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初的原因只是想逃離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白浮夢坐在書桌前,看着桌上的《道德經》,臉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落地窗灑落黯淡的光芒,還是下午五點半,夏季的白日總是特別的長,但今天的天色卻早已暗了,濃厚的烏雲積聚在天上,讓人感覺壓抑。
風發出‘呼呼’的怪嚎在大樓間穿梭,搖動着一棵棵大樹。其中一棵長勢很好,枝椏都已經升到了五層樓高,離白浮夢的窗子不遠,在風的戲弄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白浮夢桌前的落地窗。
‘碰!’
像是什麼東西砸落的巨大聲響從身後的門外傳來,白浮夢的目光一滯,臉上思索的神色淡去。
他皺了皺眉,將頭低了一些,似想要努力回到書的世界去。
但是,門外又是什麼東西砸落的聲音響起,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女人憤怒的大叫聲。
“啊!你敢打人!你他媽的在外面找了女人,還生了孩子,現在回來還敢打我?你他媽不是人!”
隨即又是巨大的聲響傳來,還有桌椅被暴力挪動的聲音,白浮夢知道那是客廳的紅木沙發。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白浮夢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想要將門外的聲音拋諸腦後,但卻事與願違。門外物品砸落的聲音,女子的咆哮聲,就好像一顆顆石頭砸入白浮夢心中平靜的水潭中。
“白浮夢!你老爹打人了!你媽要被打死了!”
白浮夢停下,手掌摁着書本,臉上露出苦澀的表情,眼裏滿是掙扎與痛苦,嘆了一口氣,拿起一旁繪着墨竹的鐵質書籤壓在書本上,離開書桌走向房門。
‘咔噠’
隨着房門的鎖被打開,白浮夢走出房間,映入眼帘的是滿目狼藉的客廳,鋁製的茶葉罐躺在地上,底部有一個凹陷,看上去是被砸出來的;紅木的沙發已經不在它原本的位置上,歪斜的厲害,坐墊上面還有着反轉的小凳子。
側沙發上,一個女人窩在沙發里,旁邊站着一個男人,男人正將手放下,似乎是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停下了手,白浮夢看見他看了自己一眼,眼中閃過顧慮。
沙發里的女人見男人停下了手,透過沙發的縫隙看到了站在那的白浮夢,像是有了依靠一般,一把跳了起來,重重地推了一下男人,披頭散髮,臉上滿是憤怒,大聲咆哮着。
“你敢打女人!你是人嗎!我這輩子還沒被打過!你在外面跟女人亂搞生了孩子,回來還敢打老婆,啊!你還是人嗎!”
“那個女人,其他人都不要,就你當個寶!你同學都睡過她!一個破鞋!你抱着當寶!啊!”
男人沒有回答,反而是看向白浮夢:“你看看,她說的都是什麼話。”
‘又沒說錯。’白浮夢想着,但卻並沒有說出來,默默走到了牆邊,將地上的鋁製茶葉罐撿起,放到了桌上,又把沙發上的小椅子拿起,放到地上。
“我說的有錯嗎?啊!本來就是一個破鞋!你也當寶!還要回來跟我離婚,你是人嗎?她當年去單位告你重婚你忘了?不是我幫你你連工作都沒了!你現在要跟我離婚?啊!”女人似因為白浮夢的出現而有了底氣,咆哮得更大聲了。
“小聲點說話吧。”白浮夢坐到小凳子上,感覺心神很是疲憊。
“我什麼小聲說話!”女人聽到這話更加憤怒,一巴掌對着男人揮了過去;“他打人啊!”
“喂!“男人快速地擋住女人這一巴掌,很是憤怒,瞪着女人,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但還是忍了下來,餘光掃過白浮夢,坐了下來低着頭,沒有說話。
但女人卻不想放過他,依舊咆哮着“我這輩子還沒有被人打過!我父親都捨不得打我!啊,你敢打我!”
“兒子不出來你是不是要打死我!”女人說著又是一巴掌扇了過去,而此時男人因為低着頭,沒有馬上發現,雖然還是很快閃了過去,但女人的指尖還是劃到她的臉頰。
頓時男人猛地站起來,好似擇人而噬的野獸,目露凶光,女人頓時被嚇到,後退半步跌坐在側邊的沙發上。
“老爹。”白浮夢開口喊道,聲音低沉,十六歲的面容還帶着稚嫩,但此刻卻很是冰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散發出來。
男人看了白浮夢一眼,終是沒有什麼動作,又坐了回去,只是這次離女人遠了一些。
“看到沒有,他在外面亂搞回來還要打人,難怪你的那些朋友都說你是渣男,我還為你說話,想着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渣男!渣男!”有白浮夢撐腰女人喊的更大聲了。
“你好好說話行不行。“白浮夢捏了捏眉心說道。
“我好好說話?是他打人啊!那你讓他讓我打回來!“女人說著又是一巴掌揮過去。
“喂!”白浮夢頓時大聲喝道,男人自然不可能讓她打,躲過了這一下,女人見白浮夢大喝,也沒有繼續打,坐了回去。
“是,我打你是我不對,”男人這時突然說道:”我向你道歉。“說他了起來,對着女人彎腰鞠躬:“對不起。”
但女人卻反而更加憤怒,坐在沙發上大吼:“你不要看兒子在就假惺惺,啊!追着我打,你很能耐啊,在外面亂搞回來打老婆!”
“不能過就離了吧。”白浮夢突然開口道,目光看向窗外。
雨已經不下了,天色依舊陰沉,烏雲低的好像抬手就能碰到。
“好好談談怎麼離吧。”白浮夢將目光收回靜靜地說道。
頓時,男人跟女人都沉默了,男人坐了下來,低下頭,臉上閃過一絲竊喜,女人則是愣愣地看着白浮夢,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過了一會,男人抬起頭,點起一支煙,頓時讓白浮夢皺了皺眉。
“那就聽兒子的吧。”男人說道:“我本來也是想跟你坐下來好好談談。”
女人這時也回過神來,又吼了起來:“你什麼想跟我好好談談,你從這裏追着我打到那邊啊!”
‘又回到原點了。’白浮夢在心裏嘆了口氣,他真的不想參與進來。
“既然他這樣,就讓他走吧。”白浮夢說道。
女人看向白浮夢,眼裏閃過苦澀,但很快就被掩蓋:“好啊,把這個房子剩下的房貸還掉,再買一套以後給兒子做新房,還有把車買了,然後就滾吧。”說完就把頭別過去。
“你這是獅子大張口,別做夢了好吧,掉錢眼裏去了。”男人毫不猶豫地拒絕。
“我什麼掉到錢眼裏去了!”女人猛地回頭,瞪了一眼男人,又對着白浮白浮夢說道:“他剛剛明明都答應要給你新房的,車子也是本來就說了的,房貸更是最早就說好了的,現在又說做不到,他就是想拿着錢去那邊跟那個騷貨過好日子!”
‘他或許真的有一點這種想法,但也確實是沒有錢。’白浮夢心裏清楚,父親是有能力完成母親這要求的,但是基本也要把身上的資產花的所剩無幾,母親算的比誰都清楚。
“兒子,”男人看着白浮夢,臉上寫滿了真誠;“老爹已經老了,賺不來錢了,是真的沒能力再給你置辦一套房了。”
女人在一旁冷笑着;“做不到也行啊,凈身出戶啊。”
白浮夢眉間皺得更深了;“你不要這麼說,好好談,他如果身無分文在街上撿垃圾我能不管他嗎?不一樣要養。”
“你還養他?”女人不可置信地喊道:“他既然要去那邊過好日子了你還管他做什麼!”
“難道有一天你在街上撿垃圾我就不管你了嗎?”白浮夢捏了捏眉間,感覺頭有些痛。
“我不要你養!”女人毫不猶豫地喊道。
‘你不要我養我就可以不養嗎?贍養父母是孩子應盡的職責,我如果真的看你們在街上撿垃圾還視若無睹,我還算人嗎?怕是天都容不下了,要降下懲罰。’
“你看看她,簡直是不可理喻。”男人說著看向白浮夢;“兒子你陪我下去走走吧。”
白浮夢蹙眉,現在這情況他怎麼可能拋下母親一個人在家裏,母親遠比父親來得脆弱,他自然要先把母親安撫好再說。
“你先下去吧。”白浮夢對男人說道。
男人見此,嘆了一口氣,拿起一旁的外套穿上,向著大門走去,手按上門把手時,男人停了一下,回頭看去。
白浮夢低着頭不說話,女人也把頭別向一旁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男人再次在心裏嘆了一口氣,隨即開門離開了。
男人離開后,客廳里一時還保持着沉悶的寂靜,女人看着窗外不說話,胸膛起伏着,顯然心中還是怒不可遏。
白浮夢也低着頭,想要開口,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可他如今卻在拆自己父母的婚,想到這不禁心頭苦澀。
可強撐着又能如何呢?這個婚姻早就結束了,父親常年呆在另一個房子裏,幾乎是獨自生活,哪怕回來也只是睡在客房,與母親更是幾乎沒有什麼交流。母親也一樣,嘴上說著不在乎父親去看那個女兒,卻時時監控着父親的行蹤,手機還綁定着父親車子的信息,一旦父親的車輛停留在那個女人的家附近時,她就要或是發消息或是打電話來跟白浮夢說,連心裏都變得有些扭曲,不再經常出門,回到家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開着電視,眼睛雖然看着屏幕,目光卻是渙散着。
而處在兩人之間的白浮夢是最難受的,一邊是母親,一邊是父親,他選擇哪邊都不對,這麼多年來,他甚至想過如果自己沒出生就好了。
‘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兒子,”白母回過頭看着白浮夢:“你真的要我們倆離婚?”
白浮夢在心底嘆了口氣說道:“你是留不住他的,又何必兩個人互相折磨。”
“我沒有想留住他,我是為了你才一直堅持着。”
‘又來了,’白浮夢在心底說道‘接下來該說’我是為了讓你有一個完整的家,怕以後你找女孩子,對方家長嫌棄你父母離過婚’吧。’
“我是為了讓你有一個完整的家,怕以後你找女孩子,對方家長嫌棄你父親離過婚。”
‘果然。’白浮夢在心底笑了笑,這麼多年來白母每一次都是一樣的話語,他都會背了。
白浮夢看了看窗外,眼裏流露出疲憊:“我們家現在算是一個完整的家嗎?”
白母沉默了,很快又說道:“至少讓你結婚的時候父母都能上台,你看你表哥結婚的時候,他父母離異只有父親上台說話,多難看。”
‘難看嗎?老哥恐怕只有覺得難受吧。’
“離了吧。”白浮夢再次說著對上白母的雙眼;“我累了。”
白母愣了一下,兒子此刻身上竟透露出一股遲暮的氣息。
這麼多年來,白浮夢夾在兩人中間,母親打來的電話,十句話九句都是‘你爹在哪裏?’‘你爹又去那個女人家了’,對於自己的關心問候越來越少,甚至進入高中以後,再也沒有一句了。回到家也是在不斷說著父親的壞話,‘你爹藐視重婚罪’‘一個人吃兩家飯,他就是個渣男’‘他怎麼能安穩地躺在那個女人旁邊,他不噁心嗎’‘那個女人誰都睡過,誰都不要她,爛的很,就你爹當個寶’。
白浮夢該怎麼辦?為了安撫母親說父親的壞話嗎?為人子,罵自己的父親?他做不到。
而父親也差不多,與他在一起的時候經常說著母親的缺點,說著和母親已經過不下去了。
對一個少年說著家庭已經不能繼續存在了,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可白浮夢早已習慣了,還要冷靜地安撫,就好像把心丟了出去,感受不到痛苦,感受不到那份撕裂感,像機械人一樣搜索分析着最適合說的話。
‘我都是為了你才維持着這段婚姻。’
這是他這麼多年聽過最多的話,不僅是從父親母親兩個人的嘴裏。還有叔叔、嬸嬸、姑姑、奶奶、舅舅、舅媽、外公、外婆,以及父親母親雙方的朋友,他們都說過。
‘如果我不在了,是不是就好了,就不用互相折磨了。’白浮夢想過不止一次。
這種時候,是小說與漫畫拯救了他,那些故事裏,主人公有講義氣生死與共的兄弟,有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的愛人,還有疼愛自己美滿的家庭。
白浮夢把自己代入一個個主角,去感受那自己不曾擁有的溫暖。
“那就離吧。”女人坐回了沙發上,與平日裏一般地躺下,頭別想了一旁,不再讓白浮夢看到臉龐;“跟他說把房子的房貸還了,車子買了,還有新房的首付交了,我就跟他離,剩下的一百多萬你就自己努力去吧,我也不管了。”
“還有他打我這一巴掌的醫藥費。”
白浮夢看着女人片刻,嘆了口氣,走回房間。
關上門的那一刻,白浮夢感覺自己身體裏的力量好似全部被抽走了,輕輕地靠在門上,不敢太重,怕響聲被母親聽到。
房裏沒開燈,雖然是五月的下午,但外頭因為下雨而黑壓壓的,房間裏也暗暗的,但這卻反而讓白浮夢覺得舒服。
如果能就這麼坐在地上,靜靜地聆聽雨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多好。
但現實並不能讓他現在休息,他走向衣架,手裏滑動手機撥打父親的電話,手機傳來正在呼叫的‘嘟嘟‘聲。他脫下身上的睡衣,拿起衣架上的一件牛仔襯衫穿了起來。
電話通了,傳來父親的聲音。
“兒子。”
“你在哪?”白浮夢穿好上衣又去拿衣架上掛着的褲子。
“在樓下的公園。”白父回答道。
“我現在下來。”白浮夢說道。
“好,我在這等你。”
說完,電話便掛了。
白浮夢穿好衣服整了整,轉身走向房門,把手伸向門把手,即將摸到時頓了一下,隨即抓住緩緩地將門打開。
走到客廳,母親側躺在沙發上,背對着白浮夢,手裏拿着手機,好像正在跟誰發著消息。
‘多半是給姑姑、嬸嬸以及她的那些朋友吧。’白浮夢心裏想着。
母親是個脆弱的人,藏不住話,受了委屈如果不說出去感覺自己就會炸掉一般,所以基本跟家裏有關係的人都知道父親出軌在外面生了孩子的事情。或許是因為這件事覺得父親人品不行,又或者是因為母親老師打電話給他們抱怨着同樣的事情,如‘祥林嫂’一般,讓他們心生厭煩,已經好幾年,沒有父親、母親的朋友來家裏了。
至於白浮夢的朋友,家裏的事讓他身心疲憊,每天上完課往往還要應付着母親的電話,早已沒精力如正常的少年一樣歡快地在操場上奔跑,在同學眼中,他只是個陰沉的怪異少年,自然沒人來和他做朋友。
‘我有多久沒有笑過了?’白浮夢突然想到,沉默片刻,咧了咧嘴。
“我出去一下。”白浮夢看着母親說道。
並沒有回應,白浮夢也早已習慣了,徑直出了門。
外邊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但是天色依舊很暗,隨時有可能繼續下雨。
白浮夢拿了傘,走在小區里,他們小區的綠化做得很好,下雨過後空氣里瀰漫著一股青草與泥土的芳香,若是平常,他定然會大口呼吸,覺得心情舒暢,但今日只覺得內心沉重。
走出小區,來到小區的後面,遠遠地就看到父親站在橋頭,抽着煙,看向遠處,目光空洞,腳下丟了七八支煙頭。
白浮夢走近,白父看了他一眼,向著公園的走道走去,白浮夢與他並排,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走着。
許久,公園第二個階段的路已經走了一半了,白父才開口。
“我打你母親是不對的。”
白浮夢沉默,父親經常反思自己的行為,但是他脾氣火爆,往往到了時候還是會忍不住白浮夢也經常說父親哪些事上做的不對,父親總會很虛心的接受,但是改不掉,他就是這個性格。
“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白父又繼續說道。
白浮夢還是沒說話,但是心裏卻很明白,他雖然在房間裏看書,但母親那瘋狂的大叫她想聽不到都不行。
“你同期的同學,大家都是在單位里上班的,人家現在拿的工資是你的兩倍,你看看你。”
父親是當年的是高考狀元,八幾年,上大學都很少,何況是高考狀元。父親一生高傲,又怎麼受的了這樣的話,何況那些人曾經都是父親的手下敗將。
父親剛到單位的時候,就憑藉著驚人的才華,得到了院長的賞識,破格提拔為總經理,那時候他同期的同學卻只能在工地踩着泥水受着凍,父親對他們來說是需要仰視的存在,目光中滿是羨慕。
但後來,父親外面的女人為了得到父親,到公司告父親重婚。
父親的公司是國企,對違反國家法律是絕不姑息的,最後雖然免去了被開除的下場,卻也離了總院,調到了分院,說是分院院長,手底下卻沒有一個人。
“你剛才跟你母親說的怎麼樣了?”父親又問道,目光里藏着一絲期望。
白浮夢看了他一眼,低頭看了看地面,沉默一會才說道;“母親說,你把房子房貸還了,車子全款買了,新房首付付了,就跟你離婚。”
父親一聽,神色一滯,臉上露出憤怒,但很快斂去變成憂愁;“他就是把我當成一個賺錢的工具,老爹哪裏還有這麼多錢?我有多少錢兒子你還不知道嗎,我都給你看過了。”
“還得靠你勸勸她了。”
白浮夢眉頭一皺,心中生起不快,哪有讓兒子去勸自己母親離婚的;“老娘是不會鬆口的。”
頓時白父滿臉苦惱;“那該怎麼辦。”
白浮夢心中越加不快,聲音都不由得冷淡了些;“你現在要麼滿足母親的要求,要麼就只能暫緩,等母親想開,鬆口,但等她鬆口沒個幾年是做不到的。”
白父也明白這個道理,不過想讓兒子去勸說妻子,眼下兒子這麼說那就是暫時沒有什麼辦法了,不由地深深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兩人走着,過了公園的第二階段,進入了第三階段。
“兒子我們坐一會吧。”白父突然開口說道。
白浮夢停住腳步,看了一眼父親的膝蓋,點了點頭,拿出紙巾擦了擦,兩人就坐在路道旁邊的花壇上。
白父一坐下就點了一支煙抽了起來,同時一隻手揉着自己的膝蓋。
白父喜歡爬山、徒步,曾步行一整天從隔壁市爬山走路回來,後來因為運動量太大,膝蓋間的潤滑液消耗光了,磨損了半月板,現在不能再長時間走路了,走久了就會痛。
白浮夢看着白父的膝蓋,想父親當年何等風光,院裏四個車位,三輛公車,一輛私家車,私家車就是自己家的,還是第一個買大哥大的,還有一輛價格不菲的摩托車,被所有人仰視羨慕,縱然後來因為那件事被調到了分院,卻還是豪氣不減,依舊在n市打拚出了一片天地。
當初來到f市時身上只有一百六十塊,靠着自己一步步打拚,如今擁有三輛車,兩套套房,鄉下還有兩棟樓,如今卻被趕出家門,多麼凄涼。
想到這,白浮夢心裏的不快不由得散了,生起對父親的同情。
白父一根煙抽完,又點了一支,吐了口煙說道;“我等下就直接回n市吧,你母親是個善良的人,等下肯定還是會煮我的飯的,但我是個要臉面的人,弄得這麼僵,坐在那吃飯多麼難受。”
“你等下回家陪你母親吃飯,安慰她一下。”
白浮夢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兩人起身,向回走去。
到了停車場外,白父對着白浮夢說道:“你回去吧,我就走了。”
白浮夢點點頭,道:“開車慢一些。”
“知道。”白父點頭,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閉上,隨即說道:“你回去吧。”
白浮夢知道父親還是想讓他勸勸母親,但他真的不想管這件事,沒有再說話,轉身離去。
他不知道身後的父親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他只覺得很疲憊,想找個安靜的角落好好休息。
回到家,客廳里沒有開燈,暗暗的,感覺有些冰冷,白母還是躺在沙發上,旁邊放着一摞紙團。
白浮夢低頭沉默了一會,隨即抬頭開口問了一句:“晚上吃什麼?”
“鍋里煮了飯了,你自己吃吧。”白母頭也不回地說道。
白浮夢看了她一會,走向廚房。廚房的高壓鍋上殘留着米湯蒸汽留下的痕迹,高壓鍋的壓力凸起已經凹下去了,顯然鍋里的壓力已經減小到可以打開了。
白浮夢打開鍋,如他所料是白米粥,但量卻只有一人份的。白浮夢沉默了一會,拿碗盛起稀飯,靜靜地坐到餐桌上吃了起來。
“那個渣男回來打人!”
白浮夢抬起眼看去,白母側着身子拿着手機在打着電話。白母是個藏不住話的人,遇到什麼事第一時間一定要說出去,不然憋得慌,白浮夢曾多次說家裏的事不要跟外面的人去說,畢竟‘家醜不外揚’,可並沒有什麼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家裏的事。
一開始白母只跟一個人打電話訴說,但是每次都是同樣的內容,時間久了,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而且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每次都是相同的,聽着又不高興,還要費心安慰白母,漸漸地也就不接白母的電話了。
這個時候白母就換一個人打,打到人家也受不了了不接了的時候再換一個。白浮夢初中三年,白母把能打的人都打了個遍,現在已經幾乎沒有人接她電話了,只剩下家裏的幾個要好的親戚。
“是啊,他就是欺負我們母子善良,他這種人我兒子還說要管他。”
白浮夢的筷子頓住了,隨即繼續扒拉着飯菜,就當作沒聽到。
“有什麼好養的?這種人渣還管什麼?讓他死外面就好了!”
“我不是為了兒子我早就跟他離婚的,兒子都不懂的,還傻傻地說要養他。”
“他說我天天浪費錢買保線,呵,老公這個樣子我不買點保線老了沒人管我怎麼辦?兒子也傻,居然也跟着他說我,我死了那些錢不都是留給他嗎?”
‘我難道要天天盼着你死嗎?’白浮夢在心裏反駁。
現在這個社會人人都買保線,買保線也沒什麼,以防個萬一。但一般買買人身、車子,一些可能遇到的線就好了,白母卻每年花大幾萬去買一個重疾線,重度傷殘才能賠,要交二十年,提前也拿不出來。
“兒子他一點都不懂事!都不知道幫助弱者。”
白母滔滔不絕地在抱怨着,好似在跟電話那邊的人說,實際上白浮夢又怎麼不知道她是說給自己聽的。
白浮夢只覺得放進嘴裏的飯菜好像變成了蠟做的,難嚼無味,難以下咽,煎熬無比,隨即也不顧稀飯多燙,快速地吃完放下碗筷對着打電話的白母說道
“我出去一下。”
說完也不等白母回應就快快地出了家門。
門口沒有開燈,門關上斷絕了僅有的亮光,讓電梯間黑黑的,但白浮夢卻感覺很舒心,也不去開燈,就在黑暗中拿出鞋子,坐在門口的矮柜上穿了起來。
穿好鞋,白浮夢看着家裏的紅漆木門,愣愣地想到‘別人都是在外面累了,快到家了舒一口氣,還在家門口就覺得安心。但回家對我來說卻比在外面做任何事更加得覺得疲憊,我倒寧願一直住在宿舍里。’
白浮夢起身,按下電梯,轉頭看到門口擺着的雨傘,天色還是很暗,現在雖然沒有雨,但看那陰沉的烏雲,想來隨時都有可能降下暴雨。
可白浮夢盯着雨傘一會,卻不知道怎麼想地,並沒有拿傘,直接進了電梯離開。
傍晚六點的小區很安靜,大家都回家了,一家家的燈光亮起照亮還沒亮起路燈的小區,炒菜的濺油聲從各家傳出,還混雜着電視聲跟人說話的聲音。
白浮夢抬頭看向一家窗戶,愣愣地看了許久,收回目光,低下頭,又抬起頭,快步走出了小區,他不想留在那裏。
街上要比小區熱鬧些,很多人才下班,正陸續向家趕去,路邊上的飯館坐滿了人,老闆的吆喝聲,食客的交流聲混雜着傳來。
白浮夢靜靜地走着,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只是漫無目的地走着,目光掃過街上各個地方,心中空蕩蕩的,什麼思想也沒有。
‘啪嘰’
腳下的一塊路磚突然濺起污水,澆在白浮夢的鞋背上,立刻就滲透了進去,冰冷的感覺傳來。
路上經常有這種情況,路磚鬆動了,雨水滲了下去,積在磚底,路過的人不知道,一腳踩下去,底下的水就濺起澆濕鞋子。
這種情況白浮夢也遇到過好幾次了,早就習以為常了,但今天卻愣愣地看着被打濕的鞋子,心裏哪裏好像傳來聲響,委屈如海浪般沖了出來,眼裏控制不住地流出淚。
白浮夢一愣,連忙擦去眼淚,慌張地環顧四周害怕被人注意,隨即快步向著路另一頭的公園走去,一頭鑽了進去。
詭異的是,在他進入的瞬間,公園的大門似水面一般泛起了一道漣漪,但卻沒有任何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