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幾時休
話說韓夜一行人隨着短髮男子進了木屋。
這木屋內擺設很別緻,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大小兩張床,妝枱、衣櫃、圓桌全擠在一個不大的空間裏,雖說還夠這一家子居住,但若加上韓夜三人,那真是連坐的地方都難以騰出了。
屋裏有一年幼男孩、以及一個比男孩稍長的女孩,還有一位紫衣女正背對着眾人,雖說只有背影,卻也分外窈窕。孩子們正在小床上休息,紫衣女很溫和地撫摸着他們,很難想像外面剛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他們竟能如此安然自若。
“雪薇。”綠衣女子拍了一下紫衣女的肩,道:“外面的事全處理好了,原來是有個狂妄之徒在搶別人東西,被林大哥趕走了。”說著,她又探了幾眼熟睡中的孩子,壓低聲音問:“我們的孩子都好吧?”
“當然好,我用花瓣把他們與外界的喧囂隔離開來,這樣他們聽不到多大動靜。”雪薇轉過頭來,那白皙顏、柳畫眉、溫杏目、媚朱唇,恍若畫中仙子,便是韓夜也看得一愣。
“怎麼?來了這麼多人啊?”雪薇神色慌張,趕緊在妝枱上抓了支琉璃簪,把披在肩頭的長發盤成個髻,然後又理了理胸前髮絲,便朝韓夜和薛燕溫婉一笑,道:“失禮了。”
韓夜與薛燕相視而笑,這時,雪薇的目光卻掃到了短髮男子身上背着的雲夢,不禁臉色一變。
“怎麼了?”短髮男子和綠衣女子都詢問道。
“沒事。”雪薇搖頭道:“這姑娘,我感覺好生奇怪,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她到底是什麼人啊?”
“真是的,覺得親切正好,那說明她是好人嘛,幹嘛做出那副驚恐的表情,誒,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綠衣女子引雪薇看向韓夜等人,對她道:“這幾個人我和林大哥都想留他們住下,但地方有限,找你問問意見。”
雪薇目光又掃了一遍眾人,忽而笑道:“原來你要留他們住啊?雖然屋子小,但騰出地方也不難,讓大男人都睡到屋外邊去,夏天不會着涼的,然後再把大小床拼到一起,女人孩子睡一塊。”
綠衣女子不由得對雪薇豎起大拇指,道:“高見!”
雪薇道:“但是,茹兒,你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綠衣女子問道。
“你忘了向他們介紹我們一家了吧?”雪薇溫聲道。
“對啊!”綠衣女子撓了撓頭,轉身對韓夜等人道:“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叫馮茹,以前曾是碧水宮宮主,後來跟了某個死鬼,就留下來相夫教子了。”說著,馮茹又瞟了一眼正在發愣的短髮男人,然後牽起雪薇的衣袖,道:“這位算是和我共過患難的好姐妹吧,她叫雪薇,以前是只花妖,後來我們去了趟神界,幫她轉成了凡人。”最後,馮茹走到短髮男子面前,故作不屑地道:“這個死人我就不介紹了,鬼知道他從哪蹦出來的。”
“哈哈哈!”薛燕和雪薇都笑了,只有短髮男子仍是呆若木雞。
“我不是蹦出來的,茹兒。”短髮男子獃獃地道。
“哈哈。”這些連馮茹也笑了,她道:“那你自己介紹。”
短髮男子眼睛定在韓夜身上,他道:“我叫林寅,為神界三皇所生,天帝之子,道德天尊的徒兒,本來天帝叫我回神界陪他,但我沒答應,因為我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過些平淡的日子,就這樣。”
林寅說話之間,與他相伴的二女皆露出了滿足的微笑,而韓夜不由得感嘆心道:“這三人皆是來歷不凡,尤其是這位姓林的大哥,相貌平平,卻有這般身世、這般身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接着,韓夜便把這邊三人向林寅介紹了一道。
林寅對韓夜道:“韓兄弟,你身上的傷尚未完全癒合,何況晚上我們要一起睡到外面去,不如這幾天就陪我聊聊吧?”
韓夜凝重地點了點頭。
雪薇則一把抱住昏睡中的司徒雲夢,道:“既然你們這麼著急搶人,那,我就要這個好了。”
“行啊行啊,都搶去吧!”馮茹笑着牽起薛燕的手,道:“反正這妹子歸我!”
薛燕聞言微微一笑,面上生出兩個小小梨渦。
“好了。”馮茹道:“既然都安排好了,那麼有些人可能要受些處罰了。”說著指向林寅道:“你別以為我忘了啊!今天又惹我生氣了,出去外邊站好,老規矩!”
林寅非常聽話地出去,站在門外,馮茹從廚房裏拿了一疊碗,道聲“接碗”,便朝林寅一個個扔去。林寅把碗接住,依次疊在頭上,那樣子活脫脫像個街頭玩雜耍的,但見他便背靠木牆,老老實實地站着不動,只等夫人發話。
馮茹捂嘴偷笑了笑,然後高聲道:“本來要重罰你,但念在你及時救駕,也沒犯什麼大錯,站一個時辰就行,嗯。”說完,她便回了屋。
“還是拿本《詩經》給他看吧,省得他站着站着又打瞌睡。”馮茹打着呵欠道。
“還看《詩經》?那他真的要站着打瞌睡了!他一打瞌睡頭上的碗肯定摔下來了,我們又得去鎮上買,多麻煩啊?”雪薇提醒道。
馮茹聞言,便說:“好吧,看在那些碗的面子上,咱不給他看詩經了,真是。”
於是乎,馮茹拉着薛燕嘻嘻哈哈地聊起了江湖中事,獨留林寅一人在外頭獃獃望着天空。
……
卻說鳴劍堂青山上,有個不為人知的密室,密室中某個黑衣人正在練功。他練功的方法異於常人,是將那些被綁在石壁上的活人殘忍地一個個吸盡精魄,化為己身靈力,今日他已吸盡九人魂魄,正在運功調息。
這時,一位絳紅衣着年輕男子緩緩走入密室,空曠的密室里能很清晰地聽到他的腳步聲。
“什麼人!”黑衣人喝道。
“是我啊,師尊。”年輕男子在昏暗燈火下露出了俊朗的面孔,他便是紀文龍。
“不是說過嗎?”黑衣人不耐煩地道:“沒事不要老往這跑,會引起其他人懷疑。”
“怕什麼?”紀文龍不無得意地道:“司徒勝那老傢伙活不長了,加上我現在又籠絡了不少人,鳴劍堂還不早晚是我的?”
“你總是過分自信,早晚要栽跟頭。”黑衣人眯起他那雙令人無法捉摸的三角眼,牽動眼角的魚尾紋,他問道:“上回你說派了些得力手下去殺韓夜,現在人呢?”
“呃……”紀文龍頓了一下,面色凝重地道:“他們至今還未回來複命。”
“回來複命?哼哼,他們回不來了。”黑衣人險惡一笑,道:“當初我就和你說過,要等做足準備再下手,獅子搏兔盡全力,方能百戰不殆。可你總是太輕率,萬一那小子真的回來找司徒勝,你堂主的位子還坐得穩嗎?”
紀文龍一聽,頓時訝然失色,便驚慌地對黑衣人道:“師尊,不如您親自動手滅了那小子吧,只要您肯出手,相信他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死。”
“糊塗!”黑衣人罵道:“現在蜀山的人到處在外面找我,我是一直混在鳴劍堂里才不至於被他們發現,莫說現在找韓夜困難重重,就算能夠找到他,萬一我撲了個空,反倒被蜀山的人盯上,這就叫偷雞不成蝕把米。”黑衣人說著,眼中寒芒一閃,狡黠地問紀文龍道:“怎麼?徒兒,你打算讓為師以身犯險?”
“徒兒斷然不敢!”紀文龍知道黑衣人在試探他,忙惶恐跪道:“就算徒兒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決不會做出陷害師尊這種/豬狗不如之事!”
“那是最好。”黑衣人會意地點點頭,語重心長道:“文龍啊,現在整個鳴劍堂基本上都在我們師徒二人的掌控中,司徒勝那黃口小兒非但渾然不知,對我的話他也依然言聽計從,所以我們師徒聯手,只要不出意外,大事可期啊!”
“徒兒明白!”紀文龍得意一笑,拱手道:“徒兒一定盡心輔佐師尊,助師尊早日完成大業,練成吸魄大法,而後一舉剿滅蜀山!”
“很好。”黑衣人讚許地點頭,然後問道:“不久前司徒勝的女兒似乎離家出走了?”
“沒錯!”紀文龍惱怒地道:“本來我好意和她聯姻,以保住司徒一家的命,沒想到她一點也不領情,還屢次拒絕我的美意,現在她只怕早跑到韓夜那小子身邊去了!”
黑衣人聽了紀文龍的話,沒有馬上發表態度,而是意味深長地問:“文龍啊,你知道為師最討厭哪種人嗎?”
“啊?”紀文龍聞言心裏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問道:“師尊最討厭哪種人?”
“為師最討厭那些對為師不坦誠的人了。”黑衣人說著,將詭異的目光看向紀文龍,口中道:“你明明是想要得到她,又何必說是為了保全司徒一家性命呢?你當為師看不出嗎?”
紀文龍想不到黑衣人竟如此老辣,一眼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點頭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師尊,沒錯,我是一心要得到司徒雲夢,可恨她心裏根本沒我,有的只是姓韓的那小子,她身懷異術,我又不能霸王硬上弓,因而苦惱!”
“實話實說就好。”黑衣人詭譎地笑道:“為師正有一個計劃,需要你配合方能完成。”
“什麼計劃?請師尊示下!”紀文龍跪道。
“起身,過來,為師說與你聽。”黑衣人把紀文龍招到身邊,對他耳語了一番,只見那紀文龍兩眼漸漸放出光彩,而後得意地點了點頭……
翌日下午,鳴劍堂北苑。
司徒勝、紀雲、玉泉道人三人正在大堂內議事。
“唉~!”司徒勝喝了口清茶,嘆道:“雲夢這孩子向來聽話,想不到這次竟也鐵了心跑出去。”
“大哥不必擔心。”紀雲道:“夢侄女身懷異術,又是去投奔韓夜,路上當不會有什麼危險,讓年輕人歷練一下也好嘛。”
玉泉道人聞言,忽而放聲大笑:“哈哈哈,可笑可笑!”
司徒勝與紀雲面面相覷,皆看向玉泉道人,不知他所為何意,卻聽玉泉不急不緩地道:“八年前,韓副堂主含冤而去,二位本着桃園之情,總也該收養他的遺孀,盡一盡兄弟的責任吧?未曾想,二位一聽說武林要聲討小閻王韓夜,立馬以‘顧全大局’為由置之不理,這八年不知二位是怎麼心安理得過來的。再看如今,令愛出了家門,和故人之子在外被武林人士圍攻,二位竟然有心情自我安慰,你說可笑不可笑?哈哈哈哈!”
見司徒勝面色鐵青,玉泉道人一甩拂塵,道:“貧道本不該多言,但是令愛久居閨中,恐怕根本沒有江湖經驗吧?韓夜帶着她一路前行免不了遭人暗算、陷害,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們又能在那麼危險的環境裏呆多久呢?也罷,既然二位身為堂主也打算什麼事都不做,我一個老道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夠了!”司徒勝閉目嘆了口氣,道:“我只有這一個女兒,斷不能讓她在外受險,明日我便親自啟程把她追回來,至於韓夜,我需要考慮一下。”
“如果堂主決定這麼做,貧道可給你提些建議。”玉泉道人單掌豎於身前,道:“依貧道之見,司徒小姐自揚州離開,可能會與韓夜一道去蜀山尋找失散的韓玉,向西而行,不出意外,途中必經神武寺,神武寺方圓七十里鮮有人家,他們定會在那留宿,如果時間算得對,堂主可在那裏與其碰面。”
“多謝道長提醒,道長先行退下。”司徒勝抬手讓道。
“貧道所言,還請堂主三思。”玉泉道人把拂塵往肩上一搭,拱手告辭。
紀雲聽了玉泉的話,愈發焦躁,他對司徒勝喊了一句:“大哥啊,你還考慮什麼?你不是早就想把韓夜侄兒接回來了嗎?你要拉不下這老臉,我去!”
司徒勝若有所思地望着門外,嘆道:“我只是在想,把他帶回這裏究竟是好是壞。”
“大哥!”紀雲走到司徒勝身邊,神情嚴肅地道:“你忘了這鳴劍堂我們是怎麼打拚下來的嗎?是我們兄弟三人相濡以沫、同生共死才能坐上今天這個位置啊!”
司徒勝悵然道:“我豈能不知?”
紀雲耿直地道:“二哥和嫂子被妖孽害死,韓玉侄女又被接去蜀山,那韓夜可是二哥的親骨肉啊!你明明知道他還活着,明明知道他還在外面受苦,為什麼還猶豫不決呢?”
“正因為我是大哥,才不能這麼做!”司徒勝重重一拍扶手,三分憤怒七分鬱結地道:“老三啊,你也知道這鳴劍堂是我們三兄弟嘔心瀝血創下來的基業,二弟也不希望它就此覆滅,我又何嘗不想把韓夜找回來?可你想過後果沒有?”
“我想過!”紀雲憤而道:“但就是因為我想得太多,才讓他一個人在外流浪了八年!不就是讓武林人士聲討嗎?想當年我們三兄弟在一起時,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別說是整個武林,就是全天下的人要來聲討,我們也不曾怕過!如今老了,卻要畏首畏尾了嗎?”
“老三……”司徒勝彷彿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豪氣干雲、忠肝義膽的紀雲了,那時候三兄弟一同飲酒、一同結拜、一同迎敵,何等意氣風發啊!可如今,二弟不在,只剩下兩個半老之人,令人感慨萬千。
“玉泉道長的一番話點醒夢中人啊!大哥!”紀雲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以前是我太糊塗,可我聽說連夢侄女也出去找韓夜了,而我這個做叔叔的卻什麼也沒做過,叫我到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二哥和嫂子?”紀雲說著,佈滿皺紋的臉上淌下了兩行熾熱的淚,那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不斷地衝擊着司徒勝的內心。
什麼叫做恍然大悟?八年後的今天,紀雲終於明白這個詞的意義,如果連自己的親人都保護不了,那有了江山又有何用?
紀雲的一番話令司徒勝感觸良多,他起身拍了拍紀雲的肩,面色凝重地道:“你說的對,做大哥連自己兄弟的兒子都保不住,算不得什麼大哥。”司徒勝說著,雙手負於身後,緩緩走向門外,道:“八年了,也該看看那孩子了。”
紀雲望着司徒勝離去的背影,沒再追過去,他清楚大哥的性格,也知道大哥一定會想辦法把韓夜帶回來,而身為三弟的他,則必須留下來打理這危機四伏的鳴劍堂。
“老二,大哥答應你,如果這次能找回他,我便會兌現當初的諾言。”司徒勝仰天嘆了口氣,緩緩走到院裏那片花叢中去……
夜幕降臨,又是一個清風明月的夏夜,天上繁星閃耀,璀璨的星光讓這個夜晚不再孤獨,有了群星的追捧,月兒也不再吝惜自己的光芒,乃至於下方的林子和木屋都沉浸在一片銀白色的海洋當中。
林中兩個男子出了屋,將草席攤在地上,並肩而躺。
林寅將炯炯有神的雙目望向夜空,突然問道:“韓兄弟,我是個比較粗獷的人,可你外表清秀、內在冷淡,如何也用這足有五尺的大劍呢?”說著,林寅看了一眼身邊的韓夜。
“我也並非自願。”韓夜茫茫然道:“當時那劍彷彿在說話,叫我拿起它,所以我就不由自主地拿起它了。我一直有些猶豫,我在想,如果它是一把邪劍,我該怎麼辦?”
林寅笑了,道:“這世上的劍本無正邪,正邪只來自持劍人的心中,就好比天地六界,沒有什麼絕對好和不好。如果一個人只想着殺戮,縱然仙器也不過是他們殺戮的工具罷了。”而後,林寅又說了一段令韓夜回味無窮的話:“劍本凡鐵,因血而活,因心而動,執念促其握於手,戰意使其揮於前。一把劍,更是一種信念。”
韓夜感懷地頷首道:“林兄,雖然師父曾教過我一些劍法,但自從用了魔劍后,我發覺很多劍法都用不上了,聽你說你善使大劍,可以指點一下嗎?”
林寅爽朗地答應道:“其實你不說我也打算教你的,因為我感覺你內心裏潛藏的一些東西與我相合,或許我們是一樣的人,只是走了不同的路。”
韓夜受了林寅的感染,開懷笑了,笑過之後,他皺起眉擔憂地道:“林兄,其實我最擔心的不是別的。我身負血海深仇,卻因為本領不足,尋不到兇手報不到仇;我帶着兩位姑娘,也因為實力不強,保護不了她們的周全。萬一哪天我為了復仇、為了償還師恩,就這樣連累了她們,叫我於心何安啊?”
“不必苦惱。”林寅勸慰道:“只要你知道自己去哪,整個天下都會為你讓路。付諸努力,才能看到希望,而不是等看到希望才去努力。”
“不是因為看到希望才努力,而是因為努力才會看到希望?”韓夜聞言,握緊了拳頭,把這話牢牢記在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