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魔女
潮濕腐敗的味道,在逼仄的地下室久久不散。
老鼠、蟑螂在角落裏生了一窩又一窩,地上散落着隨處可見老鼠屎,像是發霉變質的稻穀。
潮濕的紙箱上,壓縮餅乾和蔬菜的字樣已經變得模糊。
嗒!嗒!
有人走下樓梯,推開了嘎吱作響的鐵門。
一齊發力,將幾箱嶄新的食品堆了進去。
直到整個地下室都被塞得滿滿當當,才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離去。
洋房的裝修算得上精緻,或者說奢華,但審美並不顯得高雅。
各種昂貴的傢具,胡亂堆在一起,既沒有考慮整體的色調和裝修風格,也沒有考慮空間的佈局。
中式的,西式的,各種名貴的東西一股腦堆在一塊。
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窮慣了以後突然變成暴發戶的土鱉。
桌上的鍋爐冒着熱氣,片得很薄的牛羊肉在餐盤裏堆了厚厚的一摞。
一家人圍了一桌,吃着熱氣騰騰的火鍋,有說有笑。
大腹便便,謝了頂的中年人坐在首位,享受着全家老小的關懷和推崇。
“爸,那些餅乾和蔬菜,要拉到外面去賣嗎?那些難民都餓得受不了了,最近鎮上也有些缺糧食,這些高價賣出,可以撈不少錢呢。”
幹完活回來的青年在餐桌上坐下,順便開了瓶洋酒。
“先不着急,現在不是物質緊缺的時候,等到城裏魔物大規模入侵,缺糧的時候,就可以高價出手了。我跟副市長有些交情,到時候缺糧了,我把這批貨送過去,功勞一件,又能討些好處,賺個人情。”
劉農吃着涮好的羊肉,看向兒子的眼神似乎是在說“你還太年輕”。
“副市長那裏,能許諾我們什麼好處”
“好處多着呢,戶口可以遷到城裏,還能跟着他謀兩個管事的職位。老市長過兩年就退了,到時候林副市肯定就是一把手了。”
“我們送了這麼多禮,幫了他不少忙,就連在他在外面拖欠的工程款,都是我幫忙填的。他上位了,肯定會培養幾個親信換掉老市長的人,到時候就是咱們的機會。”
劉農說著這話,言語中不無得意之色。
“還是您高瞻遠矚。”
劉源嬉笑着,往他的高腳杯里倒了一大杯紅酒。
劉農裝模作樣地品着酒,一臉享受。
“爹,這酒真有那麼好喝?我感覺喝不慣。”
餐桌上其他人也一起看了過來。
“你不懂的,這酒得慢慢品。”
坐在鎮長旁邊濃妝艷抹的婦人端着高腳杯,裝模作樣地品了一番,譏笑着劉源。
劉源只是訕訕笑了笑,不敢得罪這個小媽。
劉農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女人死心塌地的跟過他,只是色衰愛馳。
有了地位以後,看不上髮妻了,就一腳遠遠踢開。
不過對於劉源這個兒子,他還是比較上心的。
劉農其實也喝不慣紅酒,跟着副市長一起出席酒會的時候,他像嘍啰一樣坐在末席,點頭哈腰地為眾人倒酒,敬酒。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際,看着那些大人物們沉迷於聲色犬馬,還有品酒時愜意的模樣,他也跟着學着優雅了。
這是他融入他們的圈子,必須學會的語言,儘管他被奚落為土鱉。
劉農是個從小窮怕了,餓怕了的人。
要說比起其他人出眾的地方,大概就是很有小人物的智慧。
這智慧被知識分子和一些有酸臭味的文人所不屑,他自然擠不進他們的圈子。
從小在社會摸爬滾打,他很會看人眼色,也會看人下菜碟,將趨炎附勢四個字詮釋到了極致。
該狠心的時候能放下原則,該低頭的時候能捨棄自尊。
所以他很快找到了適合自己這樣的人生存的道路。
那些對他不齒的知識分子和酸臭文人們依然不屑與他為伍,但沒有他混得好。
每每想到這裏,劉農是有些得意的。
但他骨子裏的自卑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上位之後,他極盡全力地去斂財,奢華的傢具也好,字畫也罷。
凡是看起來能提升格調的東西,他統統往家裏搬。
每當有人進門,看到他家裏奢華得恨不得溢出房子的傢具。
劉農就覺得精神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總算覺得自己也是個文化人了,是個有修養和內涵的人,和那些屁民不一樣。
儘管擺在牆上的字畫都讓他不知所云。
“這次鎮上發下來的,給獵人的補助有多少我想換個鐲子了,你之前給我買的那個小了點。”
婦人媚眼如絲,親昵地湊到劉農身旁,聲音裏帶着些許撒嬌的意味。
“不少呢,一個人五千塊,死了46個,我全報上去了,這次能撥不少錢。”
劉農頗有些欣喜,夾了幾片肉往往裏涮了涮,蘸着碗裏的花生醬,大口吃了起來。
“那幾條爛命,還是挺值錢的。”
婦人掩着嘴,嬌笑起來。
“對了,你明兒進一趟市區,就說鎮上的圍牆老化嚴重,需要撥款修繕,你去申請一下撥款。”
“只管報價高一點,我跟副市長打過招呼的,裏面拿出來一部分給他封個紅包。”
“那材料呢?”
劉源小心翼翼地問道。
“買什麼材料鎮上磚頭多的是,混點沙子砌個牆還不容易”
劉農滿不在乎地道。
“會不會出事?”
“出什麼事啊再過兩個月,咱們就搬遷進城裏,這破地方到時候自然有下一任來管。”
劉農笑了笑。
“真的那咱們搬遷到哪個地方”
餐桌上的一家子人都變得興奮起來。
戶口遷往城內,是他們一家子人一直以來的願望。
“陰曹地府。”
沒等劉農回答,一道清冷的聲音便響徹他們的耳畔。
關着的大門突然被風吹開了,呼嘯着的冷風灌了進來。
“誰”
餐桌上的一家人紛紛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那撐着紅色油紙傘,一襲紅裙的少女。
她站在門外的世界,像是來自忘川彼岸的引渡使。
看到那美艷絕倫的少女之時,屋子裏的人都短暫地忘了呼吸,忘了思考。
“要留活口么?”
花辭樹輕聲問道。
“蛀蟲喝着人血,吃着人肉,還要將人敲骨吸髓。這些既得利益者汲取着蛀蟲帶來的養分,分享着蛀蟲作惡帶來的果實。”
“所以沒有人是無辜的,他們都一樣該死。”
蘇岑淡淡地道。
花辭樹不再多言,掌心的曼珠沙華亮起,血色的大太刀在她的手中顯現。
“你是誰”
劉農看着那緊閉着眼帘的少女,趕忙起身,頓時有些錯愕。
“他想要你們死,所以我來了。”
花辭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掛着似有若無的微笑。
少女的聲音很是空靈,聽來有些迷幻,像是幽靈在耳畔輕輕呵了口氣。
看着那少女手中的刀,餐桌上的人頓時陷入了慌亂,紛紛起身。
“你別亂來啊!你要幹嘛?保安,趕緊把她趕出去!”
負責安保工作的衛兵闖了進來,手裏還端着槍械。
“持槍威脅執劍人,執劍人有權將其就地格殺。”
鮮艷的油紙傘拋到了空中。
下一刻,趕來的衛兵們身姿陡然僵硬,脖頸處浮現出血痕。
緊接着,蘇岑的耳畔只剩下了刀刃破開空氣的聲音,還有鮮血噴洒的聲音。
刀在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牆壁上掠過轉瞬即逝的影子。
隨後,便是道道潑墨般的影。
飛濺的血液將粉刷得雪白的牆壁染紅。
淋漓的鮮血宛如雨滴,一點一點順着牆壁的邊沿滑落。
“啊啊啊!”
女人的慘叫聲,驚慌失措時打翻桌椅的聲音,碗碟在地上摔成粉碎的聲音,通通混合在一起。
蘇岑看不見花辭樹的身影,只能依稀看見轉瞬即逝的驚鴻。
刀刃的嗡鳴聲每一次響起,都會有人當場失去呼吸,甚至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
血,到處都是血。
滾燙的,如清泉般噴涌而出的鮮血。
像是洋洋洒洒的潑墨畫,從上帝的視角來看,充滿了極致的殘酷美。
正如那忘川彼岸盛放的冥花曼珠沙華。
血染紅了牆壁,染紅了後現代風格的字畫,染紅了奢華的熊皮地毯,染紅了女人身上的貂皮。
桌上的火鍋已經慢慢沒了熱氣,鍋里的沸騰聲和泡沫小了。
鍋里的水被鮮血染成了猩紅色,瓷白的盤子裏,餃子染了血。
屋子裏滿是血漬,再也沒有了活人的生氣。
紅裙的少女站在鮮血盛宴的中央,用力揮刀,振落了刃上的血,隨後將刀納入刀鞘。
墜落的油紙傘,像飄落的紅花。
她伸手接過,優雅且從容。
一家七口,算上四個衛兵,彈指間便沒了生息。
蘇岑不會怪她冷漠弒殺,他只是有些驚訝於她的刀,竟然是如此的快。
出刀帶走一條生命時,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他說要殺人,她便來了。
沒有問過多的緣由,也沒有問這些人是不是該死。
或者說,在她眼裏,沒有該不該死這個概念,只有能不能殺,或想不想殺。
世俗的法律無法約束覺醒者,覺醒者自有一套和這個世界相處的守則。
如果有覺醒者違背,自然會有介錯人給他們審判。
而且,在這個人心崩落無存的末世,道德的標準已經越來越模糊了。
之前看着那些為了保護民眾而死去的獵人,屍體被搶奪分食的時候,他對人性就已經不抱期望了。
殺了鎮長一家,蘇岑心裏除了有些悵然以外,負罪感自然是沒有的。
鑄牆偷工減少,中飽私囊,害得不知道多少獵人慘死。
數次剋扣掉上面分發下來的補給,導致鎮上餓殍遍地。
獵人們犧牲時的補助金,也被他據為己有。
這樣的蛀蟲,不管死上多少次,都不夠解恨。
至於他的這些家人,享受着他造惡帶來的好處,幫着一起壓迫窮苦人,也稱不上無辜。
蘇岑沿着樓梯,來到了地下室。
他的眼睛告訴了他,鎮長家裏的地下室里藏着東西。
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鐵門,耳邊時不時響起老鼠的吱吱聲。
昏暗的房間裏,地上滿是老鼠屎還有爬過的蟑螂。
箱子裏滿滿的,全是壓縮餅乾和蔬菜。
這些上面分發下來救濟難民的物資,被囤積在這裏,發霉發爛,成了老鼠和蟑螂的溫床。
“他寧願將食物囤積起來,看着它們爛掉,也不想發到難民的手裏。”
蘇岑覺得有些好笑,實在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他不想知道那個鎮長有什麼苦衷,這樣做有什麼理由。
什麼小時候餓怕了,有食物就想屯起來捨不得吃。
他不想聽,也不想懂那些捉摸不透的人性。
“還有人要殺嗎?”
花辭樹來到他身邊,語氣淡漠。
如果蘇岑回答有,她應該也會不冷不熱地說一句“帶路”。
將一家人整整齊齊地送去地府,吃上一桌團圓飯,這應該也算是“功德無量”了。
“院子裏還有一輛皮卡,裏面有補給品,分發給難民吧。”
蘇岑平靜地道。
“行。”
花辭樹收斂了不耐,輕輕應了一聲。
接着,蘇岑跟着她一起離開了鎮長的家,乘上了那輛載滿了補給品的皮卡。
“你會開車嗎?”
蘇岑看着她握着方向盤,眼睛都不想睜開的樣子,忍不住問道。
花辭樹沒有說話,只是一腳將油門踩到底。
發動機引擎隆隆作響,大型的皮卡在道上東倒西歪地跑了起來,像是出籠的困獸。
看着歪歪扭扭的行車軌跡,蘇岑的身體被搖晃得厲害。
他抓着椅子的兩側,險些被巨大的離心力和慣性甩到玻璃壁門上。
“叭叭叭!”
花辭樹將喇叭按得很響,巨大的噪音在長街上很是刺耳。
“你慢一點!”
“停下來!”
“會死人的!”
蘇岑大聲呼喊着,聲音隱隱有一絲髮顫。
喇叭的聲音很大,他必須大聲呼喊,才能讓花辭樹聽到他的聲音。
她在微笑。
玫瑰花般的唇瓣微微抿起一抹驚艷的弧度,放肆又張揚的美。
危險至極,又有致命的吸引力。
沿途的人們見了那像是醉了酒,搖搖晃晃駛來的貨車,紛紛尖叫着往邊上讓,驚起一陣騷亂。
“呵呵~”
看着那些行人受到驚嚇,倉皇躲避的樣子,她像是惡作劇得逞了的小孩一樣,開心得大笑起來。
少女的笑聲清越又迷人,帶着一絲魔女般的癲狂,像是準備駕着這輛車,沖往世界的盡頭。
哪怕道路的前方是懸崖,她也會義無反顧地踩下油門加速。
“快停下來!”
蘇岑的語氣裏帶着一絲慌亂,有好幾次,他都看着這輛車與路上的行人擦肩而過。
“哈哈哈~”
少女的笑聲越發放肆,快速打着方向盤。
這台出籠的野獸不論如何桀驁難馴,都盡在她的掌握之間。
這時,她踩下剎車,猛打方向盤,皮卡在漂移一段路后,側翻到了45度,車輪都底盤都揚了起來。
蘇岑那一側猛地傾倒,他以為就要翻車了,心跳像是激昂緊促的鼓聲。
然而在經過一段驚心動魄的顛簸之後,輪胎在地上留下兩行粗糙的痕迹,厚重的車身晃了晃,最後還是穩了下來。
蘇岑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心像是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哈哈哈!”
一旁的紅裙少女,卻還在捧腹大笑,白雪般的長發傾落着,像銀河,又像是瀑布。
清冷蒼白的笑靨,帶着琉璃般的通透和易碎。
那雙美麗至極的玫紅色眼眸,仍舊沒有睜開,纖長的眼睫宛如微顫的蝶翼。
蘇岑看着她的側臉,覺得她很神秘,很想接近。
有那麼一個瞬間,蘇岑覺得,他和這女孩就像武俠小說里風風火火闖蕩江湖的俠客。
駕着一匹烈馬,快意恩仇,打打殺殺,看日落狂沙,看西風飲馬。
就在他試圖往她那裏靠近之時,那女孩一腳踹開了車門,瀟洒地離去,只留給他一個撐着紅色油紙傘的窈窕倩影。
皮卡在難民區的窩棚停了下來,蘇岑下了車,對着難民們吆喝了一聲:“補給到了,過來取。”
隨後,他便翩然離去。
難民們像是聽到了開飯信號的雞群,蜂擁而至。
看着那傘下的女孩,漸漸遠去的背影,蘇岑隱約有一些嚮往。
如九月所說,她嗜血冷漠,說殺人就殺人,出刀從不猶豫。
她是很美的,蘇岑至今為止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及她驚艷。
她也很危險,跟着她身邊,好像無時無刻都在玩命。
那癲狂瘋魔的樣子,讓人害怕,又讓人着迷,像是殘酷毒烈的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