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光
夤夜,烏雲密佈,遮星敝月,一片肅殺。
轎夫匆匆抬轎自西向東而來,停在柳府前頭,壓轎,穿着便服的楊魯下來,揮手讓其他人離去,自己來到後門叩門,門微開了道隙,裏頭的人探眼見是楊魯,連忙請了進來,柳府院公連忙拱手說道:“楊大官人,老爺他們正在書房內等着您呢,快快請進。”
燭枱燈豆被風吹得亂竄,柳府書房內人影綽綽。
柳洵位於主座,兩側旁立長子柳世忠、柳承風。楊魯進口落座堂內左列首位,接下來依次是水部侍郎饒思、金部侍郎俞浮、內史舍人褚仁、諫議大夫陸贊。
楊魯落位,見對列依次坐着太史曹馮姜、御史錄事郝盂、鴻臚寺主簿孫介、司農寺丞紀廈、散騎常侍樂審五人。放眼過去,除楊魯之外,其餘都是柳洵多如牛毛門生的寥寥得意者,惹得楊魯嘖嘖稱奇。
落座主位的柳洵望着這些年親手調教出來的弟子出落得高官厚祿,難免有些傲然之情,他呷了口茶水,清咳幾聲,道:“眾位應邀深夜至府上議事,老夫着實誠惶誠恐啊!今我不過一介白衣,各位肯降尊赴約,實在令老夫感恩不已!”
鴻臚寺主簿孫介出言道:“老師客氣了,倘若不是您提挈我等,恐怕弟子這時早已湮沒在茫茫官海之中!”
眾門生紛紛應和,柳洵難免激動,眼角竟是閃着淚光,他不經意地抬手抹去,長舒口氣:“本想老夫已經辭官,各位理應避嫌,倒也在情理之中,不曾想係數赴約……各位,老夫甚是驕傲!甚是欣慰吶!”
諫議大夫陸贊此刻也抹了把眼淚,他乃楊魯下屬,同其性子相近,向來快言快語:“老師何必說什麼避嫌的話!古聖人有言,尊師則不論其貴賤貧富矣!高鴻禧那廝逼得老師辭官退隱,為人弟子者卻處處掣肘不敢言,實在恨吶!實在是恨吶!”
提及內常侍高鴻禧時,眾人紛紛怒罵其讒惑英主,作事忒心欺!恨得眾人咬牙切齒,目眥欲裂。更有甚者不顧儀態,怒批高鴻禧乃是“奸佞讒言、蠢國害民的老匹夫”。
立於柳洵身旁的柳承風聽得眾人言語,瞬感渾身熱血翻湧,若不是父親特意囑咐今晚莫要出言生事,他早就加入對於高鴻禧這個老奸賊的討伐罵戰之中了!就是這個老賊,常給皇帝出餿主意,看誰不順眼便跑到皇帝耳朵旁說幾句壞話,父親就是這麼給他逼得辭官了!聖上也不知為何,對其及其黨羽的進言深信不疑。
“眾位!眾位!這番激進的話可切莫再說了!”柳洵厲聲喝道,“說到底,還是聖上輕信小人言!為人臣者,若不能為聖上分憂,明辨忠奸,亦與奸佞何異?”
在旁久坐沒有發言的楊魯此時出言說道:“柳公說得甚是,而今聖上輕信高黨之言,急功近利,欲修建南北大運河,此舉必將勞民傷財,有意者藉機強刮脂膏,恐生禍亂。先帝在位時,便言以民為本,高鴻禧此番進言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眾人紛紛點頭應承,金部侍郎俞浮說道:“且不說其他,而今官帑入不敷出,若是再舉興建,實難承擔呀!”
水部侍郎饒思說道:“更何況南北運河所及河段,河流湍急、時有澇災,輕易改道恐傷民之根本!”
堂眾嘆息哀怨不止,可又無能為力,陸贊惱火地說道:“高鴻禧此奸賊禍亂朝綱,依我之見,何不如效仿王子師,假獻刀以除佞臣為後快!”
柳承風看向這位激進的陸大夫,頗帶着些許欽佩之意,他心想,好男兒生當如此,手執長劍,為國為民,斬佞臣顱。
不過其父柳洵對這種想法提出另見:“文見,早些年跟在我身旁時,便同你提及官場上莫要太過激進,吃虧的緊,你和楊魯這老傢伙都是這般性子,難怪朝中眾人遇着你二人都如碰着大蟲一般遠遠避開。”
莫名被點到名字的楊魯笑道:“有話便說,這般性子有何不好!”
柳洵撫掌笑道:“得得得,那我倒要聽你有什麼話要說!”
楊魯專為肅穆地說道:“獻刀除佞臣實為下計,可曾聽聞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屆時說不準會招惹到聖上,惹得朝局動蕩。”
對自己的上屬,陸贊也分毫不讓,頂着楊魯的怒視,他大咧咧地說道:“如今這般窩囊,同死了沒什麼區別!”
生怕場面失控的柳洵連忙出言說道:“文見,再這般胡言亂語,小心楊納言當場治你的罪!”
楊魯自然知道柳洵的用意,也不同陸贊計較,自顧言道:“侍奉後宮皇后的長秋監令是我的同鄉,素有來往,他同我提及皇后對於高鴻禧頗為怨言,以他掌政過重為不滿。依我之見,現今聖上受小人蒙蔽,而皇後知賢厭奸,自可上書交予長秋監令呈於皇後殿下,書明高鴻禧種種罪行,殿下定上呈報於太皇太后,先帝在位之際,相比太后的手段各位也知曉的。”
眾人噤若寒蟬,那位太皇太后整頓後宮雷厲風行的狠厲手段歷歷在目,猶記有位嬪妃連襟僭越涉政,惹得聖顏大怒,太皇太后縊死嬪妃后,又勸太上皇苛刑以待,嬪妃宗族無一倖免遇難。
沉吟良久后,柳洵手指扣住杯蓋,說道:“僭越之罪乃是不赦之罪!不提皇後殿下是否會將手書上呈,要知道太皇太后最為看重的便是朝綱規矩,只怕是奸臣未除,我等便已由僭越陷於囹圄當中。眾位,可是要想明白啊!”
陸贊首當其衝表態說道:“為人臣者,為國為民,捐軀尚義不容辭,何怕牢獄之災!”
其他一眾官員紛紛表態,稱縱九死而無一悔。
柳洵給長子使了個眼神,柳世忠轉身於書盒中取來封書信,遞交於父親,信上所寫的乃是內常侍數列罪名,要求從嚴法辦,柳洵接過蘸過墨的筆在上籤下名字,又在印泥上過了手指,在其上按了手印,又交予柳世忠遞給楊魯,楊魯自然效仿簽名按印,而後依次傳遞下去。
縱然有人在接過落筆時,仍然是心存猶豫,可當看到紙上羅列出來的高鴻禧種種罪行時,心中躥火,堅決地簽印。
待到眾人輪完,柳洵同楊魯相視而笑,心中無比暢快,堂中眾人身居各官署之中,雖不是位高權重,也有那麼些分量,有他們的簽名上書,明事理的皇後殿下自然清楚事情危急,哪怕最終太皇太后真以僭越治他們的罪,起碼也是將高鴻禧這個諂臣拉下馬,也算是大快人心,無怨無悔了!
屋內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柳洵更是讓兩個兒子端來好酒,令下人備好案桌,呈來各類珍饈,眾人好酒好菜相敘平常,頗有些慷慨赴死的激昂。
世間彷彿只有書房內閃爍着絲光亮,外頭忽起怪風,黑夜在張牙舞爪。
酒過三巡,院公忽然急急忙忙地闖將進來,他額頭冒出豆粒大的汗,撲倒在地上,慌忙說道:“老爺!不好啦!外頭……外頭來了大批衛士,正要破門進來!”
突然的消息讓柳洵震驚地手一抖,酒杯摔落在地上,他問道:“可知道是哪個衛府的衛士?”
院公說道:“說是右翊衛將軍親自帶人來的!”
楊魯皺眉說道:“不好!右翊衛將軍童庚同高鴻禧那廝相交甚好,恐怕是走漏了風聲,高鴻禧知我等要聯名上書!”
柳洵連忙起身,對院公說道:“你快快請各位大人從後門出去!我自去會會這位童將軍!”
“這可哪成!我等豈是可拋師棄友的小人!”
眾人紛紛相勸,硬是偏要留下,柳洵坦然笑道:“眾位且聽我一句!若是你等留下,不就給那童庚落下把柄,做實了我等所謀之事!夜深半分,老夫獨自飲酒賞月,想他什麼將軍也奈何不了我!”
聽得柳洵的話,眾人相繼囑咐珍重,便在院公的帶領下向後門而去,柳洵將聯名書交給楊魯,重重地拍了他的手背,楊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重任所託,當萬死不辭!
待他們離去后,柳氏兄弟二人緊緊跟在父親身後,任柳洵如何厲喝慈言都不肯離開父親身邊半步,柳洵淚眼婆娑,從兩個兒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他笑道:“來吧,讓我們開門會客!”
齊刷刷一排身着明光塏,手執刀劍斧鉞的衛士立於院中,肅殺儼然,正中立着位將軍,頭戴金獅盔,身穿赤色連環甲,腰佩長劍,似嗔含笑地望向柳洵。
見到這陣仗,柳洵先是稍愣了下,旋即拱手拜道:“不知將軍夤夜造訪,有何貴幹?”
童庚冷哼一聲:“城中密探來報,說是貴府今晚甚是熱鬧啊!不為別的,只是來例行檢查罷了!”
柳洵陪着笑臉說道:“今夜只老夫一人與兩個兒子敘舊飲酒,若是聲音太大叨擾他人,這邊罷席,不知將軍可否通融通融呢?”
童庚沒有回答他的話,似乎在等着什麼,突然間他站定腳步,露出猙獰的笑容:“哦?恐怕今夜府中,是在密謀刺殺內常侍一事吧!”
“什麼?”
正在柳家父子三人震驚之餘,後院那頭傳來陣陣凄厲嘶叫,教人耳不堪聞,聞者無不動容,不一時兒便傳來讓人作嘔的血腥味。
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柳洵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他的雙眼再沒有了光芒,慢慢的,與黑夜融為一色。
從後院走來位渾身沾滿鮮血的衛士,他遞給童庚方才被血水浸濕的聯名呈書,童庚將書件收好,從懷中掏出張早已撰寫好的書信,吩咐道:“你去將後院那群傢伙的手印收集按在上頭,這便是今夜他們意圖謀害內常侍的證據!”
“是!”
而後童庚抽劍上前,一步步逼近頹靡低首的柳洵,輕笑道:“老賊,城中內常侍眼線遍佈,手眼通天,難不成還真以為你們這些腌臢勾當瞞得住內常侍的眼睛嗎!”
始終站在父親後頭的柳承風跳了出來,破口罵道:“你個認賊作父的混球,休想傷我父親!”
註定是要流血的夜,多殺一人也無妨。
童庚輕哼一聲,提劍便朝柳承風刺來,柳承風大吼道:“大哥!快帶父親離開這裏!”
早已經被嚇呆的柳世忠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拉着木訥的柳洵進了屋。
童庚怒喝一聲:“誰也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