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時間
我的臉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才不再發燙。我只好繼續做着,期望自己能儘快忘記這件事。
然而我的思緒卻不受我動作影響,它拚命地往剛才那件事鑽去,拚命地想要尋找那緣由。
說不定人家早已經司空見慣,或者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幹嘛狗拿耗子呢,我要是在學校說不定能爭個紀委幹部吧……
說到底我被罵的原因還是自己的產量太低了,我怎麼有臉第一天來就得罪人呢……
說不定他們相識,或者有某種交情,我真的太莽撞了……
我看了一下表,時間還沒到九點,不禁嘆了一口氣,然後用餘光小心翼翼地去瞥了對面那兩個人一眼,他們似乎沒有在看我,但我還是不能忘記剛才那個女生的冷冽的眼神,以及那個男的雖然沒看我,卻令我更加地憎恨,他媽的,擱這兒裝什麼不動如山呢……
這時候我又聽到了豪哥在生產線後面吆喝的聲音,手立馬又抖了一下,這時候我看着自己的一盆的塑料車,再看向對面已經在做第二盆了,不禁有些焦躁起來,他們是怎麼做的那麼快的,手不疼的嗎。再看向阿輝,他的第二盆也已經快滿了。
“誒,你怎麼做那麼快啊。”
“我不快啊。”
“媽的,你還不快,你看我才做了那麼一點。”
“我不知道。”
“你手不疼嗎。”
“還好。”
“什麼是還好啊,你的手是怎麼摁的,你摁那個車的後面,摁久了不會痛嗎。”
“習慣了。”
“什麼意思。”
“以前賣摩托,粗活做了不少。”
後面又響起了一陣嘈雜的聲音,阿豪又在那裏罵人了。
我凝視着阿輝,這會兒我發現他就像是一個隔絕了感情的機械人一樣,沉浸在小汽車的拼裝之中。她雙眼緊緊地頂着小汽車,“咔嚓,咔嚓”,手裏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就像他在玩遊戲一樣。
阿輝轉過頭來看着我,我看的入迷,甚至沒注意到他轉頭看着我。
就在這時候,阿輝拿起了他桌面上那做了三分之一的框,倒在了我的框裏。
我整個人都驚呆了,阿輝面無表情地繼續繼續做手裏的小車子。鬍子男和眼鏡女兩個人明顯也楞住了,眼神從那一筐小汽車慢慢挪回我的臉上,不過一句話都沒說。
阿豪又一次巡邏到了這邊,看了看我們的產量后,他站了大約三十秒以後就走了,我看到他身形移動的時候,不禁鬆了一口氣。看了下表,終於到九點了。
上班已經一個小時了,我卻覺得今天上午像一天那麼漫長。
漸漸的我覺得自己的手的確是不太痛了,準確來說是自從自己用指甲來壓下去以後自己的手指疼痛就緩解了,就索性一直這樣下去吧,我只是希望指甲不要突然就給我裂開了。
接下來的每到五分鐘甚至是三分鐘我都要看一下表,因為我想知道時間走到了哪裏,在這周圍有着許多人的、既是安靜又是嘈雜的環境裏面,不知道何種原因我喪失了時間的觀念,失去了時間流逝的標準,我只知道我的手在不停地組裝着,他們的手也在不停地組裝着,動作非常的整齊劃一,但是又似乎非常雜亂,重複又重複,重複又重複,重複又重複。
我知道我做了每一個的動作,但是我不知道我的這些動作花費了多長時間,是五秒嗎,還是十秒,二十秒?所以當我做了十個、五十個小汽車的時候到底過了多久呢,
我不知道,有時候我以為是半小時,但其實才過去了三分鐘。我在尋找着一些會動的東西,雖然我們都在快速地動着,但我感覺我們什麼都沒有動,就好像不停旋轉着的旋轉木馬,有時候真的覺得凝固在了這裏面,然而表的針線還在動着,以一種很慢的方式在動着,這其實和凝固了沒什麼區別。
我看着桌子底下的那個袋子,那個袋子像一個無底洞,裏面堆積着彷彿無數的小汽車,就像是兩個月都不一定可以做得完,我單獨拿起一隻小汽車,把它放在我的手掌心之中,它是一個可愛的小玩具。但是我現在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堆在袋子裏的無數的小汽車,他們長得一模一樣,我覺得有些恐懼,他們靜靜地躺在那裏,卻彷彿要將我吞噬。
我盡量不再去注視這堆小汽車,我應該觀察一下環境。我該看看別人,於是我看着旁邊那些也在做着的那些人,從我旁邊的阿輝,再到對面的小鬍子和眼鏡女的,再到後面的同宿舍的,認識的不認識的,一直看到最後那些遠到連他們的臉都看不清楚的那些人。
大家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頭套,不停地做啊做啊,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着,這裏凝結成了一條白色的蟲子,我們就是那兩排觸手,不停地蠕動着。
我一個一個地做下去,感覺自己已經適應了這種工作,只要不去看錶就行了,你永遠會高估時間的流逝,特別是在做着不願意去做的事情的時候,所以索性不要關注時間。
然而還有一件事情我難以去做心理建設,那就是對方做的小汽車始終比我快,我只能拼了命追趕着。
這時候我又看了一下他們的耳機,心想下次是打死也要把手機和耳機帶進來,不然實在是太蠢了。沒有耳機來麻痹自己,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就無比的清晰,我的思緒也會被牢牢地禁錮在這些小汽車上,因此我又更加感覺到時間的緩慢,然而我已經無法在這變得緩慢的時間裏面再次忍耐了,於是只好開始幻想,但是同時又得保證手中的組裝不至於慢下來,於是我一開始不敢過於沉浸下去。
小汽車在我手上已經逐漸變得熟悉起來,我不用再刻意的去找對接的位置,或者是試探小汽車組裝的力度,手上的多餘動作沒有了,眼神也變得專註的多,我整個人也逐漸投入了進去,有那麼一些時候我忘記了身邊的其他人,也忘了我置身在一個工廠中,我只感覺到我和小汽車的存在,甚至連我自身也沒有情緒的變化,我的目的只有眼前的這堆小汽車,或者是說並非目的,而是一種本能,是我要把他們拼接好,因此我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令我驚訝的是我想像的故事也沒有結束,依舊是在進行着,我的腦子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在虛幻的場景中找尋着自我,另一個卻在分外專註地拼接着汽車,
做着做着,我逐漸明白了為什麼現在機器如此發達了依舊還需要人來進行這種簡單的工作,因為人一旦真正投入進去,就可以變成機器,甚至超越機器。
大概快十一點的時候我餓了。
現在我無法再像前面那麼集中精力了。補償性的想像也已經到頭,我的腦海已經暫時對這些故事麻木,快感已經被我差不多榨乾了。
我不知道最後是怎麼熬過那一小時的,至少恍惚地記得我沒有處於幻想中,還是回到了之前每五分鐘看一次表的循環中,之前給自己心裏設下的種種防衛全部都被攻克了,內心覺得異常的沮喪,但我就像巴甫洛夫的狗,經歷過太多次的重建毀壞、又重建又毀壞,我已經絕望於再去構築心裏防線了,只想着快點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