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九九年似乎沒什麼可以回憶的,學校的生活太無聊了,時間過得很快。夏天解放軍又來住了一個月,年底的時候,是澳門回歸,學校放了假,村裡鑼鼓隊熱熱鬧鬧慶祝了一整天,第二天,楊老漢就去縣裏醫院住了幾天。那年冬天,大人們說的千禧年到了。
因為沒出正月,寒潮還沒退,地里的活也不緊要。力氣弱的老漢聚在一起,穿着臃腫蹲在向陽的牆根下面,任憑初春的太陽,曬着臉上的溝壑。過年的新鮮事都已經說了好幾遍,也沒有什麼可以交流。他們把水煙壺放在腳邊,把手插袖管打瞌睡。如果不是從村東頭滾過來的掃帚草,被慵懶的風在巷子裏踢來踢去,眼前的一切,就像嵌在楊楠珂家門上的一幅油畫。
老太太們不好意思坐在巷子裏拋頭露面。她們一樣穿着臃腫,包着頭巾坐在後院的牆根底下,腳邊放着針線圃籃,左手握着鞋底,右手戴着頂針,舉着針在頭皮擦兩下,把針穿過厚厚的鞋底。
陽光鋪在麥地,曬化了凍土,麥苗舒展開筋骨,準備返青,現在正是追肥的好時候。過年的湯湯水水油大鹽多,家裏的牲口也跟着享了福,身上都積了膘,正需要好好鍛煉鍛煉。老人們嘟囔了好幾遍,懶了一冬天的年輕人吃完上午飯,才給牛套上車,磨磨蹭蹭去后場拉糞。
空氣還有些冷,俊河把圓頭鐵杴插在糞堆上,手心唾口唾沫,左手前右手后,緊緊握着杴把,左腿弓右腿蹬,一使勁,把一鐵杴糞肥鏟起來丟上牛車。不一會兒,丟滿一車,用鐵杴把頂上拍實。狠狠拍一下牛屁股,老牛立刻明白,慢慢往前走。俊河把兩手插進袖管,眯着眼低着頭跟牛車後面慢慢走。
吃完後晌飯,曬足了太陽的老人們活泛起來。太陽曬得舒服的時候,他們解開棉襖扣子,披在肩頭,有幾個也去了頭巾帽子,圍着一個方桌,打花花牌。贏的拍桌子叫好,輸的嘟囔兩句,從懷裏摸出來一沓毛票,抽出來一兩張一毛的扔桌子上。最着急的還是圍觀的,牌好了他比打牌的心裏還舒暢,牌不好他嘰嘰喳喳指揮,急得都能跳起來,讓他們上,他們還捨不得那幾毛錢。上了桌的玩家,為了輸贏就覺得得穩一點,一張牌抽插好幾遍都扔不下去。圍觀的手欠,忍不住抽出來一張就扔桌子上,被玩家從牌堆里撿回來罵兩句不疼不癢的話。
老榆樹的影子慢慢爬上老年人的背,太陽已經很低了。空氣漸漸變冷,老人們凍了一哆嗦,趕緊穿好棉襖,握着水煙壺,捻上煙絲,點着火紙,猛吸幾口舒坦舒坦,暖暖咽肺。
楊老漢意猶未盡:“走么,到我屋咱再打一會。”
“不了,我外孫子滿月,回來住兩天,我先回去咧。”茂林老漢輸了好幾塊,心裏有些不高興,不想再玩兒了。
“我孫子這兩天不舒服,我回去給煎點蜂蜜核桃。”立民老漢也不想耍了,他兒子跟兒媳婦這兩天不對付,愁得他天天晚上睡不着。
“都回去歇着,明天再耍么。”
牌雖然不打了,但是屋裏沒啥事,都不着急回去,立民老漢把廣播匣子拿出來,給大家放戲,一排老頭抽着煙,閉着眼享受匣子裏嘶吼的聲音。等到天完全黑了,大家才一個一個拎着凳子散開。
楊老漢今兒贏了三塊多呢,心裏高興,左手握着水煙壺,右手提着小凳子回家了。他感覺自己走路的時候,一步一步就像戲檯子上一樣精神,嘴裏不由地哼了兩句《三對面》。
院子裏,俊河剛給牛飲飽水,正給牛槽添草,小楊柳正蹬着三輪小車,滿院子轉悠,珂珂放學回來,趴在屋裏寫作業,會會正在灶房忙着燒湯。
“爹,我下了點挂面,你吃么?”
“啊,我不吃了,晌午飯還漲着呢。”
“好。”
“俊河,牛你不管了,睡覺前我給再添點草。”
“嗯,都餵飽了。”
一切還和往常一樣,楊老漢進自己屋,拉了燈繩,鎢絲燈掙扎出昏暗的光。趁着最後一點火紙,把煙絲捻到煙鍋里,點着了抽一口,想着這幾年的日子,太美了。前兩天,他媽過壽,俊山組織一大家子去飯店吃了飯,他的妍妍也來了。四個老人,四對年輕人,帶着八個娃娃,坐了滿滿兩桌,只是少了他妹妹。吃的是九品十三花,菜摞了好幾層,喝的是西鳳酒,一上就是好幾瓶,每個人都吃得高興,喝得舒服。這是他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日子,酒天天晚上都能喝兩口,肉想吃了隨時都能買點,現在可以很隨便就實現了。楊老漢忽然想起了去世的爹,活着的時候,別說這樣的好菜好飯,就是粗糧也很難吃一頓飽飯,難免有些傷感。想着想着,他忽然感覺有點困了,還是照例,喝了兩瓶蓋酒,脫了棉襖棉褲,躺進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