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張愛玲的“紅白玫瑰”的記憶

()1944年前後，即是張愛玲一生創作中的巔峰時期，又是新文學史上的“傳奇”時代，張愛玲小說找到了一種有關群體生活背後中國悲劇的表達方式。這種悲劇的核心是rì常喧嘩、熱鬧底下被覆蓋、被遺忘的生命自身的悲涼。而源於悲涼的美是張愛玲尋找自我、確證自我的基本尺度。

1944年net，張愛玲的第一部成名集《傳奇》出版，共收錄1943年4月――1944年2月間她在巔峰時期創作的許多優秀作品，如中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香爐》、《沉香屑.第二香爐》、《茉莉香片》、《心經》、《傾城之戀》、《琉璃瓦》、《連環套》、《張看》、《紅玫瑰與白玫瑰》、《花凋》等等多篇。其中除了包括上述作品外，後期再版又加入的還有《年輕的時候》和《金鎖記》等名篇。一時之間，洛陽紙貴，在不長的時間內，《傳奇》一版再版，風行一時。

張愛玲沒有出她的第二本小說集，只在幾年後出了一部《傳奇增訂本》，在原來《傳奇》的基礎上增加到16篇，幾乎將她在這之前完成的全部小說作品悉數囊括進去，使之成為張愛玲巔峰時期的才華的見證。

這部1946年的《傳奇》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作品集，其中許多作品，至今提起仍然膾炙人口，尤其裏面的中篇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它講述了都市裏物質男女的體面、遊戲與空虛。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名句幾乎人人都能說，大凡愛好文學的人都知道這裏面jīng華語句已經經受了半個多世紀的考驗仍然經久不衰、膾炙人口，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它出自於這篇《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小說里，更不知道出之於張愛玲的筆下。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讀過這句名言的朋友們今天再次讀到這句名言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沒有讀過這句名言的朋友們今天讀到這句名言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作為我是一名“張迷”，迷戀的，沉醉的，歡喜的，驚詫的就是張愛玲這種一顆顆語言的珍珠撒的滿地皆是，你只要jīng心的、靜心的、欣賞的、歡愉的、俯身撿撿滿地皆是。多少年來，我一直就這麼迷戀地、樂此不疲地、jīng心地撿着這一顆顆珍珠，欣賞着、陶醉着、震撼着、享用着……

這段“白飯粒、白月光、蚊子血、硃砂痣”的紅白玫瑰的形容已經讓所有張迷們傾倒痴迷。也經久不衰的流傳了7o多年之久。

《傾城之戀》裏還有那段“他不過是個自私的男人，她不過是個自私的女人。”還有范柳原的那段經受過戰爭轟炸后掏心窩的話:“這月亮，不知道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地毀完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塌完了，就剩下空空洞洞的海灣，還有海上的月亮；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再在這月亮底下遇見了，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范柳原還說“回到大自然啊！至少在樹林子裏，我們用不着扭扭捏捏地耍着心眼。”這些句子均讓張迷們驚詫不已。原來愛情也是這麼.......

還有《金鎖記》裏的那段名段“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有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望，再好看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這段是張愛玲的最有名的“珍珠段”，讓張迷們愛不釋手，也讓很多現代的文學工作者襲用了半個多世紀。（朵雲軒是有名的文化用品商店，它出售的信紙、紙張等文化用品都打印着朵雲軒的字號。這個百年老店至今仍舊坐落在上海南京路步行街最繁華的位置。）

還有好些名句名段一起入選許多人心中的“最佳名句”，而實際上，像這樣的雋語佳句在張愛玲的作品已經不足為奇，張愛玲生來就是語出驚人的，她善於語出驚人，她善於雕刻細膩，她善於尖刻犀利，在她的作品裏這些作風隨手揮灑，讓讀她書的人時時有驚喜的現，以至於當時就有人指出，說張愛玲的作品整篇不如局部，單個句子又更見其價值。

《紅玫瑰與白玫瑰》這篇小說，講述的似乎只是一個愛情故事，不過看過之後掩卷而思，又似乎不那麼簡單。像張愛玲的許多優秀作品一樣，她明明是在講着這個，但你又能從中咀嚼出其他的滋味來。

就像張愛玲說的這個主人公佟振保，在壓抑的生活里放縱自己做最荒唐的事情，可是，不管怎樣，一次又一次，舊rì里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地偷着走近他，包圍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像蚊子嗡嗡飛繞着叮着他、吮吸他。多少次，佟振保在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決心改過自新，又成了一個好人。

張愛玲說過，很多壞人，仔細分析起來，不過是個可憐的人。可憐人――這裏的主人公佟振保是可憐的人，《傾城之戀》的主人公范柳原是可憐的人，《封鎖》裏的主人公呂宗楨也是可憐的人……

佟振保是個出身清寒的有為青年，靠自己的努力，在畢業后不長的時間裏就熬出了頭，在這個過程中他犧牲了愛情。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自己當年的選擇，直到他再次遇到當年的戀人――嬌蕊。

這之後，他的放蕩可以理解為對當年行為的反撥，他似乎想揮霍掉自己的現在以解脫自己的懊悔之意，但最終，他還是回到了既有的軌道里，恢復了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的形象。

單看前半段的概述，似乎是一個太老套的故事，然而不！它完全不是人們相像的那種情節，張愛玲似乎憋着勁要講一個完全與眾不同的老套故事。

小說中嬌蕊不是一個純潔無辜完全被犧牲掉的痴心女孩，佟振保的妻子煙鸝也不是身家不菲的老闆女兒。差不多正好相反，煙鸝的處境很可憐，幾乎從婚姻的一開始，她就是一個犧牲品，佟振保娶她僅僅因為他自己必須結婚，有一個正常的家，做一個正常人眼中的中規中矩的好男人，為更上一層樓打好基礎。婚後的生活對煙鸝來說是一場漫長的刑罰，近1o年來，她完全不知道生活的目標是什麼。

相反，嬌蕊卻是一個“年紀雖輕，已經擁有了許多東西”的幸運女人，丈夫、地位、財富、毫不寂寞的感情生活，而她還年輕的“皮肉緊緻，綳得油光水滑”。如果說佟振保是一把等待書寫的白扇子，嬌蕊就是一把灑金扇，一閃一閃地向人展示着她的富有。

嬌蕊的問題在於她“嬰孩的頭腦”，她被慣壞了的孩子氣的舉動，對擁有一切毫不在意，“像孩子似的一朵一朵採下許多紫羅蘭，紮成一把，然後隨手一丟”。

單從表面看，嬌蕊她是一個放蕩的女人，結婚是因為“玩了幾年，名聲漸漸不大好了，這才手忙腳亂地抓了個士洪（她現在的丈夫）。”結婚之後她仍舊沒有玩夠，她出場不久，張愛玲就為嬌蕊交代出一個悌米孫，並暗示在這之前就有一個悌米孫，然後就是佟振保。

佟振保與嬌蕊完全不同，她擁有的一切佟振保都沒有，而她隨手丟擲的一切又都是佟振保珍視並努力爭取的，這樣兩個人相遇，偏偏迸出愛情，那情形就與普通人的不大相同了。

嬌蕊從此改了，開始愛了，而佟振保卻做了負心人，他背叛了自己一生唯一真正的愛情。

佟振保有他充分的理由――名譽，以及名譽敗壞后引起的嚴重後果。他輸不起，因為在心理上他是只有一件長衫的窮小子，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他奮鬥了多年換來的一切會在頃刻間喪失殆盡，而他決不想這樣。他逃走了。

富家女變成一個痴情種，窮小子變成一個負心人，還是一個與眾不同。

不過張愛玲並不是要給我們講一個與眾不同的愛情故事――不僅僅是――她要告訴我們更多。

細細咂摸，這應該是一個xìng格決定命運的典型案例。

嬌蕊的放蕩，決定於她的xìng格和她好得過分的條件，而正是這，決定了她必將成為那個傷心的人。佟振保患得患失的xìng格是由他的處境造成的，這種處境也會同樣逼迫他從愛情中逃亡，命運的悲劇其實正是xìng格的悲劇。

另一個有着悲劇xìng格的人就是煙鸝。這是一個乏味的女人，年輕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個乏味的女孩子，“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結婚後，她還是一位乏味的太太，沒有自信，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裏。

丈夫看不起她，似乎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因為她給自己找的情人居然是個裁縫，而且是如此萎瑣的一個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着，臉sè蒼黃，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因為擔心佟振保已經懷疑到他，嚇得連夜逃回了鄉下。

與嬌蕊燃燒的激情不同，煙鸝黯淡地模糊着，張愛玲形容煙鸝是“像浴室里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白蕾絲茶托”。

煙鸝最後也改變了，因為佟振保公開地放蕩形骸、喝酒、piaojì，無所顧忌，家什生了困難，甚至“女兒上學沒有學費”。於是煙鸝“突然長大起來”，“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好像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過是一個怨婦的位置。

佟振保最後回歸家庭，張愛玲說他是出於責任，但未嘗不是煙鸝的改變讓他看到了最後的一點希望。

回想多年以前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是在一個舊的書攤旁邊，這是與張愛玲的又一次偶然會面，在當知青的時候就認識張愛玲，這次又偶然相遇，當時相知相遇的心情溢於言表。今天寫到這篇文章就又回想起當年的舊書攤，回想起在往後的成長年華里與張愛玲一起度過的細雨如麻的黃昏和月光如水的長夜，我們對峙、我們交流、我們臭味相投……

現今的人對那個時代早已淡漠，曾經的喧囂在流年中沉寂而安靜。所有這些“時光”的塵埃，當初都是一張張鮮亮的小口，鬧哄哄呼嘯嘁嚓，凝成一篇混沌；如今卻一點一點被冷落被放棄終於沉澱為扇面里淺淡的山水。就像張愛玲在這篇《紅玫瑰與白玫瑰》裏給了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一個最好的詮釋：“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在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

張愛玲啊張愛玲，你每每給人一番驚喜，驚喜之後又是淡淡的傷慘……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時光，這就是走也走不出，望也望不到頭的人生，曲曲折折，踉踉蹌蹌，縱然都撞得頭破血流，到頭來還是走不出去。生在這裏，死在這裏，插翅都難飛。

然而，越是重讀，越是讀的沮喪和委屈。隔了這麼多年往回看，才知道自己當初受了她的影響有多大。一路讀，是一路艱辛的搏鬥、掙扎於和解，如此往複：這“她”里，也有半個自己，追尋着張愛玲，尋找着我自己，直到今天仍然不能釋懷。

寫到這裏已經凌晨，可是我的心裏卻惘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