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善惡念
某處山洞之外,幽幽火光已生起,索命閻王於火堆兩旁架起樹杈,而後把剛捉來的山雞拔毛開膛,用樹枝串起,架到樹杈上燒。過慣了江湖飄零的日子,黑漢子身上總不忘帶一包鹽巴和一袋美酒,他一邊翻轉燒雞、一邊往上撒鹽巴,時不時抿兩口小酒,好不快活。
這火不算太旺,用來燒烤卻恰到火候,沒過多久雞皮逐漸鬆脆、雞肉愈加金黃,魔頭黑臉上露出一絲快意,他拿起酒袋用嘴含起一口酒,撲地一聲往焦黃雞肉上一噴,小火熊熊燃燒,在靜謐的夜幕下跳起舞蹈,酒香雞味頃刻四溢,更傳到了洞穴里韓夜的鼻子中。小男孩吞了口唾沫,肚子咕咕直叫,但手腳酸麻動彈不得,只能在香味刺激下痛苦煎熬。
魔頭把那串雞肉取下,湊到鼻前嗅了嗅,黑面舒展,正要一口咬下去,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於是站起身入了洞穴。藉著月光,索命閻王看到角落裏有個小小身影在微顫,他忍不住一笑,給韓夜解了穴道,繃著臉罵道:“哭什麼!嬌生慣養的小鬼!”
韓夜揉揉發酸的手腳,從地上站起來,一句話也沒說,但目光卻一刻也沒從那隻烤雞上離開過。索命閻王見小孩那副模樣,竟是一怔,而後爽快地把烤雞給了韓夜,道:“拿去!”
小男孩早就餓瘋了,見索命閻王肯把烤雞給他,還不撲上去狼吞虎咽一番?那烤雞着實香脆可口,上面還透着一股醇正酒味,直叫韓夜吃得忘乎所以,而索命閻王看到韓夜那副無所顧忌的吃相,雙手環於胸前轉身看向洞外,口裏道:“小鬼,別以為我很想幫你,只是你要餓死了,我就沒有報復對象了,懂嗎?”
小鬼吃得很開心,似乎完全沒把魔頭的話聽進去。
“唔……”一聲沉悶呻吟響起,索命閻王又回頭看韓夜,卻見這小孩正一手拿着吃剩一半的烤雞,另一手扼住喉頭,面色發青、表情痛苦,竟是吃得噎住了。
索命閻王為之一樂,嘴角閃過一絲笑意,他從腰間取下酒袋,揭開蓋,遞給噎得半死的韓夜,輕蔑笑道:“小鬼,有水。”
韓夜以為那真是水,二話不說一把奪過酒袋,把酒直往口裏灌,終於把雞塊咽了下去,片刻之後,又覺嗓子眼似冒出火來,一股辛辣酒勁直衝腦門,硬把他嗆得噴出一口酒水,摸着胸口,咳嗽不止。
“哈哈哈!”魔頭見韓夜那狼狽可愛的樣子,終忍不住開懷大笑。
小男孩打出生起便滴酒未沾,突然喝下這半口酒,臉和脖子很快紅得厲害,滿臉淚花、鼻涕直流的他慌忙罵道:“你、你這壞蛋!給我喝了什麼!”
其實魔頭給他喝的不過是號稱“遼東第一烈酒”的燒刀子①,初嘗者感覺喉嚨像被火燒刀割,故名“燒刀子”。魔頭是個老酒鬼,燒刀子平時也就當小酒喝喝,誰知道韓夜如此不勝酒力,半口也受不住。當然,魔頭是不會告訴韓夜這些的,他笑道:“我給你喝的還能有什麼好東西?當然是毒藥!哈哈哈!”
“你!”韓夜又氣又急,漲紅的臉上寫滿怨恨和絕望,但細細一想,他又略展秀眉道:“你說那是毒藥,可你也喝了啊!”
魔頭不慌不忙道:“我有解毒的辦法,當然喝了沒事,不然你這個小蠢貨怎麼會上我的當呢?”
聽了魔頭的話,韓夜再也興不起一絲希望,他右手怒指魔頭,咬牙切齒地道:“你、你好可恨啊!先害我和家人分離,現在又下毒害我!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放過你!”
魔頭把目光轉到一旁,故作無畏地道:“哼,我號稱索命閻王,既是閻王,便是鬼的祖宗,你就算變了鬼又能把我怎樣?”
韓夜真拿這魔頭一點辦法都沒有,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去見想見之人,他心裏就一陣酸楚,下唇抿住上唇,嗚嗚哭了起來。魔頭見狀既覺好笑又覺憐憫,便伸手去抓烤雞,故作沒好氣地道:“你不吃雞了?那拿過來給我吃!”
“就不給你吃!”小男孩聞言趕緊躲過魔頭的手,把烤雞抱到懷裏,背對魔頭一邊使勁地啃雞、一邊恨恨流淚道:“我就是噎死也不給你這個壞蛋吃!”
索命閻王又是哈哈大笑,但望着那弱小的背影,昔日的殺人魔頭忽而感觸良多,他心道:“這落魄的樣子,和我年少時又有何不同呢?唉~!”
洞外之月漸升,到頂端時便是半夜。
索命閻王喝了些烈酒便倚着洞壁青苔墜入夢鄉,而韓夜則輾轉難眠,也是,一天之內發生這麼多事,小男孩又如何接受得了呢?
韓夜凝望洞外山下的樹林,那裏雖遍佈皎潔月光,卻仍有不少昏暗角落,好似陰暗處伺機害人的魔爪。雖然韓夜有些怯懦,但再多的恐懼也蓋不住回家的渴望,他爬起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魔頭,鼓足勇氣向洞外踮腳走去。
剛跨出幾步,忽聽身後一個冰冷聲音問道:“到哪裏去啊?”小男孩轉頭一看,看到正冷冷盯着自己的索命閻王,心裏咯噔一下,只好愁眉苦臉地道:“我、我想去撒尿。”
魔頭上下瞟了小男孩一眼,寒冷目光隨即移開,毫不在意地道:“去吧。”小男孩一聽如獲大赦,徑直就往洞外跑,又聽身後魔頭隨口補上一句:“忘了告訴你,你的毒只有我才能解,別跑遠了,到時毒發了腸穿肚爛可沒人救你。”
韓夜越聽腳步越慢,直至全身如遭電擊,終於定在那裏不動了,他想:“對啊!他給我喝了毒藥,我要是離他遠了還活得成嗎?”這麼一想,韓夜便面如死灰,耷拉着腦袋往回走去。
索命閻王瞥了一眼垂頭喪氣的韓夜,冷哼道:“不想撒尿了?那就好好休息,明早還要趕路。”
韓夜哪還有心情回魔頭的話?他只是安靜躺到冰涼的地上,想起離開他的親人朋友,想起往後的非人生活,低聲哭了,眼淚如泉湧,但最後他還是敵不過睡意,慢慢睡去……
“起來!”伴隨一聲叫喊,韓夜忽覺屁股生疼,像被人踢過一腳,他摸了摸臀部,坐起身來揉眼,抬頭看到站在面前黑臉凝重的魔頭,魔頭把雙手環於胸前,道:“小鬼,你以為這是你家?趕快起來,要趕路了!”
韓夜一見魔頭那張帶着刀疤的黑臉,心裏就特別不快,只想和他唱反調,於是索性就那樣坐着不起身,環抱雙臂,把頭偏向一邊不予理睬。
魔頭瞟了韓夜一眼,轉身就往洞外走,輕蔑笑道:“呵!還耍少爺脾氣了?那你慢慢獃著吧,我走了,你要毒發身亡了就找真閻王要解藥去!哈哈!”
韓夜這下慌神了,又惱又怕地站起身來,追着索命閻王離開山洞。
魔頭走路不算太快,但小韓夜快步緊跟,才跟出二里路便已累得氣喘吁吁。魔頭回首身後的韓夜,面上掛起一絲不屑,一邊望着前方延綿不斷的青山綠林,一邊嘲笑道:“小鬼,看你動作像個小王八,我還是走慢點吧,唉。”
小男孩終究還有尊嚴,他雙拳緊握,惱道:“不用!我絕不會輸給你這個壞蛋!”說罷,小男孩眉頭緊鎖,一咬牙關朝魔頭跑了過來。
魔頭不料他骨子裏倒有幾分傲氣,先是一愣,繼而放聲笑道:“哈哈哈!很好!那就跟着我跑吧!”魔頭說著便加快了步伐,雖只用了兩成身法,卻也堪比普通大人的奔跑速度,韓夜縱然使出吃奶的勁也數次被甩下,若不是魔頭刻意放慢速度等他,估計他早被丟得沒影了。
一會兒工夫,韓夜已是面色蒼白、身軀搖顫,估計要支持不住了。魔頭回看小孩,淡淡一笑,裝作很累的樣子往旁邊岩上一坐,朝韓夜擺手道:“呼,呼,算你厲害,我累了,先休息吧。”
恍如戰勝了一個強大敵人,韓夜“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臉上卻帶着勝利的喜悅,他終於停下,但是耳邊里卻是一陣轟鳴,差點摔倒在地。
索命閻王見韓夜快倒了,身子一動,但馬上又坐回身,冷然道:“瞎跑個什麼勁?不知死活。”
韓夜沒辦法回答他,只是大口大口喘氣,面上儘是得意。索命閻王不怒反笑,對韓夜道:“聽好了小鬼,想回家,可以,但從現在起你須乖乖跟着我走,等我什麼時候樂意了,自然解去你身上的毒送你回家。”
韓夜不由一怔,竟然點了點頭,雖然他心中痛恨這魔頭,但現在除了聽魔頭的話,也沒別的好辦法了。
休息了一段時間,見小男孩氣色恢復,索命閻王便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扔下一句“走吧”,然後運起一成身法朝遠方而去。小男孩趕緊跟其後,這次卻不覺那麼吃力了。
夏日山林,青翠蔥蘢,鳥兒在樹梢歡快跳唱,知了在林間如雷陣鳴,晨光穿過繁茂枝葉,如斑點般打在山地上,忽而一陣山風拂過綠林,直引得樹葉沙沙作響,地上的光斑更是閃動不止。在那延綿丘陵、林間小徑上,黝黑的漢子引着一個天真的小孩歡快趕路,黑漢子時不時引頸暢飲,略為肆意地甩頭,而小孩則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男子,毫無懈怠地緊跟着。
不知不覺日上三竿,太陽變得火辣,魔頭和小孩能感到陽光的灼熱,因此盡量往陰翳之處走。走着走着,只聽不遠前方有個粗野高亢的男聲響起:“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韓夜未見過多少世面,聽這聲音下意識向索命閻王靠近,而索命閻王卻是三分驚訝七分好笑,心道:“如今的山賊也如此不識好歹,搶劫也不看人來,真是一群蠢貨!”
山賊們可不知道他們惹上了什麼主兒,眼裏只有兩隻肥羊,紛紛從林子裏現出身來,索命閻王看了看人數,前方有倆,左右兩旁各一,背後一個,總共五人,這些人都穿着破布衫,手握銹槍舊刀,看來還是一夥窮山賊。
前方兩人中,一個賊眉鼠眼、尖嘴油麵的山賊手指索命閻王,對身旁山賊道:“老、老大,他、他們中有、有、有個穿的是鳴劍堂、堂弟子的衣……啊衣服,小的認得,不、不、不好惹啊!”
“啊呸!”蓬頭垢面、滿臉胡茬的山賊頭子朝地上一吐唾沫,不屑道:“什麼鳴劍堂、鳥劍堂的?老子人多勢眾,在這裏把大人做了,再把小孩賣了,神不知鬼不覺,能把老子怎樣?”
結巴山賊用他那幾乎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盯着索命閻王看了一陣,傻笑起來,對山賊頭子豎起大拇指道:“嘿、嘿嘿!老大果、果、果然高見!”
山賊頭子受了誇讚,面上放光,便裝腔作勢地清清嗓子,對魔頭晃着腦袋笑道:“這位黑臉兄弟,識相的把值錢東西都拿出來,我會考慮給你留個全屍的。”
索命閻王冷冷看着這群笨山賊耍寶,見山賊頭子沖他說話,終於不再緘默,仰頭狂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
山賊頭子見魔頭笑了,反是一怔,問道:“你笑什麼?”
結巴山賊也附聲道:“是、是啊!你笑、笑、笑什麼?”
魔頭不屑地瞟了一眼山賊頭子,笑道:“你們這副模樣還出來當山賊?做乞丐還差不多。”
山賊頭子訝異地問:“誒!你怎麼知道我們以前是乞丐?”
結巴山賊卻拽了拽頭兒衣角,小聲道:“老、老大,不、不對,他是在罵、罵您啊!”
“嘿!你個黑炭頭敢罵我!”山賊頭子轉驚為怒,把破袖卷到肘部,往地上又吐了一口痰,一指魔頭,對手下道:“小的們,把他給老子剁成肉醬!”
言畢,山賊們得意洋洋朝索命閻王圍去,他們以為黑漢子就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哪知道惹了個殺星。索命閻王眼見眾人圍來,冷哼一聲,左手護住韓夜,右手翻出,如疾風般打在右邊最囂張的那山賊身上。山賊根本不及反應,猛吐一口鮮血飛了出去,撞到一棵須二人環抱的大樹上,跌滾下來,接着大樹吱呀一聲轟然倒下,正砸到山賊身上,那山賊連哼都哼不出一聲,登時便斷了氣!
魔頭表情依舊冷酷漠然,山賊們卻是大驚失色,他們像見了鬼一樣恐懼叫喊着,把手裏殘破武器一丟,紛紛四散逃命。奈何魔頭掌斃一人,殺意驟起,一個也不想放過,他躍起身來,白芒一閃,手裏的龍泉寶劍已然出鞘,人也化作疾影飛出去。山賊們的身法怎麼可能有這殺人魔頭快?只要黑色疾影在某個山賊身邊掠過,劍光一閃,嚓地一響,鮮血四濺,便是身首異處!索命閻王,果真名不虛傳!
魔頭乾淨利落地解決了結巴山賊以及其他兩個手下,繼而飛身到了山賊頭子跟前,一腳把他踹得在地上滾了兩個圈,趕上去踩住他的肚皮,右手引劍直刺他胸膛。魔頭正要下手,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疾呼:“別再殺啦!”魔頭回首一看,原是離他數丈的韓夜開口了,那男孩似乎很害怕這種血腥場面,站在那裏兩腿直抖,白凈小臉上遍佈驚駭之色。
“他們惹我在先,為何不殺?”魔頭冷冷瞥了韓夜一眼,接着轉過頭去,寶劍欲刺山賊頭子,山賊頭子則趕緊縮起身子,面如死灰。
“他們只是些窮山賊,一定要殺了他們才開心嗎!”韓夜緊閉着眼,顫抖大罵道:“你這壞蛋,殺來殺去,最後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得善終……?”魔頭細細念着這幾個字,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那是一個宮畫眉、水玉眸、朱唇動人、粉面如霜的紫袍女子,她相貌約三十,頭頂用紫玉簪子紮成一個髻,烏亮的長發只有小半盤進去,剩下的披在肩頭宛如流瀑。印象中,女子手握着紫鞘寶劍,宮眉怒挑、水眸圓睜,她口道:“張括,師兄教你蜀山心法,是讓你濫殺無辜的嗎?我本不該留你於世上,但師兄不允,臨終前他托我轉告你,自私自利者必不得善終……你是他唯一的徒弟,我不殺你,只望你看在師兄的份上別再為禍人間了,好自為之。”
……
魔頭想着過往,極是後悔難過,握劍之手微微顫抖、終於垂了下來,黝黑的臉上帶着哀愁與愧歉,閉上眼來,他只在心中默念:“師父、師母……非我不願回頭,只是人在江湖,行差踏錯一步便永無迴轉餘地,我作惡多端,早就死有餘辜,可比起那些驅使我卻又憎惡我的人,我能算什麼呢?我也不過是他們勾心鬥角的一顆棋子罷了……”
註釋:
①“燒刀子”——主要流行於古遼東地區(今天遼寧東部、吉林東南部),其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肅慎時代,中原杜康造酒後傳入古肅慎地南部,由此肅慎始造佳釀……今天享譽遼東的燒刀子酒,始於明末清初的釀酒技術,據說燒刀子保持了古老的肅慎釀酒術的精髓,號稱烈酒之王,是東北最著名的酒品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