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清醒
來不及多作傷懷,江潮生呻吟的聲音提醒了她,舒念對連偉說:“你將東西稍微收拾一下,等賴叔回來,咱們就走,此地不宜久待。”
連偉有些疑惑,但他習慣聽命行事,尤其舒念與江潮生的關係他是知曉的,知道她不會害自家長主人,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舒念看出他的不解,知他向來聽命於江潮生和袁少文,未必覺得自己的話信得過,便解釋道:“這裏無人照料,一應生活物品也缺,實在不是養傷的好地方,再加上,萬一有人想要做點什麼,你家司令當年雖然朋友不多,但眼紅看不過他的人卻不少,這個地方實在是靶子,不能留下。”
連偉忙點頭:“我這就動手。”
多久,老賴回來,拎着大大小小好幾包葯,舒念上前接過葯,吩咐道:“賴叔,你上樓去,幫連偉把人抬下來,咱們去平霞路。”
老賴露出不解之色,但他向來不多話,沉默着點點頭道:“好的,小姐先上車等着。”
就這樣,他們連夜回到了舒念在平霞路的家中。
雖然這裏也有兩個月沒有住人,但舒念知道家中物資還算充裕,先讓老賴生起火,將卧室弄暖和一些,又讓連偉去洗刷整理下自己,他身上也有傷,只不過對比江潮生來說,輕了很多,唐立群治療完江潮生臨走之前順手也幫他包紮了一遍。
舒念決定親自回一趟家,得編個理由。
家裏的人手剛好夠用,她得斟酌一番,才決定,還是將靜水送過來,廚房的事讓母親身邊的慶嫂來接管。
回到家中,簡單收拾了下自己需要用的東西,並且去跟俞凝素打了招呼,說是靜水老家有事,需要她回去些日子,俞凝素對於靜水的情況,知道得並不多,只是知曉她老家還有幾個親人,聽舒念這麼一說,也沒有多說什麼。
私下跟靜水交代叮囑后,舒念便讓老賴送她過去,又派人給唐立群送了信,告知江潮生現在在平霞路,不在半山別墅。
對俞凝素只說是蘇靈韻那邊需要幫忙,她得繼續跟着跑。
俞凝素知道她們之前籌備的慈善計劃,所以,儘管不放心,但也沒有生硬阻攔,只是一遍又一遍叮囑她要小心,要是形勢不好,就不要出門。
舒念倒也沒說謊,學校的義舉已經開始起了作用,戰亂紛飛,不少人背井離鄉,逃到青城,想要討口飯吃,史密斯校長和鍾老師忙前忙后,每日免費放飯菜,救濟那些饑寒交迫的難民。
有蘇靈韻動員了一些大學生幫忙,人手倒是勉強夠用,只是學生難免年輕浮躁,僅有蘇靈韻和幾個老師周旋維持,不免生出差錯,所以舒念每日夠過去盯着,無事時就幫忙派粥,有新的捐贈就幫忙理清,出現溝通問題就及時解決,一天下來,往往到太陽下山,依舊忙得團團轉。
這番情形下,她也只在晚上回家之前,抽空去平霞路看一眼江潮生。
靜水將江潮生照顧得很好,又有連偉守着,她沒有不放心的,只是前三天,江潮生一直斷斷續續發高燒,人也昏迷不醒,舒念每每問及,都是還沒有蘇醒的跡象,心中不免着急,又派老賴將唐立群接過來兩次,仔細診斷過後,確定沒有生命危險,才算安心。
直到第四天傍晚,她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剛進門,連偉就高興地奔下樓,不待到她身邊,喊着說:“醒了,醒了,司令醒了。”
舒念愣在當場,少卿才回神,抬腿便往樓上去,轉彎處,一不留神,踢到台階,險些摔倒,幸而連偉從旁扶住她的胳膊才站穩。
推門而人,靜水正在一旁,手中端着一碗藥水,見她進來,立刻起身,與連偉對視一眼,二人都有默契地悄聲退出去,靜水反手將門悄悄關上。
舒念一直站在門口處,沒有上前,江潮生已經看到了她,眼神霧沉沉只盯着她,臉色雖仍舊慘白毫無血色,身形瘦得厲害,眼窩也身陷下去,嘴唇乾燥地起皮,像是換了個人,只是精神頭看着尚可。
他眨也不眨的眼睛裏摻着一絲笑意,望着眼前這個朝思暮想,徹夜難忘的人兒,酸楚,慶幸,無奈,喜悅,這些紛雜的念頭通通湧上心頭,半晌,才沙着聲音道了一句:“你來了。”
舒念眼眶一熱,迅速低下頭去,險些掉下滾滾熱淚。
縱使唐立群再三保證,江潮生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因為失血太多,加之路途奔波太過疲憊,所以沒能恢復那麼快,但每日望着他沉寂的睡顏,舒念心中難免急躁擔憂,怕自己的情緒外露,讓本就不相信唐立群醫術的連偉着急,才一再忍着,擺出一副無甚大事的面孔,如今見他終於清醒,方覺憂慮已深,重擔卸去后的輕省。
“過來一下,我想好好看看你。”江潮生艱難抬起手,向著她的方向伸了一下。
下一刻,舒念上前兩步,至床前,制止道:“你別亂動,小唐說了,你身上的傷雖不致命,卻也不輕,需要好生將養,馬虎不得。”
江潮生似是不解,在腦海里搜索片刻,才想起她口中的‘小唐’是誰,心中微微不悅,面上卻並未表露出來,只是問了一句:“救我的人是唐立群?”
舒念原本就是脫口而出的話,並未深究,此時聽江潮生這樣問起,才記起之前他對唐立群的惡劣態度,心中不免覺得頭疼,還得費唇舌解釋。
“城中不少逃難之人,其中有一些得了霍亂,現下醫院人滿為患,你又不是普通身份,保險起見,我便找了他來醫你,他的醫術承自其父,並不唬人。”舒念解釋道。
江潮生聽了面無表情,只輕輕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
舒念拿不准他的心思,又怕他無端生氣扯累身體,便想着再說些話找補,江潮生卻像是得知她的念頭,才只說了兩句,他便打斷道:“我懂得輕重緩急,也不是不分好歹的人,唐立群於我,是有恩之人,你不必多說。”
舒念這才訥訥不言,坐在床頭,沒了話說,反而更覺尷尬。
一抬頭,就撞進江潮生汪洋大海的眼眸里,她心頭一滯,撇開了臉,不看他。
“瘦了好些,臉色也不好,精神頭還算可以。”江潮生輕聲說著。
舒念為掩尷尬,端起剛才靜水放下的葯碗,側轉了身子,面對江潮生,輕聲說著:“把葯喝了吧。”
江潮生眼眸未移開,依舊盯着她,眼看舒念的勺子已經遞到唇邊,他忽地說:“太苦了,不想喝。”
舒念以為自己聽錯了,錯愕地抬頭去瞧他,但見他唇角噙着一絲笑意,知他故意,忍不住嗔怪道:“多大的人了,還說這種話?張嘴。”
江潮生也笑笑,面不改色道:“故意的,就是想讓你心疼心疼我。”
舒念一時不知接什麼話好,心中又是酸澀又是甜蜜,一抬眼,瞧見他雙目炯炯望着自己,心下大囧,抬手舀了足足一大勺藥,毫不手軟喂進了他嘴裏,江潮生來不及反應,灑了幾滴,剛要開口,舒念下一勺又已至眼前,他只得趕緊張大嘴,免得流出來。
沒幾下,一碗葯見了底,舒念起身便要走,江潮生急忙叫住她:“晴柔,別走,我就是想鬧一下你,別生氣好嗎?”
說著還要起身,舒念比他動作還快,急忙回身,按住他肩頭,將他摁了回去,命令道:“躺好!不準亂動!”
江潮生趁機抬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動作太快,牽扯了肩頭的槍傷,疼得齜了下牙,舒念望去,急忙收斂好表情,沖她笑笑,見她面露不悅,喜怒難辨,心頭一時緊張,又軟下聲音來,小聲解釋着:“你別走,我想看看你。”
舒念沒有動,任由江潮生拉着手。
見她沒再要走的意思,江潮生這才稍稍安心,左手輕輕捏了下她的手心,輕聲道:“這樣看着你,拉着你的手,卻還是像做夢,我一度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
槍林彈雨中走來,此時還能真真地見到心上之人,江潮生只覺幸運。
聽着他這般小意溫柔的話,與從前大不一樣,舒念心中悲喜交加,一時喜,覺得自己終究苦盡甘來,換來他這般鄭重對待,而不是像從前那樣,肆意欺哄,一時悲,念及城破人亡,不免傷懷難忍。
連偉已經告訴過她,袁少文是在逃回來的路上,為了保護江潮生,躲避伏擊,在炮彈襲來時,將江潮生護在身下,自己捨身喪命,江潮生自此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現在。
江潮生盯着她看了半天,見她像是有什麼心事狀,話不多,即便自己問什麼,也只是簡短回答,心中惴惴,拿不定她到底為何這般,便又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舒念霍地抬頭,怔愣着沒有回答。
江潮生又道:“看你像是有心事的樣子。”
舒念低下頭去,隨手剝起橘子皮,依舊不言語。
江潮生微微嘆息着:“你自來就話不多,問你才答幾句,現在回想,你同我說話最多的時候,竟然都是在吵架之時,字字如刀,每次從你這裏吃了閉門羹之後,我回去都要難受好半天,但下次還是忍不住再去找你,送上門給你數落,有一次少文實在看不過眼去,還問我,是不是賤骨頭,非要送上門去讓你羞辱。”
聽到袁少文的名字,舒念眉心一跳,手中的橘子掉了地,她蹲下撿起,遞過去,低聲叮囑:“吃了吧。”
“好。”江潮生聽話地張開嘴,舒念將一瓣一瓣橘子喂他,大半個橘子下肚后,江潮生忽然問道:“對了,怎麼沒看見少文?”
舒念手上一頓,繼續喂着,沒有出聲。
江潮生慢慢地將橘子咽下去,瞧了又瞧她,最後聲音放得很輕,雖是問,卻沒有疑問的語氣。
“少文出事了對嗎?”
舒念低下頭去,不知作何回答。
私心上,她不想此刻告知江潮生袁少文的死訊,於恢復不利,但她也沒那麼高明,能編出天衣無縫的謊話來騙過去。
只能閉口不言。
江潮生眼眶漸漸通紅,手緊緊攥抓床單,手背青筋跳起,呼吸越發急促,像是想坐起來,肩膀有傷使不上力,剛剛抬起半邊身子,又重重跌了回去,舒念慌忙上前扶住他,啞着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勸道:“你想開一些,他以往捨命為你,就算是為了他,你也自當好好愛惜自己才是!”
江潮生卻不管不顧,想要再次起身,眼睛通紅一片,掙扎着要起來,絲毫不顧惜身上的傷口,舒念只能避開他傷口,按住他肩膀,試圖勸阻。
“江潮生!你冷靜一下,冷靜一下!”舒念情急之下不知如何勸慰,只能徒勞喊着。
江潮生如爆炸般低吼:“少文死了!他原就是因為為我擋槍才會受傷,是我拖累了他!是我害了他!我說過一定會救他的!可是!!胥城淪陷了,我的人死了,那麼多兵都死了,現在少文也死了,就剩我一個人苟活於世,我還有什麼顏面好生躺着?”
他瘋魔般想要滾下床去,舒念情急不當心碰到他的傷口,頓時殷紅一片,血汩汩外流,手心一片濕熱,舒念大驚大急,忽地撲身上前,極力擁住他,將半邊身子覆於其上,抱住她的脖頸,忍不住哭了起來:“為了我,江潮生,為了我,好好保重好嗎?好好活着,行不行?我原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卻不曾想上天垂憐,你我還能再見面,別讓我再傷一次心好嗎?”
話未說完,她已泣不成聲。
江潮生幾欲起身,被舒念緊緊抱住,動彈不得,試了幾次后,終於徒勞放棄,雙手握拳不住捶着床,低聲嘶吼。
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死去,與同袍共赴九泉,可醒來后發現,他仍舊活着,並且躺在舒念的家中,甚至剛開始他以為是上了天堂,原來神也憐憫他的思念,放流他於此處。
連偉和靜水讓江潮生確信,他沒有死,還活着,並且帶着期待見到舒念的念頭,將數月以來的疲憊絕望和掙扎暫埋心底,袁少文的死,不過是一個引線,將他即將崩潰的心弦扯斷,那些撕裂般戰火中的痛苦重新全部涌了上來,將他近乎吞噬殆盡。
他曾無數次地面對戰場破敗的肢體,和隨時倒下的戰友時,痛恨地罵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無能為力的恐懼,足以摧毀他,幸而在這種無盡痛楚之中,在黑暗之淵旁,舒念抱住了他,感受到她的害怕和擔心,江潮生才真切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察覺到,他還是個活生生的肉體凡胎。
哭聲驚動了連偉和靜水,二人急忙衝上來,推門而入卻發現舒念抱着江潮生,兩人哭作一團。
連偉被觸動了心事,回想起這些日子艱難抗戰,戰場無情,吞噬了無數兄弟的性命,鮮血淋漓,滿目瘡痍,一路逃回青城,更是千難萬險,忍不住悲從中來,悄聲退了出去,躲到一旁低聲啜泣。
靜水沒有貿然上前,嘆了口氣,轉身去了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