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400年前的故事
寒冷。
白淵走在瓢潑大雨中,看不見前路,也沒有退路。眼前的雨滴連成線,淌進眼裏,幾乎堵住口鼻。冰冷的雨水帶走體力,他感到自己正由內而外的開始變冷。
但更嚴重的問題出現在大腦。
他察覺到自己的異能又被削弱了。人類對tit的掌控力隨着人類衰亡而減弱,但此時這場雨似乎又減弱了他的力量。
力量強度多少其實白淵並不太在意。但力量變得如此弱小以至於沒法改變血肉應對困境就比較麻煩了。
這樣下去是會失溫的。
手臂已經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白淵在雨幕中跋涉着,開始為自己先前無謀的舉動感到後悔。
——“傲慢”
在後悔的同時,這一概念突然出現在白淵心間。
——因為身負力量就輕蔑自然偉力,直到絕境出現之前都不曾心生敬畏。如果力量依舊,白淵絕不會感到任何悔意,他只會改變自己的血肉,以不屬於自然的形態和方式應對這森冷雨水。
——傲慢。
——改變血肉的傲慢;改變世界的傲慢;不敬畏自然的傲慢。
“唔。”
有人在借自己的心說話。
白淵沒有打斷它,反而循着內心所指,向這份懺悔之意表示認同:對對對,沒錯沒錯,誒~不瞞你說~我也這麼覺得……
——罪孽。
——因傲慢而生的罪孽,人類的狂妄造就了第一次毀滅,但人類的狂妄卻又造就了其後源源不斷的毀滅,他們在山巔享受着理想國的幸福,卻將陰暗的念頭鋪灑在大地上!
那個聲音似乎沒有察覺白淵的異樣,或者也無所謂他的反應。它不知從何而來,藉著白淵的心聲在喧囂。從控訴到詛咒。言語當中,無一不是對四城之山的憎惡。
而白淵藉著這聲音帶來的那麼些微方向感,終於在雨簾中找到了第二處“站台”。
真的是站台。
雨水在頂棚拍出連串悶響聲,開放式的站台內也幾乎沒剩下什麼乾燥的地兒。但它多少擋住了頭頂上落下的雨水,讓人得意短暫喘息。
而早在白淵之前,已經有個人影坐在那裏,靜靜坐着,懷裏揣着個黑色的書包,扁扁的,看起來沒裝什麼東西。
“你好你好~這天氣,可太見鬼了。”
闖入那片庇護所中,白淵頭都不抬的打着招呼,用擰乾的衣服擦去身上的雨水。
“公交車會來么?”
早已坐在這裏的那個身影問道,聲音十分悅耳,彷彿雨夜窗邊的風鈴。她看着雨簾中什麼也沒有的世界:“什麼時候,我才能從這裏離開?”
誰知道。
把身體擦乾,褲子擰個大概。白淵才終於能緩口氣:“可能永遠也不會來了。”
“為什麼?”
那個沒有臉的少女扭頭看過來,只有一片漆黑的臉頰中不知道什麼東西發出聲音:“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試圖站起身,但坐得太久了,剛離開凳子就撲倒在地。於是狼狽不堪的四肢並用向著白淵爬來,空洞的面容中有癲狂恨意湧現,彷彿噩夢具現成了現實。
“因為這裏是輕軌啊。傻姑娘。”
看着那個站台的牌子,白淵長嘆一聲,指向已經垮塌近半的站牌:“城際輕軌,索斯特蘭站?”
字母略有缺失,不過白淵還是勉強拼湊出一個名字來。
一個四百年前的死城,一個等公交的女鬼,
一個輕軌站台,一場大雨,一個在心底迴響的聲音。
白淵不知道這些東西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地應對着:“你在等公交么?要去哪?”
輕軌二字一出,已經撲到白淵腳邊,指甲撕破他小腿的女鬼就停下了動作。雖然很輕微,但確實是顫抖着,有輕輕的自言自語聲:“輕軌?輕軌?這裏是輕軌?不是公交站?”
“你要去哪?我沒準能給你指路。”
說話的時候不要把指甲捅進別人小腿肚裏,特別是對方沒法改變血肉的時候。
她聲音帶來顫動,讓白淵肝兒也跟着一起顫——疼的。
“去哪?哪也去不了。雨啊雨啊,一直下,要多久,海洋才能重新有?”
女鬼扒着白淵的小腿,血腥味刺激不到她。但已經整個鬼都被浸染得泛紅了。她就好像一塊乾燥的海綿,把白淵小腿上滲出來的每一滴血都吸進自己體內。
“行行好,你不知道去哪就鬆鬆手。”
掰不開。
白淵感覺得到自己正在迅速失血。今天進城之前還一直覺得天氣有點熱呢,結果進城就各種渾身拔涼拔涼的。
“我知道我要去哪。但我……去不了。”
她沒有鬆手,空洞的面容中盈起源自白淵的鮮血,終於一點點雕琢出一張五官玲瓏秀氣的臉:“因為死亡被人類摘除了。我只能在這裏等待,等待他們傲慢的幻想徹底破滅。”
親手摘除了死亡的人站在她眼前,開始感到一陣牙疼。
幻想破滅?
死了都不一定能破滅。
矛盾因而成型,他將永遠身處自己設立的幻想規則當中。
——那麼,她也會如此。
借白淵之心詮釋着某個故事的聲音再起,明明在看見站台之後已經沉寂,白淵還以為它終於滾蛋了。
——人類的傲慢不止一處,不止一次,不止一人。
——她曾在奔向希望的途中自以為能予同伴以歡樂,以繼續奔行的勇氣和動力。卻未曾想,馬背上的戲言因她的傲慢成真。
——瘟疫,戰爭,飢荒,死亡。四名騎士因她的戲言化作匍行在地的噩夢。
突然間,白淵感覺身前多了點什麼。
他抬頭,看見公交車的大燈正射出明黃色光芒,照亮了漸入昏暗的雨色。
——少女早已失去自己的坐騎,她本只想將化作累贅的自己變得不那麼多餘,所以才出口戲言。
車上沒有司機,沒有乘客。白淵試探着往車廂里走動,卻感覺到某種粘稠的空氣質感,說硬往裏擠的話也不是不行,但……就像早高峰的公交車那樣,誰願意擠進去聞汗味呢?西城大部分人的體味重得嚇人,為了掩蓋體味就會用上大量的香水,白淵巴不得能站在門邊,至少門外的空氣清新怡人。
叮鈴叮鈴。
見到公交之後就撒開白淵的女鬼跟在白淵後面。從包里摸出來兩塊圓圓的銀白色金屬塊。時經多年的金屬塊早已看不清刻畫的面額,但依然沉甸甸的落進收銀箱裏。
於是車門關閉,公交車略微一震,緩緩駛入雨夜。
——但四名騎士仍記得少女的親切,哪怕已經被這份過於龐大的現象所吞噬。於是它們把少女送到了最近的城市裏,將昏迷的她放入已經只剩餘燼的圖書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