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斷笛
此間正值春三月,祁黎山半腰的積雪悄然消融於靄靄暮色,紛紛匯入采水的支流。餘暉籠罩了北漠半個草原,一路延伸至烏沙爾坡前。
畢旗背靠坡上一棵大樹,直視眼前平穩的流水,就這麼干坐着,他肩上那隻鷹被頭套和腳絆束縛,雖熬了一宿,勢頭卻不見弱,活躍得很。
直到風裏鈴鐺響起,一簇明火照亮他冷厲的側臉,他這才起身,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
身後鈴鐺聲又起。
不知走了多久,天徹底黑了。
畢旗將那不安分的大鷹倒拎起來,使勁兒晃了晃,皮笑肉不笑的說:“王子送的禮物還喜歡么?”
畢伊代恭順地低頭,聲音也弱弱的,“伊代聽從主人吩咐,趨附一番小王子,並不敢自作主張,有別的想法。”
畢旗一挑眉,“同他這麼親熱,也是我說的?”
又忽的轉身,揮劍指向她腰間,那玉笛斷作兩段,落在草地上聲音悶悶的,他只瞥了一眼,繼續走向一處破舊的草倉,一邊說:
“都向我討人來了。”
她一聽這話,眼角兒垂了下來。
畢旗在前緩緩道:“我只叫你同他稍稍交誼一下,認個臉兒,好叫人知道畢家溫順……甚麼時候親近上了?”
“主人恕罪,伊代下回不敢了。”
“本將軍只提醒你這一次,”說話間他們走進了草倉,畢旗掀開角落幾張草氈,順着洞口一躍而下,接着頓步說:“記住了么?”
畢伊代甫一落地,聽見他嚴肅的語氣,忙低眉順目道:
“是,主人……”
畢旗聞言冷冷一笑,轉身湊近了幾步,溫熱的氣息撲在她右耳垂上,“和他睡過了沒有?”
“唔?”畢伊代稍稍歪頭,眼睛裏滿是疑惑,不過只一會兒就反應過來了,忙搖頭,“沒、沒有。”
畢旗饒有興緻地看她驚慌的表情,輕挑起她的下巴,手掌不知何時來到她腰后緩緩摩挲,而後逐漸下移……
畢伊代此時呼吸急促,眼角微紅。
他瞧了她這副模樣覺得煞是好玩兒,手上用力,輕按幾下后猛將人攬進懷裏,又覆上了她的紅唇,將人貼得更緊,不自覺撬開了貝齒。
“主、主人……”畢伊代渾身酥軟,情不自禁地仰起細頸。
這一聲鑽進他心裏,他動作一頓,閉了閉眼鬆開手。
畢伊代頭昏眼花,眼裏含着水霧,發了好一會兒愣。見畢旗自顧自走遠,才緩過神來,理好衣服快步跟上去。
兩人一路緘口不言,好像剛才的事沒有發生,一前一後走在昏暗的地道里,不多久便聽見零星的刀槍碰擊聲。
再往裏走便是幾道岔口,畢旗將肩上鬧騰的大鷹交給其中一個岔口處的守衛,叮囑道:“替小爺跑一趟,勞煩你家教軍長照顧一會兒,這鷹蠻得很,叫他看好了,惹着了有他受的!”
那守衛連連應是,又重重點了點頭,幾個靈活的拐彎后就消失在地道里。
……
畢伊代心不在焉地跟着,猶豫再三,卻問的是:“主人,央雲公主果真要嫁人了么?”
畢旗反問:“怎麼?你想去?”
她正巧答話,被一陣喝喊聲蓋了過去,地道到這裏已豁然開朗,足以容納千百人,他們身披鐵甲、列隊井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一隊,共計八隊,皆由領頭人發號出槍——赫然是私養的精兵。
那領目高大魁梧,眉目立體,他極其警惕地回身,仔細聽了聽后鬆了一口氣,不待看清來人已忙半跪行禮,“見過小將軍!”
畢旗輕快地擺擺手示意將士們免禮,他又上前扶起領目,笑說:“差點聽不出我了么,萬粒?”
萬粒也笑,“哪能呢?只是想不到小將軍親臨。”
畢旗錘了錘他胸口,打趣說:“你的耳朵怕是給嫂子揪壞啦!”
“嘿!她敢!”萬粒漲紅了臉,俯身在他耳邊悄悄說:“好弟弟,你給我留個面子!別叫兄弟們瞧了笑話……”
畢旗哼哼一笑,表示知道了。
萬粒感激地回了個眼色,轉過身大聲清了清嗓門兒,喊:“坼天軍何在!”
眾將雄渾聲震:“有!”
畢旗微一點頭,朝身後側過半張臉,道:“你去點幾什人過過招。”
畢伊代心裏偷樂,答應道:“是”,一邊上前點了一隊人。這時就聽身側狀似無奈的一句:“伊代,封劍。”
她吐了吐舌頭,調皮道:“遵命……”
萬粒心想這丫頭不耍劍就一狼崽子的功夫,哪裏抵得住坼天軍百人,怕是連個四十人也遭它不住。他看向畢旗一眼,得到默許后攔下了六什人。
“萬叔!”畢伊代嗔怪地叫了一句,接着伸出食指朝場上的四什人勾了勾,扭頭沖萬粒大喊:“不要小瞧了我!”
話畢縱身一躍,一個旋身飛到打頭陣的四人身後,那四人來不及回身,挨了她一腳,往前衝去一大段。以他們背部借力,畢伊代又在空中騰身翻起,輕鬆落到後來者的槍尖上,挑釁地拍了拍他的頭,那少年也不過十四五歲,身材清瘦,倒不似北人模樣,他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賭氣似的使勁兒要把人晃下去。
萬粒見狀哭笑不得,心道:死丫頭,賽斜好又給你欺負。嘴上卻嚴詞批評:“臭小子,沒吃飽飯么!”
這時一個大漢帶人從旁包抄,幾下揮槍就將畢伊代逼了下來,他一聲令下,四十人列而為東南西北四個隊,每隊又分而為內外兩層,整齊有序地以畢伊代為中心靠攏。
她卻還笑嘻嘻地拉長聲音道:“好賽斜,你大哥真罩你!肯不肯分我半個?”
賽斜乜了一眼,並不搭理她,一旁的大漢倒是笑起來,“小丫頭,沒個正經兒,半個,要把你昆哥攔腰斬了不成?”他又收起笑意,肅色道:“廢話少說!接招!”
說著一個勁步紮下,只聽他一聲大喝,內層四隊依次出列,畢伊代四面受敵,剛開始還應對有如,甚至有餘力出言挑釁,可不消一刻就感到體力不支,勉強躲過東面一槍,又迎來雙面攻擊,顧此而失彼,身上有好幾處掛了彩。
她心道:坼天陣果然不是玩兒的,完全沒有進攻的機會……
如此再拖延半刻后,終於看準了一個豁口,她心念一轉,一個後仰先躲去攔頸來槍,隨後腳下生風似的閃到最近的一個戰士身前,手肘抬起又放下,只聽那戰士“啊—”的一聲慘叫,右臂麻痹脫力。
畢伊代輕鬆奪槍后將其直直立起,她單手握住,借力騰身旋轉一周,足尖在刀光劍影中如魚得水,沒幾下就把內層一圈人踢倒,緊接着她向豁口衝去,這一套動作之快,有如迅雷。
她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此時冒出來一個黑影,大喊:“嗬!哪裏跑?”
眼見畢伊代快要突圍,被那大漢一個橫槍攔截,不及應付,咚一下被掀翻在地,她吃痛爬起來,撅着小嘴兒不肯說話。
萬粒見狀捧腹大笑,火上澆油地說:“哈哈哈哈……死丫頭,屁股爆炸了沒有?”
……
畢旗向那罪魁淡淡道:“昆林,點到為止。”
昆林訕訕一笑,尷尬道:“……是,小將軍。”
氣氛突然安靜起來。
畢旗令其歸隊,思忖稍刻后搖頭說:“還不夠……這種程度遠不能叫父帥滿意。但今天就到此為止罷,最近就要為溯蒲準備賀婚的大禮了,你們白天更要打起精神來,不可以叫人看出破綻。”又吩咐道:“萬粒,明天開始,你調度一下訓練計劃,集中訓練強度,縮少時間。”
萬粒正色道:“遵命!”
“嗯。”畢旗微一點頭,說:“都休息罷。”說著便快步離開了。
只不過那去路與來時路不同,畢旗沿狹路往上,直通一處開闊的天井,此處雜草叢生,折戟殘刀斷在土裏,被陰冷月色漫射出銀光,好像暗夜裏一隻只半睜的獨眼。
鈴鐺聲響在懼悸里,去往綠色的生機處。
見畢旗止步,跟在後面的畢伊代小心問:“主人有甚麼吩咐?”
畢旗頭也不回,道:“你去刀哥那裏,把我的獵鹿接回來。”
“獵鹿?”畢伊代歪着腦袋問。
“我的鷹。”
畢旗丟下話后大步走向那幾頂笙歌達旦的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