第8章 落霞照孤影

第8章 落霞照孤影

十八正心下懈怠,想着數十人決然赴死,這便是聖閣.....一枚銅丸向他襲來,為凝實霧氣所阻未能得逞,卻又一股寒氣穿透,直逼白十八。若是修行中人,這番便不痛不癢,凝火氣相抵便可。可換做白十八,便壞了事。寒氣侵身,他眼中那泓氣竟自轉起來,可這道寒氣凍碎萬千符籙,又破鏡水與浮土二層,星雷化夔牛與之僵持,卻依舊崩裂。十八眼見着寒氣侵入深處去,不見寒冷,卻突然感覺體內何物被生生掰開,疼痛難忍,眼睛一黑。他手上沒了力氣,龍王像亦隨之跌落。“不好!”莫霞明心下一涼,整座陣法小世界須臾崩毀,餘下眾人直落泥地里,經脈盡損倒作一團...

“噢?出乎意料,余只想略作試探,卻未曾想這鎮眼之人如此不堪!早知如此,便應先殺了他,也省得餘二人費時費力。”那貴公子穩穩落地,手指夾住飛墜彈丸。

莫霞明大口嘔血,試圖以手拄地,嘗試多次未能如願。他愕然,旋而怒視兩人:“明明受了鉗制,為何毫髮無損?”

“為何?還要多謝閣下贈一場血河陰魄。想法雖妙,可惜...”他俯下身,錦靴踩在莫霞明頭上詭笑:“余修鬼道寒氣,他修黃泉下土,那些陰魄悉數被控住以抵擋那熾盛一擊。嘖嘖嘖...汝等未見彼鬼面上猙獰痛苦,太可惜。”

天水違行難道錯了?“某殺了你!某要殺了你!!”莫霞明睚眥盡裂,脖筋暴起,在地上掙扎扭動。老頭兒在一旁看戲,拊掌大笑:“趣甚也!”笑罷,目光陰騭望向地上眾人。“哎呀,先殺何人吁?這娃娃不錯,就送他個痛快哈哈哈....”一鋤頭便砸向白十八腦袋!莫霞明大驚,顧不得其他,自燃血氣從貴公子腳下飛掠暴起,渾身化為血雷沖向黑皮老漢。

十八黑影重重中隱約見得莫頭兒飛來,虛弱道:“莫頭兒....”只見血雷擊於老漢身上,瞬間爆開。老漢受創後退幾步,怒道:“螻蟻也敢傷我!死!死!!死!!!”於是炁化黃泉岩石砸在雷光之上,瞬間崩裂,霞明顯現空中鴻氣爆裂,已是強弩之末。老漢接連又一鋤往十八而來,渾身浴血的莫頭兒用盡最後氣力飛撲至十八身上護住他。

白十八此刻幾近失去意識,隱約感覺有人撲在自己身上,有熱血滴落。他使勁睜開,卻是莫頭兒無一塊完好肌膚的臉映入眼帘,嘴裏斷續蚊言:“白...白十八....你不能死.....你是天下人的希望......”每次呼吸,更多鮮血噴涌,老漢正向莫霞明身上怒掄鋤頭,數十鑿穿透肉身。

白十八此刻連落淚都無氣力,只能心中嚎哭。“莫頭兒......”一陣劇痛傳來,意識全無。

原是老漢一鋤頭勾起莫霞明屍首,已爛得無以復加,片片碎肉骨架相黏,厭惡地甩到一邊。又一鋤頭直插十八臟腑,血如泉涌。公子哥輕挑彈丸,幾聲入肉悶哼,其餘七人悉數斃命。“嘿!姓姬的你該遭天殺,都不給老夫留幾個玩耍!”老漢不樂意,一鋤頭敲在十八屍首上泄憤。

姬姓公子走上前盯着莫霞明不成樣子的屍首,冥冥中覺着心慌,一腳踏爛頭顱后離開。“做正事罷。”老漢冷哼,一瘸一拐地跟上。兩人飛身潛入江水下,江心底竟有一銅蓋,青銹斑駁有年數了。蓋上雕有一贔屓,老漢心覺奇怪向姬公子傳音:“古怪!鎮物頂上不應是負屓?怎是贔屓?”“袁天罡千年設局,怎會尋常。贔屓非鎮蓋下物,馱滿江玄水也。

這贔屓之陣乃取江水之重,增其力壓而永世封存。銅蓋背面則雕刻負屓,合取上下顛倒,幻滅金剛之意。

“這下面鎮着何物,竟可充作撫仙湖同氣之眼?”

“打開便知。”

五年前那妖道死於枯井中,染污地氣;對坐又以壓勝造蝗蟲過境,吸食地精。一來二去,通海風水連環而破,以致泄開此處盤龍玄水之氣,予破陣以可乘之機。兩人各起氣力牽拉蓋上連環鐵索,方才殺數十人毫不費勁瞬息事,然要動這鏈子分毫卻端得艱難。

“俺一把年紀還來費氣力干這活!呃啊!”老漢水中難以發力,不滿抱怨。

“才百來歲你便叫喚,余都未說甚麼。再來點,只要挪動一毫此陣便破。”

兩人各自以炁為佐於江底大顯造化,厲氣鬼嘯紛紛,如墮陰曹。僵持許久,只感覺一陣劇烈晃動。

“成了!!快!”老漢急喊。只見姬公子撥下斗笠旋掠而去,卡住蓋下縫隙。兩人扔了鏈子水中橫跨,落於銅蓋旁。老漢心想,此獠裝腔作勢,何以寶物多多,若是入俺手中...姬公子卻無視一旁老漢,虛空中凈瓶入手,拔了塞子傾倒而下,一絲烏線在水中竟無半點逸散垂垂滲入縫隙。剎那驚變,湧上至陰至邪無數法!江底由陰曹更入修羅煉獄,接連泛起驚濤駭浪,龍捲泥沙,江心之上復又憑空凝雲,一道駭人陽雷劈落直插水底!兩人步子受浪席捲頗已不穩,感應頭頂一道雷火更亡魂直冒,還未來得及挪移,雷光炸裂將其劈中,老漢尚未叫出口直截炸為血泥,姬公子一股腦掏出身上寶物抵擋,仍被炸斷一雙臂膀,臟腑焦黑。忽而銅蓋大開,龍吸水般吞噬萬物,姬公子竭力求生,依舊被捲入其中。銅蓋之下萬法寂滅,漆黑無光。姬公子逐漸不支,昏死前恍惚驚見一雙淌血重瞳睜開,玄氣泛泛。

終於不省人事,墮入無邊黑暗。

重瞳向江外方位望去,又闔眼。銅蓋、鐵鏈、水波、江底,一切又恢復原狀。只是銅蓋閉合前,一道玄色珠子飛出,融入白十八那流盡血水的殘破身軀內。

另一邊,撫仙湖四周有數百鐵甲落陣圍湖。俱是艮五之人,傾巢而出,嚴陣以待。乾位陣眼有一老道,衝天眉,灰發獨眼,眉關緊鎖。剛剛眾人才與對坐五人做過一場,各各身法妖異,毒招頻出,已損失百餘弟兄。對坐五人身上凌亂,血痕斑駁,此刻漂停水面原地吐息。

一陣軟綿笑語傳布江畔。“呵呵....瞎眼老道,奴家勸你莫要自誤!螻蟻弱小豈能撼樹?不需多久,你等悉數要死,而撫仙古城定要重見天日!”說罷紅紗女子便忸怩作態要往身側精壯武夫肩上靠,被嫌棄推開而嬌羞跺腳。

“何老,我帶麾下兒郎趁其不備,望再傷一人!”老道身邊布衣男子躬身請道。

“不必了。”

“為何,彼些賊人氣息正亂....”

“通海陣破。”

“甚麼?!”

兩人抬頭,撫仙湖面旋渦突起,陰風烈烈。對坐紛紛大笑,一童子模樣之人嘯叫:“五年之功,今朝收穫!聖閣皆是草芥,安能阻我!!”便收功一躍而起要再開殺戒。岸上眾人正絕望之際,卻見旋渦突止,湖底一道金光閃現,隨後便風平浪靜。

五人俱驚,面面相覷。紅紗女尖叫不解,童子亦止住身影。“方才應是陣破之兆,古城陰風透體而出,怎還能被封住??”“此事不成了,速離!”五人相繼掠走。

此刻,獨眼老道一口血噴出,方才那一泄陰氣直直衝陣,他主持陣眼受創甚重。

“何老!何老!”眾人一驚,悉數圍上前去。

撫仙湖深千尺,湖底有蜃樓鬼蜮,一道古陣隔去。

陣上,青銅贔屓斂入最末一絲金光。

黃昏。

一切平靜,唯鳴蟬愈發喧鬧。

白十八。本來老漢一鋤后他便全無生機,不知好久,又在黑暗中轉醒。十八心想這即是陰曹地府?真是全無光亮。又可惜自己還未逃就死了,想着想着,便猛然想起死前莫霞明拼着口氣護住自己,屍骨凌亂幾如屠砧上肉。我等相識才兩日不到,他怎就拚死護我周全....“莫頭兒...”十八不禁喃喃出聲,竟聽得陣陣回聲,辨遠近,方知乃身處巨室。

他拿袖子揩去淚水,警惕看向四周。“怪哉!我不是死了?現又是來到何地??”白十八俯下身,繃緊精神生怕混沌中有變故橫生。伸手探路,碎步走了多少時候一概不知,終於摸着牆壁。再摸索,牆上有圓管凹凸。十八正想着這牆上是何物,忽而頭頂一顆玄色珠子墜下,墜落遠處。

皆着微光,十八轉頭看向牆壁,乃大驚!

如何是牆壁,卻是根根經脈粗壯如蚺!更說那珠子落地后,牆上竟滲入赤血,大有連綿不絕之勢,白十八頭皮炸麻,趕緊快步跑離詭相。這一跑,便愈發離近那珠子,十八目力極好,遠遠望見珠子自嵌進一團星雲,還未多想,珠子整個湮沒,又暗無亮光。詭異血水已升至脛處,白十八大叫大喊:為何!一日工夫教我知道何其多!一日工夫面前而死者何其多!更有為我護我而死者!自小歷經種種苦難,怎的知道身懷不凡后受苦更多,甚至被人鋤死,如今倒好,教我被這血水淹死!老天何其不公!某一生最虧心不過餓極竊走幾枚饅頭,好人卻不得善終!為何!為何!!

想是自個兒真死到臨頭,白十八平日淡然洒脫全不見,心中憋悶俱要抒發出來。直至嘶啞,血已灌至脖頸。他心中惶惶,正欲自棄,忽而耳畔有一女子聲音響起:“十八,命數未盡,安能放棄?便是命數盡了,也要與那天爭一爭!徑須作我人間好兒郎!”十八努力仰着頭,呼喊:“誰人!誰人於此!”忽地,那星雲處有強光綻顯,十八血海浮沉中勉強看到萬千符籙、青黃二氣、驚雷夔牛,乃吾身泓氣耶!而夔牛之下,有一塔影漸漸顯現...很快,白十八淹沒於漫漫血水之中,再屏不住呼息。

“啊!!!咳咳....”白十八驚醒坐起,真如溺水般大口咳喘。江風撲面,蟬叫陣陣,讓他回過神來。眼前景象正是老漢揮鋤前記憶中模樣,十八立刻摸索,短打上確血跡斑斑,還有數道口子。可是身軀上卻一點兒不見傷痕,怪哉,不是被那直娘老蟲一鋤...?他面色一喜,卻又瞬時凝固。面前不遠處有碎肉亂骨凌亂不堪,-從夾雜其中的布條來看,是莫頭兒先前所穿。

此乃十八平生素未見過血腥場景,這血腥、這屍首,他才將將相識兩日。不苟言笑,盡忠職守,甘於為天下人捐軀....十八眼前又浮現昨夜裏莫霞明那對山一揖,哪是揖山,是揖那些平凡人,揖那心中之和樂人間。若是昨兒個我堅持童子燎一下,要莫頭兒也跨個火盆,說不定便不會死.....白十八自小與師傅江湖浪蕩,人情冷暖見得太多,醜惡人亦見得太多。他深深記着師傅常嘮叨,有能力了,便要滌盪除去身邊之惡,但無論有無能力,都可予人一點善,更需牢記着受過的好,永不做虧心人,方才算俠者。

十八跪地默默落淚。良久,他拄起身,地上撿了一把佩刀,一刀、一刀.....落霞之下,唯江邊孤影,影子拖得長極了。

直到星辰升起,十八才停手不再挖坑。他找了一面旗小心收斂莫頭兒屍首,包好后鄭重埋入坑中,呼喝:“莫大哥,你我素昧平生,卻已是生死之交。屍首如此,若有親怕也不忍卒觀。十八自作主張,安息此地,你之寄望,十八收下了!莫頭兒走好!”跪地磕了三個響頭,再填平土坑。白十八將莫頭兒佩刀收在身上,又逐一將地上眾兵士屍首齊整擺於岸旁,長長作揖。

人定,十八憑着來時記憶回到廟前。一日下來,精怠力盡,身心俱疲,想着回到廟裏安心修整,明日再做打算。廟門落了鎖,老頭兒一行早已走了。從一側翻身逾牆,剛落地,一把利尺閃着寒光直逼咽喉,尺上倒影映出白十八一臉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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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客胡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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