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釘子戶
小的時候,越百川以為住在別墅里的一定是富豪,但等他真的住進別墅,才發現真正意義上的富豪只是少數,表面光鮮的大多是負債纍纍卻毫不在意的人。
富豪和負豪乍看是反義詞,但或許是同義詞的場合更多。
至於越百川自己,他租富豪也非負豪,住進別墅單單隻是為了一個大的空間來安置貓咪,而別墅不僅面積大,而且因為這裏的別墅離市區遠,實際價格反而更低一些。
深更半夜,孟溪終於從市中心騎回了別墅,草草把電動車停進後院,一進屋便脫掉滿是臭汗的襯衫。
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縱使身體已經習慣了終日勞累,但疲倦就像雪球,一時的習慣並不能改變它越滾越大的現實,當所有的雪球都滾到極致,一場雪崩自然難以避免。
但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越百川強撐着坐起來,簡單沖了個澡,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熟練地給清理貓砂盆、給自動貓糧桶里加滿貓糧、換掉貓咪們沒喝的廢水,然後挨個給黑貓們檢查身體,確認他們沒有染病。
“明天有人會來領養你們,你們很快就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他輕聲說,“選你們喜歡的,如果在家裏過得不好,隨時我都可以把你們接回來。”
我行我素的貓咪當然不會搭理他,它們大口吃着貓糧,甚至懶得叫兩聲。
這樣是最好的。
越百川笑了笑,只有這一刻,他會覺得稍微開心一些。
他不需要有回報的付出,也不需要自我滿足消解罪惡感,他單單隻希望這個世界不要再多一隻不幸的黑貓,希望從這裏出去的黑貓也能去溫暖其他寂寞的心。
又打掃了一會衛生,他再也堅持不住,拄着掃帚,竟是靠着牆睡著了。
萬籟俱寂,燈火漸息,屬於人類的時間已經過去,而屬於貓咪的時間才剛剛來臨。
身子修長的美國短毛貓踏着輕巧的貓步,踩着別墅外的護欄走到窗邊,輕巧地一跳,躍進二樓窗邊的貓窩裏。
二樓的貓都沒有休息,它們聚在貓爬架下,俯身仰望着貓爬架頂端一隻胖胖的狸花貓。
這隻貓是所有貓里年齡最大的一隻,也是這麼多年來越百川唯一沒能領養出去的一隻,它已經十二歲了,算是絕對的大齡貓。
年邁的它不愛活動,常年窩在角落裏睡覺,但現在,它高昂着頭,棕褐色的眸子在黑夜中猶如一團跳動的火焰。
它默默俯視着一切,忽然低聲叫了一聲。
下面的貓咪分別向兩邊散開,為到來的美短讓出一條路。
美短放滿步速,半縮着身子,畢恭畢敬從貓群中穿過,爬到貓爬架上第二高的平台。
和其他貓一樣,他俯下身,仰頭看着狸花貓。
“老大,出去的兄弟傳回消息,那些東西盯上了這裏。”
美短小聲向狸花貓報告道。
“你們暴露了?”
狸花貓轉頭看它。
美短嚇得連忙低下頭,顫抖着說:
“不,不是的,好像是因為人類看的那個視頻,越來越多人注意到這裏,那些東西也是。”
“我不喜歡聽到好像,去打聽清楚。”
狸花貓伸出爪子,輕輕拍了拍美短的頭,美短卻如遭雷劈,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我馬上去,現在就去!”
狸花貓的爪子剛一離開,它便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下面的貓咪把身子壓得更低。
“相信你們也清楚,你們是幸運的,本來你們應該曝屍荒野,但現在你們還好好地活着,吃着取之不盡的貓糧,住着溫暖的貓窩,每天還有人給你們鏟屎。”
狸花貓威嚴地說道。
“但毫不避諱地講,你們也是不幸的,和你們的前輩比起來,你們註定沒辦法享受正常人類家庭的生活,接下來的日子,我會定期給你們分配任務,這些任務你們不一定能全部完成,但有一點你們必須做到——不要讓他看出來領養你們的傢伙有什麼異常。”
說著,狸花貓突然從貓爬架上跳了下來,矯健的身姿絲毫不搭他肥碩的體型。
“你們自己知道你們為什麼還能活着,別以為那些傢伙還是你們的同伴,現在你們完全站在了它們的對立面上,在你們面前的路只有一條,嘗過活的滋味,你們還想再回去嗎?”
沒有一隻貓敢回答它的話,但有不少貓在偷偷搖頭。
狸花貓掃視它們,滿意地點點頭,再次回到貓爬架,躺了下來。
下面的貓咪膽戰心驚地觀察了一會,確認狸花貓真的睡著了,才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散去,乖巧地回到各自的貓窩。
......
第二天,天蒙蒙亮,越百川暈乎乎地睜開眼。
在牆角睡了一晚,他只覺得渾身酸痛,到處都使不上勁。
平常這時會有幾隻貓醒着,來來回回在客廳走着,但今天一隻貓都沒有,安靜得有些異常。
他走上二樓,才發現居然每隻貓都在各自的貓窩睡着覺。
也許它們聽懂了自己昨天說的話?
因為有個“釘子戶”在,他一直擔心還有其他貓會討厭被領養。
的確,自己能給他們一個不錯的環境,但越百川覺得自己沒法給它們一個家。
所以越百川堅持要把這些貓領養出去。
除了“釘子戶”。
釘子戶是他給那隻老狸花貓起的名字,他本來從不給任何一隻貓起名,但釘子戶是個例外。
釘子戶是這家原本房東的貓,房東後來養了狗,有半人大的阿拉斯加卻非常害怕這隻貓,房東沒辦法,正趕上到處領養黑貓的越百川來租房子,房東就乾脆把釘子戶送給了自己。
這不代表它成了自己的寵物,如果有可能,越百川也很想把它送出去。
可惜釘子戶似乎認準它自己才是這間房子的主人,死活不肯被領養,還屢次襲擊試圖觸碰它的領養者,最後越百川只能把它留下。
如今它已經日益蒼老,雖然還是有好幾個人對這隻黑貓集會的霸主感興趣,願意為它養老,不過越百川也不想在折騰它,乾脆讓它在這裏頤養天年算了。
想到釘子戶,他抬起頭看向貓爬架,每天必會睡在那的釘子戶不知去向。
他大驚失色,到處尋找,沒想到竟是在客廳的立式擺鐘上找到了釘子戶。
這立式擺鐘是房子的前主人留下的,據說年代久遠、價格不菲,算是房子裏各種寵物用品外最值錢的東西。
除了領養的時候,一般越百川不會把貓咪放到客廳,能繞過鎖着的門溜到客廳的貓寥寥無幾。
釘子戶的確有這個能力,可釘子戶是個優秀的合租客,從越百川撿到它以來,它的活動範圍永遠在規定的範圍內。
貓咪並非循規蹈矩的生物,它們做出反常的行為才是常態。
“釘子戶,你不舒服嗎?”
但以防萬一,越百川仍舊問道。
釘子戶是只有靈性的貓,越百川總覺得它能聽懂自己的問題。
“喵。”
釘子戶擺動尾巴,慵懶地叫了一聲,似乎在說它沒事,不要煩它。
越百川聳聳肩作為回應,掃了眼手錶,轉身做起客廳的清潔。
萬般事物,時間最為留不住,他感覺才打掃一會,手錶的分針已經轉了好幾個圈,領養人到來的時間越來越近。
“何哥,你們到了么?”
越百川拿起手機發了條消息,這時才注意到何睿前幾天和他聊天時最後還撤回了一條消息。
估計是打錯字了吧。
他沒放在心上,從壁櫥里取出一次性紙杯,按人數在每個座位前擱上茶水。
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何睿卻一直沒有回他。
路上堵車了?
越百川又等了十幾分鐘,還是沒有消息,他忍不住給何睿打去電話,卻提示手機已經關機。
何睿來過自己家很多次,不可能迷路,難道是出什麼事故了?
他有些憂心,在救助里問了一句,回復他的人很多,不過都說聯繫不上何睿。
就在越百川着急的時候,一直聯繫不上的何睿終於發來了消息。
“對不起啊小孟,我們路上堵車堵了好久,有些來領養的人下午還有其他事,看到堵車非要回去,我只好先把他們送回去,沒關係,你等我一下,我這裏還有備選的幾個,他們抽籤落選了,現在知道能領養肯定願意來,你等我一下啊!”
這條消息后,何睿又一次失蹤,不管越百川給他發什麼都像石沉大海。
領養是件嚴肅的事,沒有為領養預留出充足的時間,證明來領養的人本來領養的意志就不是非常堅定,這些人就算來自己也不會讓他們領養走一隻貓。
問題是何哥,平常就算出現意外他也不會這麼慌慌忙忙,而且越百川壓根不懂他說的抽籤是什麼意思——莫非決定誰來領養是靠抽籤來做決定?
何哥根本沒說過這件事,越百川也不想相信那個古道心腸的何哥會做出這麼不負責任的事。
但如果商業化真的讓何哥改變,那自己則不得不考慮還要不要和他合作下去。
他想着心事,嘴上說“稍等一下”的何哥卻直到黃昏都沒出現,而且哪裏都沒再收到他的消息。
日暮西垂,天色漸暗。
越百川愈發坐立不安,他抽出何哥之前給他發的領養人名單,按着上面的對話一個個打過去。
有的電話能夠打通,但沒有人接,更多的電話都提示關機中。
這不可能是巧合,何哥他們很可能遇上了車禍。
窗外徹底陷入黑暗,越百川停下踱步,再不猶豫,馬上就要撥通報警電話。
就在這時,沉重的敲門聲傳入耳中。
越百川愣了愣,放下手機,穿過玄關走到門前。
貓眼裏是何哥的臉,不知為何,他貼的很近,貓眼裏除了他的臉之外什麼都看不到。
何哥沒事。
他安心下來,打開門,突然覺得有些不對。
想要到屋子門口必須先通過門外院子的小門,貓咪偶爾會在庭院玩耍,因此那扇小門平時他都會鎖,想要進來的人都會先按小門旁的門鈴。
是自己忘記鎖門了?
就算是忘記鎖門,何哥為什麼不用平常用的門鈴,而是直接來敲門?
他心中一動,下意識想把剛開的門重新合上,沒想到門外的何哥突然伸出一隻腳,皮鞋將門縫牢牢抵住。
沒等越百川說話,何睿猛地把門推開,熱情洋溢地朝身後說道:
“小孟,我把人給你帶來了——來,大家請進,這就是你們一直想來的黑貓集會!”
越百川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在他身後站着十來個人,他們整齊地排成兩列,一列西裝革履,臉上帶着畫了貓咪笑臉的面具,從體型上來看有男有女,還有一個帶着十來歲小孩的老人。
雖然他們這套穿着在黑夜中看上去分外瘮人,但越百川早已見怪不怪。
另外一列則非常奇怪,他們也通體穿着黑色衣服,不過並非西裝,而是類似塑料或者綢緞的材料坐成的,格外順滑,在門口燈光的照射下甚至有些反光。
這一列人似乎都是男性,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個人的體型差異都很大。
他們戴着畫了貓咪哭臉的口罩,和旁邊那列人戴着的笑臉像是一對。
何哥話音剛落,他們一聲招呼都不打,徑直往室內走。
越百川想告訴他們進屋換鞋,但他低下頭,才發現這些人根本沒有穿鞋。
他們的腳慘白慘白的,不,不只腳,他們身上沒被衣服遮蓋的皮膚都是沒有血色的慘白。
“何哥,他們這是——”
“小孟呀,人我已經送到了,你好好招待,他們都是喜歡黑貓的,真的,和你一樣喜歡的不得了——你給他們選合適的,我先走了啊!”
何睿明明在看自己,眼睛裏卻彷彿空空如也人,他一邊說著,一邊反手要把門關上。
越百川弄不清狀況,伸手擋了一下,但何睿壓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鬆了松,接着再次握上門把,用更大的力氣關門。
門夾到越百川的手指,他被迫放手,眼睜睜看着何睿重重關上門。
剛一走出門,何睿好像就跑了起來,越百川能聽到緊促的步點漸行漸遠。
越百川無奈地轉過頭,走進房門的人不知為何全停在玄關口,十來張貓臉面具對着自己。
他們一言不發,越百川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一陣沉默的對視后,越百川打了個寒戰,有些尷尬地說:
“......大家先坐吧。”
他們沒有應答,緩緩轉過身,穿西裝的沿順時針坐在右側,穿中山服的則沿逆時針於左側落座。
原本覺得他們古怪的越百川稍稍安心了些,他猜這又是哪個網紅弄出的項目,他們想辦法說服了何睿,何睿一直不接自己電話可能是不知道怎麼和自己解釋。
“事先說好,”越百川大聲說,“我這裏不是什麼網紅景點,如果你們不是誠心領養貓咪,我建議你們離開,不用在這裏繼續浪費時間。”
沒人動彈,他們像冰雕一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越百川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用嚴肅的語氣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還是沒有人動,每個人都盯着自己,但沒有一個人有反應。
越百川嘆了口氣,能夠說通何睿,還大老遠趕到這裏來的好事之徒顯然不會那麼輕易放棄,但也說不定其中真有對貓咪負責的好主人,看來自己還是得繼續陪他們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