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面客
東苑到葯堂的路其實也不長,但韓夜總覺花的時間實在太多,辰時已過二刻,天邊的太陽光芒漸溫,韓夜低頭急跑,正要穿過中央空地,忽而一頭撞上個迎面而來的身軀。那身軀魁梧壯碩,結實得如一面牆,把韓夜頂得頭暈耳鳴、眼冒金星,一屁股跌坐在地。
“嗚……”韓夜捂着暈乎乎的腦袋,耳中不住響起鐘鳴,眼淚稀里嘩啦地直往外流,只能坐在地上呻吟。
大概神智清晰了一些,韓夜發現身前赫然出現了一隻古銅色大手,他沿着那手往上看,便看到剛才頂飛自己的那人。此人中年模樣,身穿一套鳴劍堂高等弟子裝束,腰間右邊掛着個綉有燭龍①的酒袋,左側佩着一柄神秘莫測的寶劍,頭髮中短,皮膚黝黑,粗眉似刀,冷目如電,面頰上還有道寸長刀疤。
“小鬼,不好意思了。”黑臉男子面無表情地將韓夜拉了起來,面上擠出一絲微笑,然後又收起笑容,神態冷峻地往高等弟子的住處走去。
韓夜獃獃望着黑臉漢子的背影,總覺得不對勁,想了片刻才大聲朝他道:“大叔,你不是本門弟子吧?”
黑臉男一怔,緩緩回過頭,眼裏卻閃過一道冷電殺機,令人不寒而慄,但在須臾間,他又收起殺氣,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道:“小鬼,別說笑了,我怎麼不是本門弟子呢?”
韓夜秀眉一收,撓了撓頭,不解地說:“可你穿的是高等弟子的服裝,高等弟子經常和我爹打交道,沒一個不認識我,誰會叫我小鬼啊?”
黑臉男笑容頓時僵住了,隨即便把臉一沉低聲道:“你究竟是誰?”
韓夜毫無警惕心,張口便說:“我是鳴劍堂副堂主韓風的兒子啊,叫韓夜。”韓夜說著,也不顧黑臉男驚愕、尷尬的模樣,突然一拍腦門,急道:“哎呀!差點忘了給我娘親拿葯,失陪!”說完拔腿便往西邊跑去。
黑臉男子心想:“看小鬼這般天真,說的十有八九可信,師伯雖然說三大堂主今日不在,但此處人生地不熟,不妨先找這小鬼把路問清楚。”想到這裏,黑臉男子邁開雙腿,身形化作一道疾影,古銅大手就要往韓夜身上抓去,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大喊:“索命閻王,人人都說你奸詐狡猾,想不到卻連一個小孩都騙不過,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啊!”
索命閻王聞言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卻見一紅衫男子正摸着八撇鬍子在恥笑他。說來也巧,韓風、紀雲在北苑議完事後,便各自回去部署人力,正巧紀雲到高等弟子住處來巡查,撞到了韓夜和黑臉男子的談話,雖說三位堂主與索命閻王素未謀面,但紀雲細想了一下,認為這黑臉客十有八九便是江湖人聞名喪膽的索命閻王!
而索命閻王觀此男子氣勢,也料他不是什麼二流小人物,便不再去管小孩,只用兇狠的目光瞪着他,攥緊拳頭警惕問道:“閣下是誰?”
與此同時,韓夜也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頭去看,見黑臉客與紀雲正對峙着,氣氛甚是緊張,韓夜便問遠處的紀雲道:“三叔,怎麼了?”
紀雲目不斜視盯住索命閻王,嚴肅地道:“侄兒速速離開此地,路上遇到你爹或者大哥,叫他們帶人來這裏助陣!”
韓夜復看了索命閻王一眼,終於明白此人似乎是個很可怕的角色,不由心頭髮憷,轉身便走,索命閻王本想去追,但又擔心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紅衫男子會偷襲他,便放棄了追人念頭。
紀雲眼見韓夜聽話地跑開,這才暗地裏鬆口氣,如釋負重,便陰陽怪氣地挖苦索命閻王道:“閻王兄,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你要來本門殺人,提早給我們說一聲便好,何必如此心急呢?”
“有誰告訴你殺狗還須看主人的么?”索命閻王目閃銳光,冷笑道:“再者我之所以這麼急着要來,也不是為了殺人。”
“哦?你不是為了殺人,難不成你來我鳴劍堂是為了遊山玩水?”紀雲說罷,話鋒一轉,微怒道:“這些年來你在江湖上興風作浪、肆意妄為,別人放任你不管,你愈發猖狂,就連神武寺慧明這等高僧也命喪你手,你好生厲害啊!”
紀雲的話一點不假,因為索命閻王生得黝黑,面容凶煞且殺人如麻,因此人們才給他取了個“索命閻王”的名號,並有“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的說法,其影響可見一斑。
索命閻王凝視紀雲許久,忽然又笑了,笑得十分狂妄,口中吟道:“千古罵名世難有,萬代榮華何處求?百夫共指無所懼,形單隻影誓不休!”吟完之後,索命閻王瞪着凶目對紀雲道:“武林之士皆說我是魔頭,又有誰知我為何做這魔頭?”見紀雲啞口無言,魔頭才冷然道:“不談正邪之事了,我今日要來這裏找個人,擋我者死。”
“好大的口氣!”紀雲本還想向魔頭問話拖延時間,卻又因為性子耿直受不了對方張狂,便從腰間抽出把那把散發火光的烈火劍,怒然咬牙道:“魔頭,今日我便要看你是否浪得虛名!”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魔頭原先想好的計劃早被韓夜攪得一塌糊塗,他也沒料到眼前這人正是三大堂主之一的“烈火劍”紀雲,不過事既已至此,魔頭也只能硬着頭皮先做掉紀雲,否則一旦被鳴劍堂聚集數百人圍攻,可就一點都不好玩了!魔頭念頭一閃,身子已如疾電般沖向紀雲。
紀雲只聞說索命閻王如何厲害,卻從未與他交過手,心裏本沒底,如今見他出手如此迅捷,更心怯三分,於是只將烈火劍橫於胸前,想先擋下一招再說。
魔頭一見紀雲防護架勢,立時便知是個黔驢,便雙腳把地一點躍到空中,右手成爪向其頭頂抓去。紀雲大駭,不想對手這麼快就改變進攻路數,忙把火劍順勢往頂上一揮,劍伴火光迎空而起。怪的是,魔頭這次倒不轉方向,右手依舊直抓紀雲頂門,全然不把烈火劍放在眼裏。紀雲不屑一笑:這烈火劍是出了名的削鐵如泥、斷石分金,縱然魔頭的手是銅皮鐵骨,只要被斬到那也是必斷無疑!廢掉魔頭一手,必減其七分銳氣,紀雲大喜過望,撤去防守之勢,將火劍不遺餘力地挑斬出去!
當紀雲滿以為火劍即將斬斷魔頭右臂時,但聽唰地一聲,那魔頭身體竟化作一團殘影消失無蹤了。紀雲大驚失色,雖知上當,但哪還來得及收回攻勢?
瞬息一念,索命閻王眨眼便繞到紀雲背面,趁紀雲卻還未站穩身來,他伸出右掌,運足勁猛力道直擊其背,掌風呼呼作響,不說有十成把握立斃對手,打成重殘卻是綽綽有餘。
此時的紀雲哪還有功夫防護?正當他萬念俱灰時,一道青藍色的劍影劃過紀雲和魔頭之間,擋住了魔頭的奪命右掌,魔頭只覺掌上一股刺骨寒意,心叫不好,逼不得已收回掌來、停穩身子。
魔頭正納悶是誰突然出手,卻見紀雲身邊多了個人,那人身着藍色長袍、體格高大略瘦,手裏握着一柄冒着寒氣的劍,正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清霜劍。藍袍男子瞟了一眼嗡嗡作響的清霜劍,沉聲對魔頭道:“蜀山派的疾影步和神武寺的金剛掌?”
索命閻王摸了摸微涼的右手,凝視藍衣男子,露出幾分讚許,只道:“鳴劍堂果然人才輩出,竟有一眼能看出兩派功夫的人在!看閣下手裏的冰劍,莫非便是江湖聞名的寒冰劍韓副堂主?”
“不敢當。”韓風冷聲道:“學了道法和佛門武功,本應造福萬民,想不到你竟用它來牟取私利、為禍四方,實在可惜。”
索命閻王本想先行除掉紀雲,誰知半路又殺出個韓風,再這麼耽誤下去,鳴劍堂三大高手怕是要聚齊了。索命閻王再不敢大意,便將腰間的龍泉劍②拔了出來,七星龍淵映着晨光閃出一陣光暈,他有些生怒地道:“多學一門武藝便多一份本領,我有我的活法,需要你多管閑事?今日誰若阻我,我便叫他身首異處!”
紀雲先前因大意而險些喪命,見兄弟來助陣,遂起反擊之心,便探頭在韓風耳邊道:“二哥,魔頭厲害得緊,身法奇快,奸詐狡猾,手裏還有那把龍泉劍,我們定要小心應付。”
韓風微微頷首,冷銳目光掃了一眼對手的劍,悄聲對旁邊的紀雲道:“三弟,方才你和他打我全看清楚了,只是聽說他的劍法更在掌法之上,如今拔劍全力以赴,我們斷不能贏他,只消拖延到大哥前來。”
韓風的話使紀雲冷靜下來,他點頭小聲回應道:“其他精英弟子也在趕來路上,我倆主要是纏住他,讓他別那麼快脫身。”
二人交流完畢,便分作左右兩路直攻黑面客兩側。黑面客其實毫無退卻之意,反倒成竹在胸,見二人一左一右攻來,把手中寶劍往身前一掃,“叮”“叮”兩聲緊湊撞擊響起,冰火雙劍竟被輕鬆擋回。
“哼哼!”魔頭輕狂笑了笑,飛身一躍、右手一揮,手上的龍泉劍便劈向韓風。韓風一驚,立馬架劍抵擋,但對方劍法着實兇悍,打得他連連後退,冰劍上的缺口愈來愈多,手臂已然酸麻。紀雲清楚二哥壓力大,趕忙沖向魔頭右側,烈火劍直刺其頸部,可對方反應實在快得可怕,右手繼續揮動寶劍,身子卻往後一仰讓火劍從面上穿過,終傷不到自己分毫。不過紀雲的攻擊尚未停下,他右手快速由正握轉為反握,左手按上右手,兩臂一壓,將火劍順勢往前一推,火劍便朝着魔頭的頸部直削而下。紀雲原以為即便無法得手,至少也能嚇退魔頭,誰知那魔頭身影又是一閃,火劍斬了個空!
紀雲想起先前被偷襲的情況,心裏不由發麻,便慌亂緊張地問他二哥:“又到哪去了?”
韓風沉思了片刻,猛然抬頭看向天空,喝道:“頭上!”紀雲隨即抬首一看,見那魔頭果然在他倆頭頂上方兩丈高處,舉起反射陽光的龍泉劍,當頭便朝二人劈來!
幸虧韓風提醒及時,紀雲配合韓風,二人頗有默契地出劍頂住魔頭攻擊,但索命閻王的稱號可不是浪得虛名,看那魔頭身子朝下、凌空揮斬寶劍,數十道劍影齊齊劈向地上二人,二人運足功力抵擋,一時間劍鳴四起、塵風飛揚,連周圍地面都被劍氣劃出網狀劍痕。
“閻王叫你三更死,怎敢留命到五更?”魔頭居高臨下、愈戰愈勇,而韓風紀雲漸漸不支,眼看便要命喪劍下,便在此刻,一道劍芒如紫色閃電橫空飛來,直打魔頭手中龍泉劍,“叮”地一聲碰撞,魔頭頓覺握劍之手被震得發麻,只好撤去攻勢,倒翻身子往後一飛,落回地面。
與他同時落到地上的還有一位身穿紫錦衣的絡腮鬍男子,此人已將劍收歸鞘中,不正是大名鼎鼎的鳴劍堂堂主司徒勝嗎?司徒勝眼含怒意,明面上卻笑道:“閻王兄有幸光臨敝派,真讓敝派蓬蓽生輝啊!”
“哼,過獎了!”索命閻王冷眼看着司徒勝,不屑道:“素聞鳴劍堂大堂主司徒勝有‘閃電一過人頭落’的美譽,今日閃電已出,為何我的人頭還不落啊?”
司徒勝抖了抖衣襟,針鋒相對地笑道:“早聽說‘閻王叫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現在都什麼時辰了?有人死了么?”
索命閻王想起今日種種,不禁惱羞成怒,黑臉一沉道:“司徒勝,你也別太囂張,你以為憑你們三人就能制住我嗎?可笑!”
“說的也是。”迎面正立的司徒勝笑道:“閻王兄武藝非凡,我要是不多帶點人來,豈不貶了你的名聲?”說罷,司徒勝拍拍手,又有數十道身影跳到空地上,將索命閻王圍在當中。
索命閻王環顧四周之人,見他們體魄強健、吐息恆穩,想來都是鳴劍堂里一等一的高手,若非早有安排,司徒勝怎麼可能在這麼短時間把他們都調來?索命閻王並非白痴,稍想便知這一切早有預謀,他不屑冷哼道:“我索命閻王活到今日,也被人騙過不少次了,不差這次。枉你們這些名門正派自詡光明磊落,對付我這麼個小人物還如此煞費苦心,見識了!”
紀雲站大哥身旁,怒道:“你也算小人物?你殺害了那麼多正義人士,我們出點損招算計你,那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哈哈哈!多麼冠冕堂皇啊?”黑臉男子仰天一笑,笑聲中充滿着放肆和鄙夷,他有看向司徒勝道:“看來真是玉泉騙了我,說吧,他現在在哪裏?我要找他問個明白!”
司徒勝怎麼可能讓玉泉道長受險?他哈哈笑道:“魔頭啊魔頭,死到臨頭了你還不悔改?不必找他了,實話告訴你吧,就是我們合起伙來誆你,為的就是替武林除去你這禍害!”
黑面客眉頭緊緊收攏,似乎心裏受了極大的傷害,但過不多時,他又展顏狂聲大笑:“哈哈哈哈!張括啊張括,你真是自作自受啊!”
司徒勝再不想和這魔頭廢話,把手一揮,鳴劍堂的高手便將包圍圈縮小到僅有三丈,而後他自己持劍步向索命閻王,韓風與紀雲見時機已到,也頗有默契地也圍上去,三兄弟以三角陣勢形成一個內圈,將魔頭困在垓心。
魔頭心裏清楚,一個劍法不比自己差的鳴劍堂堂主,加上兩個實力不俗的副堂主,強強聯合,這一戰必是險象環生,所以他格外小心,只將鋒利如鏡的龍泉劍橫於腰間,眼睛正視司徒勝,餘光瞟向紀雲,再時不時用手中的劍映出身後韓風的倒影,如此便能根據三人行動儘早做出反應。
司徒勝三人不敢輕率下手,一直在等魔頭露出破綻的那一刻;魔頭亦不敢輕舉妄動,稍有不慎便可能斃命當場!於是,眾人就這樣一直僵持着,此時已至巳時,夏日太陽漸漸熱辣,由於周圍沒有擋陽光的遮蔽物,空地上的所有人皆暴露在烈日底下,斗大汗珠從他們的額間、眉間淌下,卻沒有一人敢抹,足見氣氛之緊張。
司徒勝等人握武器的掌心都滲出汗來,而索命閻王也未見得有多好,汗水已經染透衣背,他對眼前這些正道人士恨得是咬牙切齒,額頭上的汗水越積越多,忽而迎面熱風吹過,魔頭眉上汗珠被吹落下來,滴到了右眼邊,魔頭忍不住將右眼一閉,雖然時間十分短暫,但也足叫司徒勝欣喜若狂!
“上!”只聽司徒勝大喊一聲,三大堂主各自握劍向魔頭飛速逼近!
註釋:
①“燭龍”——銜燭之龍。歷史上關於此龍的描述很多,大抵為身長千里、蜿蜒如蛇、燭然如火、睜眼為晝、閉眼為夜。《楚辭·天問》:“西北辟啟,何氣通焉?日安不到,燭龍何照?”《淮南子·地形訓》:“燭龍在雁門北,蔽於委羽之山,不見日,其神人面龍身而無足。”另有製作《古劍奇譚》的上海燭龍公司,上海軟星為其前身。
②“龍泉劍”——據傳,此劍與太阿寶劍一同為春秋時劍師歐冶子、幹將聯手所鑄,原名“七星龍淵”,唐朝時為避唐高祖李淵的諱,改“淵”為“泉”,以“龍泉劍”之名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