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大敵堵門
魏烈拓憎惡自己的軟弱。
正如他憎惡白淵那般。
過半人生時光中漫長的痛苦,讓魏烈拓知曉了自己因痛苦產生的扭曲,也因而憎惡那些曾經試圖救助自己的人——其中白淵是他最憎恨的那個。
可軟弱就是軟弱,哪怕魏烈拓知悉自己的軟弱由何物組成,他也無法抵抗,只能淪陷。
熊叔的一席促膝長談肯定沒能完全達成目的,但那曾經的西城總轄肯定不會輕易把一切送進死路,更不會把魏烈拓逼得無路可退。
兩人聊了很久,聊了許多。從魏烈拓開心的,到魏烈拓難過的。
隻字不提白淵。
於是魏烈拓還是屈服了,與他並肩站起:至少,見一見菲雅。
聽說她繼承了十年前菲芽的所有記憶,彷彿曾經那個小女孩只是長眠了一覺醒來。
魏烈拓自然是不會輕易相信的,但他無可選擇。只能在一雙熊掌的推搡中進到隔離室中,去到菲雅的身前。
多麼神奇啊。
他十年前的記憶與十年後的今天完美重疊,那位少女的身姿依然純潔又狡黠,僅一顰一笑就讓他由衷的感到愉快起來。
成年後成年人該做的事情一件沒少做的魏烈拓在對視后的第一眼就不得不承認——他並不是沒有喜歡過菲雅,但隨着十年時光逝去,他竟然在愉快中感到了一絲悲傷,然後醒悟。
他只把這位夢中出現過的姐姐當做救贖來尋覓了。
與她並肩去旅行,為什麼不呢?
哪怕十年未見,她不還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憧憬嗎?但那份憧憬已經讓自覺骯髒的魏烈拓懂得縮回雙手,緊緊的,在身前交握……
“小拓?”
四城之山的邊緣已經出現在眼前,善解人意的少女從側方看過來:“你在發獃哦?這很危險的……”
“對。啊哈哈,對的。很危險……我知道,我知道。”
慌亂的踩下剎車,魏烈拓難以說清自己混亂的思緒,他連流暢應答都做不到,只能看着眼前的懸崖,開始緩緩滲出冷汗。
如果衝下去了該怎麼辦?他是惡魔,血脈涌動之後尋常的翻滾無法至他於死地。可菲雅怎麼辦?她甚至不是一名健全的人類,以菲芽救贖倖存的研究者給出的預計,她脆弱的身體至多也就能堅持三年……可哪怕只有三年,她此刻也依然活生生的坐在自己身邊。
十年來無數次夢中尋求過的救贖,傷痛孤獨至深時的美夢。
魏烈拓怎麼敢讓她受到損害?
“對不起。對不起……讓我稍微,稍微休息一會。”
大腦自答應與她共同旅行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處於高度的混亂中。魏烈拓在白日裏回憶起過去,暢想着未來;在夢境裏渴求着心靈的交匯,血肉的交融。在狂妄中卑微又鄙賤的渴求,在理智中暴躁又悲哀的自責。
僅僅重逢,他就快要瘋了。
“嗯。”
可愛少女沒有對他這般狼狽模樣發出哪怕半點嬉笑,菲雅遞出紙巾,讓魏烈拓擦擦即將滴落的汗珠:“果然……讓你在我身邊,還是有些勉強么……”
“啊哈哈。只是多年沒見,有點激動而已。菲雅姐……”
她是她,又不是她。倘若以十年前的習慣喚作姐姐,魏烈拓只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彆扭。畢竟現在的菲雅仍然是十四歲少女模樣,他卻連鬍鬚都剃了一茬又一茬。
“哈哈,以前你都不肯叫姐姐的,每次你這樣叫我,
就一定是想吃糖了。”
鄰座的少女終於放聲愉快的歡笑出來,她好像聽見了什麼世紀笑話一樣,跺腳拍腿,樂不可支:“小拓。今天又想讓姐姐給你買什麼糖吃?對哦……姐姐現在有這個。”
一粒不知道什麼東西被她啪嘰一巴掌糊到魏烈拓臉上,雖然沒有對準到嘴巴,卻又被她硬生生給搓到了嘴唇前。
柔軟的掌心散發著甜香,不知道是糖果還是她的氣味。微微的涼意自面頰沉入心房,明明還沒嘗到糖果的氣味,魏烈拓卻已經感到了一縷淡淡的輕鬆愉快。
好似童年回歸。
他張開嘴,接下了她拍上來的那一粒不知道什麼東西。
入口甘甜,回味綿長,軟糯有味。
是一粒北城銀狼奶糖。
“好吃吧?我昨天從你爸爸那裏拿到這盒禮物的時候都嚇了一跳——十年前我們哪有這種好東西吃!”
十年前。啊哈。
那時魏先生還沒踏進上議院,每個月的收入堪稱可憐。哪買得起這種頂級糖果——據說這種糖果是北城銀狼公司自遠東進口的配方,由兩名造物者以高科技高精尖設備的製造流程創造出來的糖果,這樣的一粒,需要造物者投入的精力不亞於一台電腦。
價格就更是遠超一台最新款的電腦了。
這份甘美讓魏烈拓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他看向菲雅,只見她懷裏正抱着一個小盒子。
是魏烈拓熟悉的30粒裝銀狼奶糖。自從魏紅堂邁入上議院之後,這東西他在短短兩年時間就已經快要吃膩了。
“你不吃嗎?”
她的唇齒間看不見糖果的奶白色。魏烈拓暴殄天物般咀嚼着奶糖,幾下就把糖果咽進肚子裏:“這糖還挺好的。”
“我……嘿嘿,昨天吃過了。有點捨不得。”
菲雅寶貝一樣抱着那個盒子,笑得有些羞澀,害怕落後了十年記憶的自己在魏烈拓面前看起來太過孩子氣:“就算一天只吃一粒,一個月就吃完了……”
“看來,為了不浪費你的糖,我還得趕緊打起精神來。”
揶揄般微笑起來,魏烈拓重新發動引擎:“好吧。糖也吃了,那就趕緊出發——”
這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歡愉,何等的滿足。
童年以未變的模樣回來了,她回到自己身邊,彷彿那個清苦又無憂無慮的幸福日子重新回到身邊,十年時光留在魏烈拓身上沉重的刻印彷彿隨着她的歸來而消散,他感受到一如十年前那般輕鬆的心情。
十年的積灰一掃而空,胸膛又一次搏動出彷彿要閃耀發光的快樂。
但誰也沒有說過,十年前的一切都要回來……魏烈拓從未祈禱過十年前的那場噩夢也隨着這份喜悅回到眼前。
它就在那裏。
剛離開城市的三公裡外。
噩夢矗立在道路中央!
越野車的轟鳴聲中,它抬起眼睛,在阿瓦隆留下的光跡照耀下,緩緩起弓,搭上一支蒼白如骨的箭矢,瘟疫纏繞其上,演化出眨眼間生死榮華的菌斑聚落。
警鈴大作!
幾乎不等菲雅發出警告,引擎停下工作,魏烈拓的身軀就已經完成惡魔化,熾烈的恨火從眼中燃起,他在那雙手搭弓射箭正在進行的時候,已從車窗攀出,暗紅色身軀化作一抹伏行的噩夢,眨眼間去到敵人眼前!
“十年。我苦等你們十年!”
復仇的恨火,已經在心中積攢十年!
魏烈拓五指做爪,指尖湧出烈焰,以憎恨撕開瘟疫的瘴氣,銳利的黑曜石鋒刃迸發出五道撕破天光的黑影,飛撲中連瘟疫的箭矢也裁斷!
“阿拓!”
可數十米開外,菲雅叫聲凄厲:“身後!”
戴冠的騎士冷眼看着那掌指撕裂自己盔甲,真菌孢子散落中,斑斕色彩同時寄附惡魔爪間。而它唯一明澈澄凈的冠冕上,已經映出一道紅色身影。
彷彿由鮮血鑄成的大刀高高揚起,鋒刃未落,刺骨寒意已經跨過時間限制,將惡魔石頭的鱗甲撕破,熔漿的血肉迸綻!
“天啟!你們——不配!”
我可是惡魔!
魏烈拓目眥欲裂,眼中的火焰幾近噴薄。揮出的爪順勢掄圓,帶刺的肘借勢頂出。
他不是凡人,他是惡魔。
生而逆反天命!
“頭上!”
天平的一端,放上羽毛。另一段,加諸千萬生命的憎恨。
此為平衡。因作惡的人終將受報,如今只是清算。
陰影籠罩了魏烈拓,那呼嘯着落下的天平自穹頂而來,向他而去。他總歸只是一個人,而六手與三柄武器皆要傷殺他。
是何物要取他性命,以至於付出天啟的三重奏演?
是天命。
“我不服!”
尖銳的刺捅入血肉,戰爭的騎士似乎依然只是血肉之軀。回救的爪抵住長刀,猩紅的痕迹因他拒絕而止於空中。可它的力量不曾終止或削減,沉重得彷彿十年時光的力量。
白馬騎士重新張弓搭箭,人與騎士直接斥滿危險的病原。
黑色的天平已近在頭頂。新的籌碼已經增添。
“你們。”
一道突然變得沉重的嗓音撕開時空,在剎那間滯停眼前一切。戰爭的長刀不再揮砍,公允的天平不再下落,疾疫的箭矢脫弓卻不射出。
“過分了。”
菲雅走出車門。世間萬物彷彿都已經放緩速度,她卻依然照常行走在大地上,輕巧的腳步在魏烈拓心中震響雷鳴,她走到戰場的三米外。
“死亡今天不在這裏。”
她如是宣言。
事實在此,死亡遲遲不至,哪怕魏烈拓已經無力抗爭,他也定然不會死亡。
肅穆言語間,某種律令成型,於是三名騎士眼中的光芒剎那間黯淡。長刀消散,瘟疫止歇,頭頂重新有輝光照亮。
“……”
魏烈拓沒有發出聲音。死亡的威脅消散后,鬆開那口不甘恨火的他雙膝一軟,撲倒在地。
“十年前。如果十年前我們也能攔住死亡就好了。”
宣言與阻攔也同樣耗盡了菲雅的體力,她慘淡笑着,走到魏烈拓跟前蹲下。伸手輕輕合上他眼睛:“不要看,不要聽,不要好奇——咳……嘔!”
奔跑退開的腳步過後,脆響的水聲中,似乎有某種柔軟的肉塊隨之跌落地面。它好像還是活的!掙扎着,拍打着!濺起溫暖的水花飛到魏烈拓臉上!
“……”
魏烈拓不敢言語。也不敢抬手捂住耳朵。渾身繃緊,僵硬的釘在原地。
他死死閉上眼睛,聽那陣痛苦的嘔吐聲止歇,聽異樣的掙扎聲停下,靜靜等待着。
彷彿十年前,躲貓貓的時候那樣。他在心中默數:1,2,3,4……10……50……80……
“好了。小拓。”
佯裝輕鬆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魏烈拓才睜開被眼淚遮住的眼睛。
“嘿嘿。讓你擔心了。”
菲雅兜里似乎總是揣着紙巾,她又抽出一張,溫柔拭去他的眼淚:“你好乖——吃糖?”
用力搖搖頭,僅僅這樣,魏烈拓都感覺自己好像又要哭出來。
“哎呀。那我該怎麼辦?需要姐姐抱抱你嗎?”
真是讓可憐的小弟弟被嚇壞了,菲雅深深自責着:“不過還是先從站起來開始吧。地上全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