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鳳來
我出嫁當天,彩鳳鸞雲,萬邦來賀。鳳冠霞帔,紅妝十里。
薄雨初晴,雲煙裊裊。車馬轆轆,碾過青石板。一入宮門,前路飄渺,塵緣皆散。
我要嫁於這天下尊貴的帝王,而後母儀天下。
阿父允諾我說,他是這世上最好的夫婿,一生所託之良人。
聞言,我只是不語。
良人?
可他早已有了髮妻啊。
更何況,青梅竹馬,總角之交,我早已邂逅。
裴郎與我相識已不止十年,也算是阿父的得意門生。他誠心上門提親,卻屢次被阿父轟出家門。
而今聽聞我前途大好,當了皇后。一封喜書送來慶賀,又馬不停蹄回了塞北。
此後陌路,山高水長,不復相識。
阿父說他年紀大了,榮華富貴,美人佳肴都膩了,只此一件事讓他耿耿於懷。
他想做皇帝,這是塊心病。
我想,有朝一日他怕是也要廢了現在的皇帝吧,哪怕他是我的夫婿。
上一個皇帝不就沒熬過他嗎?
登上最前方的轎輦,侍女僕從簇擁着我,以及我身後這幾十箱嫁妝。
我阿父可真愛我,捨得送我進狼窩。
我也真真是,嫁了個好夫婿啊。
大婚當日,我倆第一次見面。他倒是長了一張河清海晏的臉,眉峰勁挺,丰神俊秀,骨相硬朗,勝過皮相。
單論相貌,我確實顯得磕磣了些。
可惜這本該極有威懾力的一張臉,卻生錯了人。我這夫婿,都道他怯懦無能,卑微順從,人人都想上去踩兩腳。
他從玉階上款步而下,正準備迎接我時,還踩着了婚服,險些一個趔趄栽到我身上。
我面上還雲淡風輕地笑着,心裏不由發寒,阿父盡喜歡挑軟柿子捏。
他執我之手,一同於文武百官面前宣詔:德澤廣布,曠世姻親。龍鳳呈祥,天下太平。今迎娶鎮北王之女,懷清郡主為後,執掌鳳印,欽此。
我跪下接旨,愣是皮笑肉不笑地陪他上演了一出帝后情深的戲碼。
回到寢殿,我忙不迭脫下了婚服,順便撩起蓋頭卸了禮冠,鳳釵,發箍。嘶……
都是純金的玩意兒,頂在頭上,累脖子。
誰知道,洞房花燭夜,先進來的不是新郎官,倒是長公主。
我和長公主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皇姐,您是不是進錯門了?”
“沒有,我就是來找你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瞬間清醒。
“鎮北王派你進宮,你該曉得分寸吧?多幫襯着你們楚家人,提防着皇帝。他……”
“他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你若手軟,怕是得吃苦頭了。”
長公主的語氣慎之又慎,眸光清明,不像是喝多了,也不是開玩笑。
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出門,關門,我都沒太注意。
心裏只掂量着,長公主竟然不與皇帝一黨?
貌似她也不與我阿父一條船啊。
李逢歡進來,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我只趕得上把喜帕規矩地蓋回頭上。至於拆的那些東西,都堆在了床角。
他一進門就坐在了對面的凳子上,倒酒的聲音嘩啦嘩啦傳進我的耳朵。
我以為他要和我喝合巹酒。
“要喝酒,得先掀蓋頭。”
對面怔愣了一下,“誰說我要跟你喝了?只是渴了而已,一個下午滴水未沾。”
他示威似地拎起酒瓶,仰頭一干而凈。而後,李逢歡哼笑了兩聲,像是在嘲諷我。
“懷清郡主,哦,不對。該改口叫楚皇后了。”
“你可是鎮北王逼我非娶不可的皇后。若是我不答應,他可揚言要殺了我,另立新皇。”
我的眼睫心虛地顫了一下,昧着良心開口:
“你能坐上皇位,一半都是我家的功勞。不然你還是個無父無母的宗室子,再熬死幾個皇帝,也不見得你能坐上去。”
我一向看得通透。
當初裴遠行上門提親,我雖心有期望,能得個自由身,卻也喜憂參半,料想過最壞的結局。
得知我將嫁給李逢歡為妻,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鬧,沒必要一哭二鬧三上吊,太難看。而且我阿父也不吃那一套。
李逢歡,李逢歡……
我咂摸着這個名字,笑着對丫鬟們說:
“這李家子,倒取了個姑娘家的名字。就是不知脾性如何。”
我避開了阿父的耳目,遣人另去探查李逢歡的身世。
他是福安王十年前莫明走丟的小兒子。偏巧,他千里尋親到王府門口,福安王府已是滿堂縞素,白綾繞樑。哀嚎哭聲,三天三夜不止。
福安王走了,王妃卻寧死不肯認他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兒子。
這時候,皇帝老兒的胞弟,順華王,出面結束了這場鬧劇。他將李逢歡收為義子,供他吃喝,且親自教他六藝。
誰知道這李逢歡究竟是宗室皇子流落民間還是本就是草民出身呢?
畢竟,他以前在街頭當乞丐要飯的事,還一時傳為笑柄。
連親娘都不認他,甚至避如蛇蠍。
李逢歡是個有心機的。身份不明的人,我阿父一般不會任用。
可那日選皇帝,比選秀女還熱鬧呢。但凡與皇室沾點兒親,帶點兒故的宗族子弟齊聚,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只為求得我阿父另眼相看。
李逢歡是唯一遲到的人。在宴席末,才風塵僕僕趕來。
阿父開口問他:“可想當皇帝?”
他一臉惶恐,裝得倒足足有九分真:“這可使不得!鄙下愚拙,未曾想過。”
“哈哈哈,好。”阿父大笑着。
李逢歡藏得夠深。
就這麼順了我阿父的心意。他可不就是想要個提線木偶?規規矩矩,任人擺佈。
整場宴席下來,李逢歡泯然眾人,再未露過一點鋒芒。
可阿父偏記住了他,甚至逼他休妻娶我。
李逢歡已有髮妻,且成婚不過半年,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捫心自問,扶他坐上皇位,我楚家不曾欠他。可阿父逼他再娶一事,我實心有愧疚。
也難怪他不待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