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幻世之境
“你是誰?”
任鴻緣的聲音顯得極為虛弱。
「因為悲傷甚至沒有認出我來么?」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不過,我對你的那捲書有點小小的興趣。”
“呵,又一個瘋子。”
“瘋子?我?”
“接下來呢,你準備帶我去哪裏?”
“不回答么,罷了,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人還挺好。呵,那就去皇城吧。”
“皇城么?也不是不行,不過嘛,這旅途漫漫相當乏味啊。”
接過任鴻緣遞過來的書卷,那日的道蘊氣息卻是蕩然無存了。
「大道不湮不滅,怎麼可能會消失?」
“成了,我們走吧。”
……
意識隨雲飄動,身軀任海浪拍打,最為純粹地享受着這片刻的寧靜與自在。
唯有在這種驚醒邊緣的時刻,他才能略微體會到活着的感覺。
隨着心底升起愈發明確的懷疑感,夜之國度的領域也開始逐漸收縮,這是清醒的徵兆。
怠惰做着最後的無用掙扎,他並不願意醒來,但他不得不醒來。
坐起。
生理上的厭惡比清醒的思緒來得更早。
這裏沒有舒適的床鋪,沒有陽光明媚的清晨,沒有熱氣騰騰的早餐,這裏什麼都沒有。
不必睜開雙眼,黑暗會順着敞開的窗戶潛入人心埋下絕望的種子;
不必邁開腳步,虛無會猶如流沙一般咀嚼着吞噬靠近它的一切生物。
這裏是夢境的墓地。
這裏亦是守墓人的黃泉。
這裏是便是【幻世之境】,一處被創世神明遺棄的廢墟,這是獨屬於他一人的末日黃昏。
祂被迫守望在此處,見證一個又一個富有絢麗、奇幻色彩的夢境在此破碎,然後褪去一切的色彩成為此地的飼料與養分。
思考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祂是此地的主宰不假,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破碎的法則並不容許祂創造出真實的世界。
「特殊編號9……記載……歸檔。」
一本詳盡記載着夢境內容的書籍悄然生成,緩緩飛向屬於它該獃著的位置。
記載,這便是祂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有的夢充滿了遺憾,有的夢戛然而止,有的夢至今仍未完結。
但這都與他無關,他只是見證者,那些夢境並不屬於他,他也無力影響夢境內容半分。
他只是扮演着一位可憐兒——一位被綁死在劇院舞台之上,參演並體會着每一幕的可憐兒。
祂厭倦了這般枯燥乏味的工作。
睡吧。
記載已經完成,與其呆在這裏繼續發獃,他更願意投身於夢境的迷醉之中。
只有麻痹自己的神經,他才能淡忘這唯二的選擇都有多麼的糟糕。
意識很快又將墜於夢境的深淵之中,他不由自主的抱緊雙腿,將臉埋在了背下,如此無聲的抗拒着。
「停下吧。」
「賜予我解脫,准允我也埋葬於此吧。」
「我……倦了。」
代表着幻世的白晝正在向他逐步逼近,直至爬上他的腳踝,他的小腿,他的膝蓋。
光線、花香、溫度。
強烈的光芒讓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了頭頂的木樑,隨後緩緩側身翻起,盯着窗外的柳樹看得入了迷。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沸騰的血液湧上大腦,
融化了凍結理智的堅冰。僵硬的微彎手指,顫巍巍地摸向臉頰,冰冷的指尖傳來溫暖的感知。他又向外伸出另一隻手去想要觸碰飛揚着的如棉柳絮,剛伸至一半,又閃電般的抽了回來——他戳破了脆弱的窗紙。
天地旋轉着洗去了眸中的渾濁,無法合上的青紫色嘴唇正歌頌着生命的美好。
「這便是活着的感覺嗎……」
面部抽搐着想要擠出一個微笑,鼻尖卻突然一酸,很快,視線便被甘甜的露水打濕了。
也許,每個新生兒在品味了名為生命的甜品后都是樂極生悲的,又或許,生死重逢本就一直如此。人類的感性本就不知道如何正確的表達自己,這是缺陷么,不,是上帝的饋贈才對。
「任鴻緣?」
這是他的名字。
記憶湧現而出,回憶的虛影猶如帷幕一般緩緩地從天空中降下,與現實交織、重疊。
「不……我到底是誰……」
隨着懷疑一同出現的還有各式各樣的夢境畫面,就像是設定了透明度的圖層一般,它們不停的堆積在世界的紙張上,扭曲着它原本的面貌,隨後它便化作正張牙舞爪的煉獄造物,開始不斷的撕扯着他的肌膚,想要把他再一次拖回載滿沸油的鍋中烹煮。
尖叫聲起。
腦海中只剩下了刺耳的迴響。
他抓着自己的頭髮,像患有痴呆症般流着口水,身軀的抖動與心臟的跳動此起彼伏,變得越來越快。
“不!快想,快繼續想,想啊!”
“姓名任鴻緣,性別男……”
他飛速低聲念叨着一整本自傳上面的每一個字。
“……”
“14歲時,與友人結伴離任府而去……”
太陽穴傳來一陣刺痛,他不禁冷哼一下,驟然發現自己的“記憶”在此開始缺失了不少,容不得猶豫,他只好跳過缺失的部分,接著說下去。
“16歲時,返回故鄉,發現青城遭遇……嘶!”刺痛感再次襲來,“家中……無人……生……還?”
他說到此處,不禁挑了挑眉頭,向著手骨摸去,在心中早已成熟的答案順勢而出:
“骨齡16。”
支離破碎的畫面中,他只勉強看得出在烈火紛擾的殘垣斷壁之中,模樣極為狼狽的父親站在他的面前,手持着一把長劍……
他無法停下的想要回憶起更多的細節,痛苦讓他的嗚鳴聲都變得微弱,本能的蜷縮起身子,揪住心口,大口呼吸起來,就像正發著高燒還飽受噩夢折磨的孩子一般。
漫長的時間之後,他的雙手漸漸失去了力量,他蜷縮着的身軀也緩緩向外舒展開來,隨後便徹底失去了動靜。
……
蘇醒。猛的睜開雙眼,還是熟悉的老地方。
他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這算什麼?”
“說好的‘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呢?祂現在在幫我找第二扇門么?”
“嗯?”
他此時竟然有心情開玩笑了,這可不常見。
「真是奇妙。」
“呵,罷了,先記下來吧。”
「怎麼說都是一段寶貴的記憶啊。」
爬起並盤腿坐好,在一次緩慢的深呼吸后,一本全新的日記本便出現在了腿間。
“啊,對了。”
打完一個響指,昏暗的火光又一次出現在了此地。
“還是感覺少了點什麼……噢,一支筆,嗯,這樣就差不多了。”
相當濃重的儀式感。
他緊緊盯着筆尖,他要拿出最好的書法記下這段來之不易的經歷。
“嗯……開頭該寫什麼好呢……簡單點,就從蘇醒寫起好了。”
“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柳絮……呃,輕飄飄的……這個……有點不好寫啊。”
“算了,先寫點別的,把床啊,窗啊,天花板啊這些都寫進來好了。”
“嗯……視覺、觸覺、嗅覺,哦,還有知覺,這些可比夢境裏的盜版貨有意義多了。”
“其實……把空氣寫下來也不錯。”
鼻尖一酸。
“對了對了,情感色彩也不能少……”
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什麼嘛……”
一道又一道波紋在紙上盪開來,只是,那上面除了一個黝黑的新鮮墨斑便什麼都不剩了。
文字是扁平的。也許文字能承載一段漫長的歷史,但卻並不能為他描繪出那一瞬的小世界。
記載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但,他現在做不到了。
他當然知道,這是神明賜予他的仁慈,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這是老天爺終於開了眼了!他自然應該感激涕零,他當然應該感恩戴德地將創世神的名諱歌頌上千次也不為過。但,生靈是貪婪的,人也不例外,他更不例外。
「知足?」
「我為什麼要知足呢?」
「再多一秒就好,可以的話便再多一分鐘吧,如果神明足夠仁慈,一年,就一年,不要多的,就要一年……不,萬一有奇迹發生呢,一輩子,真的,只要一輩子,讓我完完整整的體驗一次應有的人生,事後就算永生都要呆在這破地方我也願意,我的乞求真的不過分……就一次,就施捨我這一次吧!」
「施捨?不!」
「這是你欠我的,你把我關在這裏如此之久!你該拿什麼償還!」
生命是一劑魔葯,他已經完全被迷住了。
“你很想出去?”
“誰!”
整個空間都震動了起來。
“先回答我的問題。”
“你究竟是誰?”
“嘖,拗不過你。不過——很遺憾,我也給不出答案。你都不知道我是誰的話,我怎麼會知道呢?”
“你醒了?”
“也許是你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