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苟,是有原因的
作為一隻貓妖,風禾是真的苟。
誰叫她師尊金翅迦樓羅每每念及人族,便道世間險惡。
彼時,她對險惡兩字的理解尚不深刻,在師尊的耳提面命下,戰戰兢兢修鍊了一千年。
直到某一日師尊去了西天世界聽經,恰逢道友九色鹿又說起朝歌城繁華無匹,風禾審視一番,覺得自己法力尚可,也有千百來個小輩在後面點頭哈腰了,方才來到人間長見識。
是日,歲星當空,朝歌城外似乎並不是很太平。
數萬軍士在朝歌城外的平原上大喝着她聽不懂的口號。
原本風禾以為這些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她只是去朝歌城裏瞧上一瞧,管它城外到底是三軍對壘還是五軍對陣。
卻不等她從自己捏的小雲糰子裏下來,就看到一隻通體雪白的九尾狐狸妖被人像小雞仔一樣捏着脖子,胸口釘着一柄金燦燦的飛刀。
以她的道行,一眼便能瞧出那也是只修鍊了上千年的妖精——卻在那個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老頭子手中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而狐狸妖旁邊那具無頭男屍的血濺得更是過於驚悚,把那狐狸妖好好一身白色皮毛染得亂七八糟。
好巧不巧,那老頭一手捏着狐狸妖,目光中隱隱帶着一絲似有似無的銳氣,向自己這坨偽裝得不怎麼好的雲糰子瞥來。
“何方妖孽,軒轅墳三妖皆已伏誅,汝竟還敢犯我大周?”
老頭開口,聲如洪鐘。
風禾躲在雲糰子中,定睛一看,地上果然還躺着一具九頭雉雞精的屍體並一把沒了神魂的玉石琵琶。
一個年逾八旬的人類老頭,竟然輕輕鬆鬆斬殺了三位千年大妖。
她嚇得魂飛魄散,逃也似地回了窩裏。
這一刻起,風禾無比認同師尊的世間險惡論。
人間真是太可怕了。
……
可怕歸可怕。
她們這些妖精雖然一心求道,但修行路漫漫,總是有疲了乏了的時候。九重天太遠規矩也太多,人界倒算是一個有趣的去處。
正逢風禾又勤勤懇懇地修鍊了將近一千年,西王母收養的一尾小金魚妖興沖沖地來向她炫耀,自己溜到人世間去玩了一大圈,還在人族那個什麼漢朝皇帝老兒面前討了官做,好不快活。
風禾盯着他那一身十分不怎麼樣的修為,有些嗤之以鼻。
但轉念又想,原來她們妖族現在在人界已經如此吃得開了?
如果這樣的都能討個官來做,那她不得要個國師來噹噹?
於是又大大咧咧捏了朵雲糰子,飄到了長安地界。
聽聞皇帝老兒篤信方術,甚至把自己的女兒都嫁給了方士,風禾覺得自己運氣很好,術法佔卜什麼的,對她們妖族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
於是她化作方士,在長安城中遊歷,算個卦,佔個卜,偶爾還出個手行俠仗義,很快便小有名氣。
小金魚說得沒錯,漢朝皇室也當真十分禮賢下士。
兜兜轉轉,風禾甚至還和太子妃做上了朋友,每日輾轉在王公貴族的府邸里喝酒宴飲,好不快活。
至於要做進宮國師的想法也被風禾逐漸拋到了腦後。
直至一日,太子妃同那個她素日裏十分看不順眼的史良娣一同哭着找到她,不由分說便塞了個粉粉嫩嫩的小嬰兒在她懷裏,說了一番託孤的話,不由分說便將她趕出了太子府。
風禾哪懂什麼世故,起初還不明就裏地以為是自己做什麼什麼事冒犯了太子妃,但看着小嬰兒襁褓里塞的那些金飾玉器,哪怕是身為貓妖的她,現下也已經知道那是在人間生活的必備品——錢財。
趕她出門,又與她錢財,真真是莫名其妙。
更令她吃驚的是,幾日未曾出府,長安城裏已經變了天,皮影攤子和湯餅鋪子都沒了影,街巷裏到處是穿着黑甲的士兵。
有騎着馬的軍官押解着一隊蓬頭垢面的囚犯,裏面似乎還夾雜着一兩個熟臉,是幾個裝神弄鬼的騙子。
“那個方士我見過,是太子府里的,抓住她!”
風禾還沒緩過勁,便看到那些甲士向她沖將過來。
為首那人將劍抽出劍匣,一道金光從她眼前閃過,上面的氣息她可再熟悉不過了。
不就是一千年前那個老頭那柄飛刀上的氣息么?
三具千年大妖的屍首瞬間在她眼前浮現,風禾大驚。
還好這次她的御風術她早已學得滾瓜爛熟,在金光來到她面前的一瞬,捏了朵雲就飄回了洞府。
至於那小嬰兒,風禾回去之後就扔給了自稱人界懂王的小金魚,也懶得看他捶胸頓足說如果自己還在,劉徹老兒何至於此。
劉徹老兒是誰她不怎麼清楚,但師尊曾說,那金光是仙氣,修為不到家的小妖撞上了就是一個魂飛魄散。
人類真是越來越離譜了,上次有仙氣的好歹看起來還是個執掌三軍的大人物。
這次居然連一個小小的巡城校尉也能隨手整出點仙氣來。
真真是妖高一尺,人高一丈,太可怕了。
修鍊!必須得修鍊!
……
接下來的一千年,風禾修鍊得不怎麼太平。
大概也是那條娃娃臉金玉妖精嘴巴不怎麼嚴實,逢妖就吹噓一番,搞得眾妖都對那人世間充滿了好奇,紛紛跑去一探究竟。
回來之後對人類也是褒貶不一。
討到官做的不少,討了幾頓打的也不少,甚至也有一去不復返的。鬼知道是魂飛魄散還是白日飛升,又或者是尋到什麼別的福地開闢了新的洞府。
風禾常常跟着些徒子徒孫們去聽故事。
長安的宮闕修得多麼精美,洛陽的牡丹開得多麼嬌艷,蜀地的錦緞修得多麼繁麗,這些讓她蠢蠢欲動的。
這種蠢蠢欲動終於在某一回,她跟眾妖組隊圍觀一個名為玄奘的法師之後,戛然而止。
嗯,玄裝法師,是個平平無奇的,長得還不錯的和尚,聽說是受了唐國皇帝所託去往西天取經。
但他身邊跟着的四個徒弟,竟然個個金光閃閃,身上的仙氣一個賽一個的濃烈,不比之前幾次來得濃郁上數萬倍。
那陣仗,不是真神便是真仙,居然還有幾個不開眼的小妖打着商量,想請那和尚去到洞府里做客。
風禾溜得比較快,她還想多活些日子。
以至於此後,不管人界有什麼么蛾子,她都充耳不聞。畢竟她運氣比較差,誰知道這次去了還有沒有下次。
……
接下來的數百年,師尊和道友都隨佛陀去了西天世界,連小金魚妖也討了個仙位去侍奉了東王公。
一來二去,風禾也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妖。
她輩分確實極高,一部分原因是,她痴迷修鍊,動不動就是成百上千年的閉關,九重天上的好些仙人們說不定還是她的小輩。
好在她還有個不愛天上愛人間的損友兔子精。
兔子精倒是不愛修鍊,偏偏喜歡長年累月的痴迷於變成人去和書獃子們談情說愛,談完情說完愛常常戒酒消愁,然後藉著酒勁躥到她的洞府破開結界,非要跟她講些人間的風情。
風禾原本是不怎麼關心這些的。
直到兔子精提起一個叫宋的國家,不僅民間流行養貓,達官貴人還會拿貓的品種來攀比。
就連那宋朝皇帝也在宮廷中養着好些御貓——宮廷畫院的畫師們閑來無事就畫畫花,畫畫鳥,當然也畫宮廷里的美人和貓咪。
為了證明所言非虛,在誆書獃子的同時,兔子精還順帶誆了些詩稿子和畫稿子回來。
一看狸奴竟還能在人族皇帝的宮中吃俸祿,風禾玩心大起。
她掰着爪子盤算過,自己怎麼也算是上頭有人罩了,遇上個神啊仙啊的估摸着也能攀個交情。
於是決定去這個自己很受待見的國家遊歷一番,見識見識貓兒到底有多受歡迎。
她好奇又謹慎地從西京洛陽遊歷到東京汴梁,發現兔子精所言非虛,宋人着實愛貓。
就是買不起名貴品種的落魄貴族,也要想着法子把貓兒染了色拿了去攀比,雖然這種行為讓她有些不適,但也無傷大雅。
畢竟這些染了色的貓兒既不用護書,也不用捕鼠,成天的有僕婢打摺扇,閑下來還能撲幾隻蜻蜓蝴蝶,倒也痛快。
風禾很欣慰,覺得現下的人間很不錯,等下次師尊從西天世界回來一定要與他好生說道說道,三千年過去,世間不復險惡了——
直到某天夜半三更,她終於決定在離開之前還是去和宮中那幾隻御貓玩耍一番,卻在化身貓兒,剛剛跳下琉璃綠瓦的宮牆牆頭時,被個婦人一把抓住,塞入了一個鑲金飾玉、堆滿錦緞的襁褓中,又放入一個籃子裏,蓋上一塊深色的棉布。
風禾有些疑惑,但她很擅長為人類的各種奇怪的行為找借口。
她覺着,大概宮貓就是如此被供奉的,便靜靜呆在籃子中,隨那婦人將她提至一間宮室。
從縫隙中依稀可見,那宮室極為富麗,烏金為柱,椒泥做牆,點着昂貴的熏香,卻無法掩飾其間瀰漫的血腥氣與藥味。
很快,棉布被掀開了,她被塞到一個形容憔悴的貴婦人手中。
那婦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尖叫一聲,昏死過去。
襁褓掉到地上,金飾和玉器滾了一地,風禾趁機跳了出來。
“妖怪!”“妖怪!”
人們看到她,卻紛紛嚇得四散逃離。
風禾一驚,這人類宮中的宮女內官到底都是何方大能,連她這修鍊了三千年的化形之身也能看透。
她當即不再猶豫,跳上窗楞飛身出去,見到似乎有一隻小蛟,身上纏着淡淡的金色龍紋,由遠而近。
這……又雙叒是仙氣!
風禾遁了。
她是真怕了,回了洞府就立刻布了個三千年之未有的結界,什麼九色鹿、小金魚、兔子精通通都不要想打開。
再修鍊上個一千年再說。
只是她沒想到,一千年後,竟然醒得比前幾次都要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