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麵包車
我們出了校門口,平時熱鬧的校門現在早已空無一人。
我看着校門前面小石柱上站着兩個人,想着他們應該就是要和我們一起過去的了。我走向他們,打了一下招呼。
為首的一個人跟我攀談起來,果然他就是那個阿明。阿明留着個鍋蓋頭,額頭上蓋着厚厚的劉海。我心想這種髮型早就不流行了吧。他面色很白,身高只有一米六齣頭,卻比較結實。
一邊耳上掛着一個耳機,剩下的一邊耳機垂下來在自己小腹處。穿的是一件較長的黑色衛衣,到了膝蓋處。身高不高卻學着韓劇主人公穿風衣,這看起來有些滑稽。
他把旁邊一個男的介紹給我,那個人帶着個圓眼鏡,雙眼小得就像一條縫,有點冷的天氣只在外面套了件長袖的紅色法蘭絨襯衫,身高大約一米七,身材瘦長,沒有和我講話,戴着耳機跟我打了下招呼。
我把阿輝也介紹給了他們,阿輝也沒說話,只是淡淡地點點頭。
寒暄介紹完之後我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好倚着校門口那一米左右高度的石墩靜靜地站着。
阿輝之所以會跟着來是因為他本來回家也要去打工,我問他做什麼,他說是賣摩托。我們老家都在四五線城市,不比廣州,還能騎摩托車。據阿輝講近年來人們收入變多后摩托車作為代步工具銷量飛漲,所以回去賣摩托車很有前途。
我問他最後為什麼不回去,他說太累。老闆只招一兩個人,除了賣車,還要去提貨,卸貨,收拾店面打掃衛生,每天開門關門還得搬動摩托車……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沒有明說的原因,阿輝他爸已經好幾個月沒給他打生活費了。
這學期中旬他爸突然來宿舍找他,事先沒有打任何招呼,也不知道是怎麼通過門衛核查的。我們幾個人都很驚訝,阿輝是我們宿舍第一個被父親直接找到宿舍來的。
他跟阿輝說自己是來廣州這邊找工作的,之前深圳那個公司干不下去了,然後在深圳待了一個月沒找到工作,錢也花的差不多了。所以接下來幾個月讓阿輝自己想辦法。
阿輝的辦法便是靠借唄和吃泡麵度過,且繼續當他的網癮少年。反正他平時開支也少,多餘的錢基本買遊戲皮膚去了。在這艱難時刻皮膚也買的少了,唯一不能割捨的便是樓下超市的烤腸。我們但凡下去他就會托我們買,有時候會收到他的轉賬,有時候他遊戲打的熾烈忘了轉了,我們也沒有在意。
阿輝有時候會突然問舍友,“上次我的烤腸轉給你了嗎。”
“轉了轉了。”我們答道。
今天出門前他嚷嚷道,欠馬雲的兩千多塊錢終於有機會還了。
看着面前的大馬路,馬路上不時有車穿過,但是現在並不熱鬧。反正學校地處山卡拉,就算是平常也不見有多熱鬧。
這時候阿明的微信響了,他看了一會兒說道,“那兩個女的也快出來了。”
“還有兩個女的要去?”我頓時覺得好奇。
“對,也是我們學校的。”
“那她們去做什麼。”
“和我們一樣啊,玩具廠又不是什麼體力活。”
不一會兒真的從學校裏面走出來兩個女生,伴隨着她們走來還有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
走在前面的女生留着短髮,搭配着她小麥色的皮膚顯出英氣,身高跟我差不多,她一邊朝我們走過來一邊笑嘻嘻的,臉上帶有兩個酒窩,眼睛大大的,還戴着一個黑框眼鏡。
不像其他女生穿着拉到腰上的束腳褲,她穿寬筒直褲,褲子的上下口袋還用一條銀色鏈子勾連着,上身穿的是一件衝鋒衣。
另外一個女生相貌上則要遜色許多,皮膚黝黑,臉上還有些痘痘,身材也較胖。
她走過來的時候瞥了我一眼,我其實不知道那是一瞥還是持續了有段時間的凝視,只好把眼神瞥向別處,她很快也把目光看向其他人。
“你們好,我叫阿丹,她叫阿玲。”
“你好,你好。”阿明對她倆說道。
“咱們現在人齊了嗎。”
“齊了,剛才一直在等你們兩個,你們來了就齊了。”
“噢,不好意思,我們收拾東西久了一點。”她笑笑,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的行李箱很巨大,還背着一個大背包,而我們男生這邊則沒有一個帶了行李箱。
“沒事,我們就是出來的比較快,那現在人到齊了的話我們就叫車吧。”
“我們坐什麼車。”
“我們這裏四個人的話坐輛小麵包車去就夠了。”
“貴不貴啊。”我問道。
“不貴,我們每個人幾十塊就夠了。”說著他已經打電話在聯繫那個司機了。
不一會兒,那輛麵包車就過來了,車上還有兩個人。司機看到我們的行李獃滯了一下。
“這麼多。”他喃喃說道,然後就開了後車廂,幫我們把行李給放了進去,然而這樣子後面一排就剩下兩個人可以坐。
我們讓兩位女生坐在了後面的座位,我們男生只能全部擠在一起,我被夾在第二排的中間,由於我能坐的地方很小,所以屁股只能稍微沾着點椅子,整個人身子向前傾,前面就是麵包車的手動桿,我特別擔心一個剎車我整個人朝那杆子撞去結果造成事故。
我左邊的兩個哥們原本就坐在車上,當車門被打開他們看到我們人數以後也吃了一驚。此時正不情願地擠坐在一起,戴着耳機一句話也不說。
右邊是阿明和阿輝,我不知道阿明作為組織者為什麼不自己坐副駕駛,要讓阿良坐,似乎他們關係很好。
他也戴着耳機,只是一直盯着窗外的景色。其實窗外什麼都沒有,就是飛馳而過的綠化和灰黑色的柏油馬路。坐我旁邊的阿輝早已睡死了過去。
整個車內空間靜悄悄,沒有人說話,其實這也正常,雖然說是同一個學校的,但大家也是第一次見面。
大約半小時后,車子還在路上飛馳,我的身體已經支撐的有些難受,就想往後面擠一下,這時候我發現左邊的那個哥們主動地往旁邊撤了撤,所以我終於能稍稍把腰直起來。
我感到自己脖子有些涼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戳我的脖子,我回頭,發現阿丹正拿着一塊黑乎乎的東西,
“要不要吃啊。”
“這是什麼?”
“是陳皮。”
我不喜歡吃這些東西,但還是接過來塞進了嘴裏。
“那你問下他們。”她把那罐陳皮遞給我,我不情願地問了下他們,他們有一兩個就拿來吃了,我又把這罐陳皮還回去,這次她低着頭看着手機,伸出一隻手來接下了。
大概車子又行駛了半小時,然後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前停了下來,我覺得疑惑,為什麼司機不直接到工廠那邊,但沒好意思問。
我們陸陸續續地下了車,司機沒有下車,這會兒後車蓋翻了起來。我們幫忙把行李拿了出來,關上了車蓋,然後司機就一路揚長而去了。
“為什麼他們不載我們直接去到工廠啊。”
“跟那個司機說好了,就是到這裏,前面就是了,我們走過去吧。”阿明說道。
我們沿着道路大概走了幾百米,就看到了有三條隊伍在那裏排着,每個隊伍起碼有二十幾人,三條隊伍前各有兩個人在負責審查他們的資料。他們坐在拉了一半的捲簾門前,其中各有一個不時地整頓一下排着隊的那些人,饒是如此隊伍依舊有些渙散。
這時我們看向阿明,阿明走上去跟其中一個坐在那裏的人攀談,然後回來告訴我們說,“對,在這裏排隊,你們的身份證都帶了吧。”
“帶了。”我們齊聲說道。
“那行,沒帶身份證肯定就過不了的,在這裏身份證的話要留給他們保管,到時候走的時候再還給我們。”
“為什麼要留給他們保管呢。”
“不知道。”阿明聳聳肩。“還有就是進去填資料,還有驗血。”
“還要驗血?”
“對。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為什麼要驗血啊。”我問了一下旁邊的阿輝。
“可能是怕你有什麼傳染病吧,到時候你進去沒幾天倒斃的話他們可不想負責。”阿輝淡然地說道,感覺沒怎麼把這回事放在心上。
“沒啥問題的話大家就開始排隊吧,看這人一時半會是不會少的了。”
“老大,我暈血。”阿良眯着眼說道。
“我暈你媽,快排隊。”阿明笑着吼道。
我們開始排隊,雖然人看着挺多,但其實隊伍走的還挺快,我們六個人分成了兩隊。
終於到了我們,那個坐在那裏的人先是看了一下身份證,問了一下我們的文化水平,當我說大學的時候,他並沒有表現出吃驚。“驗血的話費用是自理的,要交二十五塊錢。”
“為什麼要驗血呢。”我主要是想避免出這筆錢。
他依舊面不改色的說道,“不要驗血的話你排什麼隊啊,不驗血就出去。”
“不是,我是說驗血為什麼要那麼貴。”
他保持了沉默,就是在那裏端坐着,我也沒有再說話,我們這隊頓時就這樣僵着。
阿輝拉拉我的衣角,我不為所動。
過了幾秒鐘,他突然眉頭一皺,大聲說道,“下一位。”我彷彿受到了打擊,默默地退出了隊伍,這時候附近排隊的人全都看向了我,我只覺的整個人忽然一下子就懵了,不知所措。
“你怎麼了。”阿良過了一會兒走過來問道。
“沒事。”我淡淡地說道。
阿良陪着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走到那個人跟前,笑嘻嘻地說道,“大哥,我們這個小兄弟要驗血,他是要進這個廠子的。”
那個人沒有看阿良,抬起頭看着我,“交錢。”
阿良回過頭來朝我揮手,我急忙走了上去,把錢給交了,他把一張表推到一旁,我拿起來就去填了。
離開的時候還聽到他跟阿良說道,“以後不要介紹這種人過來,這種人沒兩天就要走掉的!”
這張表上要填的信息有很多,從年齡、民族、籍貫、宗教信仰、婚姻、家庭人員、到個人興趣、身高體重,什麼都有。
我走進旁邊的休息室,裏面有幾排椅子,大家都在坐着填。阿丹坐在第二排,我瞥了一眼她旁邊還有一個座位,她也看着我走進去,但我還是坐在了第三排。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頭來,“這個學歷和學位怎麼填啊。”
我看了一眼她密密麻麻的信息表,就剩這一個空了。我尷尬地笑笑,“我也不知道。”
“沒事,我自己查下吧。”她查了以後還告訴了我。
“你為啥要留短髮啊。”
“好看嗎。”
“挺酷的,很有范。”
“是嗎。我就希望顯得有酷一點。”
“你的衣服和褲子也很帥。”
“下次借你穿。”
我笑了起來。
那些但我大概填了有二十分鐘,期間翻了幾次自己的手機找尋一些我都記不住的信息,終於填完了。這時候我們就起來排隊去交表,阿良是排到比較前面的,他交完表之後返回來,“你們誰有帶一寸的彩色頭像。”
我們幾個沒說話。
“他們說要做廠證,就是在廠里用的,有證才能進出。”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之前都沒通知說要拿,現在身上怎麼會有呢。“沒有行不行,直接用身份證替代。”
“不行的,身份證到時候要收起來的,我們辦完手續要走再還給我們。”阿良說著,看了看阿明。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這時候阿明說道,“我們問下在哪裏可以拍一寸照片吧。”
我看着外面空蕩蕩的馬路,心想這哪裏去找拍照的地方。
沒一會兒阿明問完回來了,說附近有一家照相館。
“你怎麼知道的。”
“他那裏放了有一堆名片,我拿了一張,上面寫着距離500米。”
“你那時候為什麼不說要帶照片啊。”
“我也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了自己也就不會沒有帶了。”
我們走到那家照相館,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卻有一家孤零零的照相館,真是人間奇迹。
門口已經排了一堆人準備拍照,門口掛着一張收費表,一寸大頭照每個人三十三塊,第二天拿,馬上拿需要再加十二塊,總共四十五,內有八張照片。
“我只要一張,不用八張,能不能便宜點。”我走到隊伍最前面問窗口處的老闆。旁邊的人以為我要插隊,瞪着我。
“沒有,這裏最低八張起步。”老闆頭也不抬。
我剛想再問為什麼就是八張起步,想到剛才的事,頓時就閉了嘴。
他們已經在隊伍後面排隊,我和阿輝也走了過去。
“要不,走吧。”我小聲地跟阿輝說道。
“怎麼了。”
“沒意思,剛才抽血要錢,現在拍照又要錢,待會進去又不知道多少錢,我怕這是個坑。”我口袋裏面已經不到四百塊錢。
“剛才坐車每個人出40,抽血花了25,總共65,就這樣走了?”
“你不是已經沒錢了嗎。”
“嗯,我用借唄的。”阿輝的語氣一下子淡了下來。
“那進去又要花錢怎麼辦,倒不如先走算了。”
“那你決定吧。聽你的,直接回家也沒問題。”
“你不心疼你那65塊嗎。”我笑着說道。
“就當花錢買個教訓,我也不喜歡進這工廠。”
我沉默了下來,看着前面排隊的隊伍,內心有一種想馬上逃離的衝動。去他媽這該死繁雜的流程,本來應該在宿舍打遊戲睡大覺的我為什麼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跑到這裏來排隊曬太陽。
就在我朝外面邁了兩步的時候,阿丹回頭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跟着我已經邁出了一步的阿輝,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那時候轉過頭來。
“你頭髮。”她掃了掃自己的頭髮。
“什麼。”
“你頭髮翹起來了,有點亂,待會要拍照。”
我點點頭,回到了隊伍裏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等我們回到工廠的時候,感覺人群又多了一些,我們馬上去交表還有照片,等候驗血。驗血的隊伍並不長,更多的人應該是跟我們一樣,跑去拍照了。
快輪到我們驗血時,我坐了下去,然後那個女醫師用一根深黃色的管子綁住的手臂,用沾了酒精的海綿擦了擦我的手背,我頓時感到一陣清涼,然而我汗毛也豎了起來。
女醫師拿出一根針插進了我手背上的血管,那一瞬間我只覺得非常刺痛,就看到頓時有一股紅色像坐過山車似的繞了幾圈流進一個小玻璃瓶中,像小河一般迅捷,當一個玻璃瓶差不多半滿的時候,她又迅速地換了一個玻璃瓶,一共這樣用了三個玻璃瓶,基本都裝着半滿的殷紅的血液。
抽完三筒她拔開那根針,我又感到一陣刺痛。接着她迅速地拿一塊海綿摁住我被刺的地方,但依舊有一小股血冒了出來。
“摁住,五分鐘,下一個。”
我用那塊棉花摁住手臂就從隊伍裏面走出來了,舉目四望,居然沒有發現有他們的身影。我四處張望起來。
“喂,這裏——”
我聽到阿良的喊叫聲,循聲看過去,發現他們坐在馬路邊的樹底下,我急忙走過去跟他們坐在一起。
時間已經一點多了,這時候我們大家都沒吃午餐,有幾個託大的連早餐都沒吃。大家的情緒有些焦躁起來。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三輛大巴駛到了馬路這邊,門一打開,下來全部是拖着行李箱的年輕人,年紀跟我們差不多,恐怕有一百來個。他們像是即將要去度假般快速地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們下來以後就在那邊聚集起來。這時候下來一個拿着大喇叭的,叫他們全部排成隊,還講了一些紀律,就帶着他們朝工廠那邊而去。本來已經快消失的隊伍現在又延申起來,甚至有些還拍成了之字形。
我聽見阿良湊到阿明旁邊說道,“你看看,這才叫做代理啊。”
“這些也是學生嗎。”我問阿明。
“對,這些也都是學生,他們是附近的學校的,基本都是一放假就會組織起來來這邊實習。”
“實習,進廠子。”阿良笑了起來。
我看着他們,密密麻麻的,身上的服裝也是顏色各異。有的人甚至還帶了水桶過來,有綠色的,紅色的,裏邊一般放着從宿舍帶來的洗髮露、沐浴露、牙膏、衣架這些。
他們嘰嘰喳喳的,特別是女生,即使排好了隊也還是了聊個不停。看她們興高采烈的樣子,即使說她們在排隊等着過海關安檢出國旅遊也沒有什麼違和感。
有的人穿的還挺性感,破洞褲、弔帶裙基本是常態,有的人還戴着個墨鏡。雖然現在已經不允許頂着個殺馬特頭型進廠了,但大部分人還是留着較長的頭髮,而且普遍染了顏色,有些還戴着個耳釘。
“現在打工的都已經這麼時髦了嗎。”
“不是打工的變時髦了,是時髦的年輕人到了打工的年紀了。”阿良在一邊眯着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