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雪夜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大雪,馬蹄蹭蹬跋涉。
夜。初霽。一列騎兵,策馬穿行林中。月光織就綾緞,散碎在地,斑駁明滅。
十數道黑魆魆的影子,施施悄行。
一幅黑白畫卷。寂然,唯聞踏雪嘶嘶,雜沓零亂。
馬鬃上濡着濕雪,呼出陣陣白氣。
忽然砉地一響。馬兒乍驚,為首將軍勒住馬轡,眯起眼環顧四周。
少刻,低聲傳話道:”爾等莫急,原是雪重,壓斷枝條,暫無人動靜。“
方身體將傾未傾,馬刺將碰未碰時,啪地一滴仍然滾燙的液體,濺在他右頰。
猛得轉頭,又聞身後兵士墜馬,入雪嗤響。
乃迅疾高呼:“迎敵!”
他也是久經戰陣之人,不曾見過如此疾速,且無聲無息,取人首級的手段。
此瞬,一匹馬胡亂竄出,背上依舊載着無頭的主人,血從脖頸處汩汩流淌,飛濺一路,熱氣蒸騰,那人的手凍死在了韁繩之上,上半身擺盪不止,顯得詭異而猙獰。
跑遠了。
喀啦。
又兩滴鮮血沾到他左臉。
幾名倖存者緊急圍攏至將軍四周,警惕着不見真身的敵人。
將軍餘光里,閃過一道黑影,剩下幾人盡皆墜馬。
正欲拔刀,喉頭察覺到一絲冰涼。條件反射地,用手肘向後頂去,被輕易躲開。
沙啞的嗓音。破鼓。很小,大概只有他能聽見。
“將軍,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黑影實化,駐足馬前。將軍迅速掃視四周,已無人倖免。他同時伸手至腰右側,想逃出銃槍,卻發現那裏空空如也。
正視前方,男人手上把玩着那把猩紅色的物什。
將軍乾笑數聲,壓低聲音開口道:“你倒像個陷阱師。”
“我們和他們本就是同行。”
“說吧。你不論提何種要求,在下都得同意。談判之鐵則豈不如是?強勢者予取予求。”言語間,側過馬身,抽出藏匿的匕首,朝他擲去。
男人一揮手,匕首哐當一身偏轉,刺入樹中,一根細線,閃着幽光,轉瞬隱沒於黑暗間。
“多有得罪。是把鋒利的匕首。”
“在下不需要你的讚揚。”將軍聞言短嘆,斜瞟一眼斑駁陰影中的男人,高過馬幾乎兩頭。
男人逼視着馬上之人,灰色的瞳孔映射着月光,虛實不定。
“我單刀直入的提出我的條件:其一,將軍您在回去報告時,宣稱她已被我銷毀,”男人自囊中取出一顆眼珠狀的寶石,陰影中難辨色調,“其二,我自願同您歸案,這對您應該是有利可圖的。”林中再度一陣囂囂。二人故意立作犄角對峙之勢。
“容易,但有一事相問。”
“說。”
“為何?“
“為何什麼?”
“要為她做到這種地步?區區一架人偶而已。“
“區區一架人偶嗎?…您這個武人大約永不會懂吧…”
將軍拔出馬刀,大喝一聲,刃口明晃晃的白光,架到男人脖頸上。
男人刻意舉起雙手。遠遠近近,復傳來砉地響動。
將軍高聲叫道:“還不速速受擒,隨我歸案!”
於是翻身下馬,假作搜身樣,從他的袍袖中,拽出幾件兵刃,用備好的繩索反縛其雙手雙臂,男人很配合。
正欲單騎攜他離開此地,陰影中拊掌大笑,現出一人,
想、約莫三十餘歲麵皮,衣着一身素黑,頭裹玄色方巾。
“將軍好手段!捉得此賊,想必回頭皇帝定然重重有賞,陞官進爵也不一定,屆時還(huan)請照拂一二。”
將軍強忍心中厭惡,故作和氣道:“自然該當如是,壞在平白折了這許多兵士、戰馬。“
“無妨無妨,某知將軍有愛軍之心,”說至此一頓,“但三五匹戰馬,十餘口無能牲畜,換得此賊就捕,亦是幸事,於國,於我兩人,皆是。將軍且誤憂慮。”
聽聞此言,將軍內心愈發不忿,深吸一口氣,乃言道:“閑話還是休談,作速將此人押解回皇城才是,免夜長夢多,此人又生逃亡之心。”
“將軍教訓的是。”那人一面嬉皮笑臉地退下,打量着人犯。
男人見他靠近。死瞪了他一眼。
那人頓時恚憤,尖斥道:“若非皇帝特意交代,要全你狗命,還有一用,你可早死在官兵刀斧下,哪能留你到今日,這般放肆,還敢瞪我這朝廷命官!一屆草頭百姓,對國家,對皇帝,對朝廷,忠心何在?崇敬何在?世上豈有不敬天,不敬皇,不敬官之民?豈有此理?!且不說你犯下彌天大罪……“
將軍打斷了提掌正欲扇他耳光的大臣,道:“莫生這種空頭氣,回皇城再行奏議。”
男人在笑。“你不過是大臣,又不皇帝本人。呵,呵“
“你……”大臣忍住怒氣,收手向將軍道:“且回皇城復命!”
“正有此意。”
才走幾步,大臣又止步,四下里張望,見無甚動靜,便繼續牽着人犯,跟在將軍馬後。喃喃:“待某回皇城,定要上奏皇帝知聞,此賊用不得……”
將軍回頭問其方才何事駐足,大臣回答道:”似乎林中偶有人語聲。“
“此地本為邊境地區,有山林老獵戶人家居住,也屬嘗試,你且莫要多疑,否則一時長都到不得城鎮。”
大臣悻悻,依言而行。手指揉捏着素黑大衣的布角。不久也忘卻此事,舒心行路。
在走遠之前,男人沒有回一次頭。
茫茫黑夜裏,有雙眼在流淚。
來自機械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