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所待者，人也
夜風微涼，拂動焰火。
蘇老爺一陣寒顫，輕“嘶”一聲，緊了緊身上的衣物。
這夜裏有些莫名的些冷。
黑夜之下，篝火之旁，越加沉寂，只餘下了陸沉略顯清泠的聲音。
“不知時日多久，有遊方道人途經清風，覺察到此間詭異，數番推演方知邪物作祟。”
“誅邪除魔，破了邪術幻法。一時間小鎮內無數守株之人化作灰兔，四下亂竄。”
“反觀田間枯樁，其下卻不見灰兔蹤影，只橫陳一具頭破血流的人屍。”
“之後如何？”
蘇老爺來了興趣，好奇湊過頭去。
又疑惑道：“既是除了邪祟，為何守株之人卻成了野兔？他們最後可變回了人？”
問及此處，陸沉陷入了沉默，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深沉。
《妖詭卷》共計三十一篇，所述皆為詭怪，結局無一圓滿。
尤其這個故事最為悲劇。
悲。
也慘。
以至於他一個千萬年後的局外人卻對書中之人深感同情。
即便，這也許僅是個無可考證的虛妄傳說。
即便，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略微平復心情，他的語氣有些悵然：“本是山間野兔，如何可能成人？”
“可這不對啊，如此說來守株人去了何處？難不成都被妖物吞食了？”蘇老爺一臉不解的注視着陸沉，依舊沒有反應過來。
反倒是顧明旭臉色古怪，隨口說道：“兔子，總歸是不沾葷腥的吧？”
“廢話！笨……”
蘇老爺被自己的話噎了一下。
忽然意識到什麼，一股涼氣從背脊直衝頭頂，整個人不禁哆嗦一下。
是了！
一隻又一隻野兔觸樁而亡，一個又一個人守株待兔。
之後野兔幻化做了守株人，而真正的守株人卻不見了蹤影
是啊，人呢？
總不能憑空消失了。
觸樁而亡的野兔，去了何處？
入了餐盤的到底又是什麼……
細細一想，這些疑惑其實不難解決。
……
講述完故事，陸沉臉上的神情恢復如初，方才因敘述故事代入情感而產生的情緒已然一掃而空。
他仍是之前那般。
彬彬有禮。
溫和依然。
但，事實上他的內心遠不像表面那般平靜。
依舊是因為那個故事。
因為它真假難辨的後續。
其實《妖詭卷》所記並不完全，此卷更像是刪減拓本，其上呈現的更像是編著者蒙蔽世人的手段。
在天稷山上，在書閣的最高層上，在另一個孤本里，有一個更完整的結局。
他看過。
但他不想講出來。
因為那個結局很奇怪，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
也很詭異，詭異到讓他感到莫名的寒意。
比如，孤本中記載了那個毫無生氣的枯樁不久后就抽出了綠芽，鮮嫩的葉芽生機盎然，蒼翠欲滴。
新芽勃發，數月後便伸展了枝丫，僅歷三年就成了一株參天大樹。
過三年，花卉鮮艷如血，樹周十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味。
又三年，花敗果結，血紅色的小果在枝葉間若隱若現。
再三年，最終果熟。三十顆小人兒模樣的殷紅果子在樹上極為醒目……
陸沉一開始覺着這個結局有些過於玄異了，便一直將其當做後世人為增添故事奇詭性所設置的懸念。
可直到某一天，這種看法才隨着所見沉入潭底，不見蹤影。
那一日，這個故事又有了後續。
他看見了一株樹。
就在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山上。
樹冠茂盛，蔥蔥鬱郁，最重要的是與殘卷所述的一般無二。
並且那棵樹已經結了果子，顏色鮮艷，果香誘人。
看起來味道應該不會讓人失望。
只是他從沒吃過，他覺得那些果子不好，怕是及不上青果萬分之一……
……
“此故事，倒是有些‘滋味’。”
蘇老爺笑容勉強，聲音微顫。
不知是否是錯覺，聽完這個故事，蘇老爺渾身惡寒，胃裏翻江倒海。
轉過頭想乾嘔，卻注意到小五正啃餅啃得津津有味。
愈加不適了。
“住嘴！不準吃了！”
當頭棒喝讓小五一頭霧水，神色無辜且又一臉無助。
‘你們聽故事與我有何干係？怎麼還不讓人吃東西呢！’
於他而言，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聽些所謂的詭談有什麼意義？
能填飽肚子嗎？
顯然不能。
他很清楚這點。
如果說聽故事能填飽肚子，他敢保證自己現在一定是紹明先生最忠實的追捧者。
就算不是最忠實，至少也能排進前三。
畢竟紹明先生可是昀州最有名氣的說書先生啊！
當然，更主要的是他很了解自己——“蠢”和“最蠢”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獨一無二總是意味着極端。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目不識丁的他聽完了這個故事，卻只知道有隻兔子，很傻，大概比他自己還傻。
哦，對了，兔子的皮毛是灰的。
另有一個農夫，運氣不錯，但想來也不如自己運氣好……畢竟他只能飽一頓，而自己卻能頓頓飽。
除了今晚這頓......
方才莫名奇妙挨了罵，小五嘴閑得慌，心也不怎麼舒暢。
坐在一旁砸吧嘴巴，舔舐嘴唇，回味着剛才烤餅的余香。
然後，心裏更堵了。
撅着嘴，像只賴皮蛤蟆一樣鼓起雙目瞪着陸沉。
都怪這傢伙！
越想越氣，越氣越煩，正巧瞥見了之前扔掉的青果，憤憤之下一腳猛踢了出去。
隨之。
“砰！”
沉悶卻並不微弱的撞擊聲清晰傳入四人耳里，突兀的響聲讓本就不夠靜謐的黑夜躁動起來。
蘇老爺被嚇了一跳，眼神不善地盯着小五，一臉責問意味。
“不是我！可不能冤枉我！”
小五見狀擺手否認道。
確實不是他，他踢出去的那顆果子不可能產生如此大的動靜。
這不現實。
無論是對於果子本身還是他自己而言。
另外，這響聲也並非是從青果飛出去的方向傳來。
如果沒有聽錯，這聲音的來源處正好是蘇老爺停馬車的地方。
看上去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在馬車附近。
“馬？”
“不是。”
顧明旭搖搖頭，神色有些凝重，手掌緩緩縮入衣袖，準備起身過去查看。
蘇老爺猜到了他的想法，連忙在陸沉的視覺死角處拽了拽他的衣擺，暗示他不要輕舉妄動。
蘇老爺從未放下過對陸沉的戒備，在沒有弄清楚狀況之前不敢有所鬆懈。
“你去！”
蘇老爺對着小五命令道。
“怎麼不是這個人去呢？”小五不屑地瞟了眼陸沉，毫無顧忌地反問一句。
這是在賭氣了。
為什麼不是自己去？
這個問題不難，陸沉覺得自己能夠解答。
他不是不能去，只是在沒有得到蘇老爺的允許之前他不會靠近馬車。
否則，那十分無禮。
他也不會毛遂自薦。
那會顯得十分唐突。
因此，他不會去，也沒有解答小五疑惑的打算。
因為嚴格說來，小五並非是在問他，而是在問蘇老爺。
這是蘇老爺的事情，他沒有回答的理由和義務，何況他本來就有些不太喜歡這人。
但以蘇老爺性格，想來也不會做出什麼解釋。
畢竟蘇老爺也不像是以理服人的人：“讓你去你就去，磨蹭什麼呢？”
“那我得填飽肚子。”
小五撫摸着肚子，指着顧明旭手上的烤餅，咬字清晰，態度明確。
“你再不去，馬車上的餅都沒了！”蘇老爺沒好氣道。
千言萬語不抵簡短一句。
一聽這話，小五立馬坐立不安。
“啊！那不行！那可不行，我得馬上去看看。”
“等等。”
蘇老爺從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燒的木棍，遞了過去，語氣緩和不少：“長點心，別出了我們的視線。”
小五一把抓過火把，便朝着馬車方向氣沖沖走去。
活像一隻炸毛的公雞。
‘敢動我的餅？弄死你！’
不久。
在陸沉三人的視野里，火把光芒逐漸勾勒出馬車的輪廓。
但光芒微弱，難以完全驅散馬車四周的黑暗。
片刻。
“咦？”小五略帶驚奇與疑惑的聲音響起，隨後火把緩緩蹲了下去。
“怎麼了？”
“好蠢啊……”，小五難以置信地喃喃道。
蘇老爺以為小五在罵自己，臉色瞬間垮了下來，頗為氣憤。
正欲呵斥，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寒意襲骨，汗毛根根倒豎！
只見小五突然站起身來，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提着某物晃了起來。
“嘿，是只兔子。”
“你們說蠢不蠢，竟然撞在了車軲轆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