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街
天亮時分,院子裏的荷花尚在含苞昏睡。
猴兒揉着惺忪的眼睛拉開門,嘴裏嘟囔道:“顧公子怎麼每次都來得這般早,不過今日先生起得也早,他料定你最近會來找他,讓你一來直接去書房便是。”
顧放依舊一襲朱袍,看樣昨夜又被留宮議事。在門外先對猴兒一揖:“辛苦猴兒小兄弟。”
猴兒想說“不辛苦”,但張嘴就是一記大哈欠,趁着離上路還有些功夫,貓回被窩裏接着睡回籠覺了。
顧放快步走到書房外,整頓衣冠后照門一揖:“弟子顧放,求見老師。”
聲音不大不小,是房中人正好能聽到的程度。
早風拂過,荷香幽微。
“進來。”
房中,沈清河披散着發,身穿直裰,肩上搭了件天青色薄衫,左手端着燭台照明,右手執筆,正在簡牘上勾畫描圈。
很是輕鬆閑適的姿態,並不故意撐出副端正樣子,但人一望,便能聯想到八個字——“清風明月,溫潤如玉”。
顧放進門,對人又是一揖:“先生。”
沈清河動作從容,依次放下燭台筆墨:“坐下吧,江南水患,確實有些棘手。”
顧放兩眼發亮:“先生料事如神,學生正是為了江南水患而來。”
沈清河抬臉,眼中尚帶些霧蒙蒙的倦意,思忖道:“此次連月天降大雨,波及之地眾多,中原一帶尚能由各地州府發放府糧賑款。但秦嶺以南,損失太過嚴重,只能動用國庫,由朝廷出面賑災,撫慰民心。”
“先生所言甚是。”顧放沒心情坐下交談,依舊站着。聽完沈清河的話,愣了愣心一橫道,“也罷,在老師面前,學生也就有話直言了。江南水患,真正難治的不是水患,而是貪贓枉法,徇私舞弊。朝廷若撥款十萬兩,僅到戶部,再出去便是八萬兩,再下放到地方,地方再到各個州縣府衙,最後到百姓手裏的,恐怕也就僅僅一碗無米之湯罷了。”
沈清河看向顧放:“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顧放目光炯炯似火燃燒:“學生想向聖上請命,擔任欽差大臣一職,帶着賑災兩款,親自前往江南賑災。”
“不可。”沈清河直截了當。
顧放瞬間詫異,不由往前邁了兩步:“先生這是……”
沈清河語氣不緊不慢,帶着勸誡的惋惜:“你只知官場徇私舞弊,卻不知他們還官官相護,黨同伐異。新科翰林自是清貴,聖上寵信,朝野巴結。但若明面上與之相對,尋瑛,老師不敢確定你是否能平安從江南回來。”
顧放靜下心來仔細思索片刻,忽然對沈清河一躬身:“多謝先生指點,學生茅塞頓開。”
是了,江南離中原天高路遠,又山多水多,匪患嚴重,人到了那裏,隨便撿一條理由,便可以合理的死於非命。
大涼不長不短建朝三十餘年,國本穩固,官場各派盤根錯節。顧放只覺得自己如今也算深得聖心,外出有侍衛相護,百姓愛戴。卻忘了朝廷中貫通一氣的大小勢力,遠不是他一個入朝不久的新科狀元所能頃刻撼動的。
他素日只看到官袍乾淨,忘了他們的手段如何血腥。若細思其中厲害,便可知道,即便以他的身份,江南一行,恐怕也凶多吉少。
“但是……”顧放語氣發沉,字字痛心,“難道就由着他們這般欺上瞞下,棄百姓於不顧嗎?”
“欽差一職,不一定便要臣子來當。”沈清河忽然道。
此話一出,讓顧放有些發怔,不知其意何為。
沈清河提筆繼續畫簡牘,動作語氣,一派心平氣和:“太子尚未立,陛下又子嗣眾多,那麼些人里,總會有一兩個合適的。”
就看願意選誰了。
……
上午時分,施喬兒在房中和四喜下棋下累了,便踹了把魚食,來到前院喂水缸里的五彩斑斕的小錦鯉。
看着雀躍的小魚兒,她的心情也明快許多,心想:“真可愛啊,不知道味道和普通小魚有什麼不同。”
這邊還沒想完,就見太極踩在另一口缸上,正伸着爪子去撈魚,似乎打算親身驗證一下她的疑問。
“李逵!”施喬兒叫了一聲。
太極被嚇了一跳,張嘴朝她“哈”了一下子,跳下缸一溜煙爬上牆,嗖一下就躍到外面去了。
施喬兒連忙帶四喜開門去追,主僕倆足跑了兩條街,終於把大肥貓給薅住了。
施喬兒氣喘吁吁,指着太極便凶:“還往外跑!你頭上的傷都還沒好利索呢,遇見那群討人厭的小孩,他們又拿石頭砸你,怎麼那麼不聽話啊!”
太極:“哈!”
施喬兒一無奈,乾脆把貓抱在了懷裏,指着外面好聲道:“你老實點,不要總覺得外面有多好,外面的世界很可怕的,人站在你面前,你都分不清他們是壞人還是好……好……”施喬兒抬眼瞧着不遠處的車水馬龍,眼神亮了亮,忍不住吐出句,“好熱鬧啊,是有早集嗎?四喜我們去逛逛好不好啊?”
四喜皺起眉頭,為難起來:“人那麼多,難保不會有什麼小偷小摸的,姑娘還是回去吧,安全才是要緊的,虧你剛剛才教訓完太極,轉眼就輪到自己了。”
施喬兒哼了一聲,眼睛垂下去,摸着貓頭一臉幽怨:“以前未出閣的時候,騙我說等嫁了人就能出門了,現在嫁了人了,又說外面不安全,我怎麼那麼可憐,我只是想轉轉而已,我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星星……”
四喜最受不了她委屈巴巴的碎碎念,連忙求饒:“好好好,奴婢錯了,奴婢陪您走走便是,但咱們可說准了,時間不能長,玩一會兒就得回家。”
施喬兒頓時喜笑顏開,重重點頭道:“那咱們先把逵逵送回去!”
四喜看了眼陰陽臉大凶貓,一臉無可奈何的順從:“依,什麼都依您的。”
太極:“哈!”
施喬兒轉身回去,抬手敲了下它腦瓜:“不要給我斯哈斯哈的,你好像一條短粗蛇,這麼胖的身子怎麼爬上那麼高的牆的。”
等再出來,主僕倆就已經無貓一身輕,哪熱鬧往哪鑽。
施喬兒過往從未正經上過街,眼下瞧什麼都稀奇,什麼都想摸一摸看一看,碰上個捏糖人的都激動得合不攏嘴,稀罕的不得了。
但等買到手咬一口,她又立刻皺眉嫌棄:“太甜了,甜得人嗓子疼,樣子是好的,但味道太不行了。”
四喜便從她手裏把糖人拿出來:“您平日裏吃的點心果子,都是用上好的蜜水點出來的,哪裏吃得慣這種,覺得齁就對了。”
話剛說完,施喬兒又被一旁的饅頭攤吸引。
剛出鍋的饅頭白霧滿天飛,麥香味撲鼻而來,蒸籠中各種樣式都有,有純純的大白饅頭,也有花捲糖角,還有小老虎小兔子形狀的,一眼望去目不暇接。
施喬兒一眼就看上了小白兔子,先買了兩個,自己和四喜一人一個,咬一口裏面還帶餡,甜甜軟軟的豆沙,嚼在嘴裏香噴噴的。
似乎覺得味道實在不錯,她又買了一些,準備回去給劉媽幾個,剩下的留着給沈清河猴兒晚上回來品嘗。
四喜吃完了饅頭,上前接過攤主遞來裝饅頭的油紙包,抬頭看了眼天道:“已經在街上待了挺久了,咱們回去吧姑娘。”
話音落下,無人回應。
四喜狐疑轉過頭:“姑娘?”
明明剛剛還在後面,現在左右一掃,哪還有多出來的影子。
四喜開始以為她去別的攤位看了,又在附近仔細找了一圈,但找半天依舊沒有施喬兒的身影,終於徹底慌了,忍着慌張大聲喊:“姑娘!姑娘你去哪裏了!”
手裏的饅頭也沒心情拿了,四喜將油紙包隨處一放,抓住個人便問:“你見過我家姑娘嗎?穿着鵝黃的衣裙,梳百合髻,長得很好看的!有人見過嗎!”
面對一個個搖頭,四喜終於崩潰了,鼻子一酸忍不住放聲大哭:“姑娘!姑娘你到底在哪啊!不要再嚇唬奴婢啊!”
而在距離不到三丈的狹窄小巷中,施喬兒被人死死捂住嘴往裏拖,哪怕掙扎得再厲害,也根本沒有逃脫的餘力。
朱啟一身布衣,肩頭披了件毫不起眼的斗篷,頭頂斗笠,乍一看與街上其他普通百姓並無區別,除了個頭略高了些。
但此時此刻,他眼睛紅得像要吃人,鬆開施喬兒之後身軀一擋堵住出口,睨着她冷笑道:“我為了你禁足三月,忤逆母妃,甚至連我父皇都給得罪了,整日滿腦子都是你,費盡心思想要出來見你。結果你呢,你卻在這裏吃喝玩樂?施喬兒你到底還有沒有心?你告訴我,你和那個沈清河到底怎麼回事,難道我們之間真就一筆勾銷了嗎!”
施喬兒扶着牆面朝里,身體僵硬,後背對着朱啟,半點動靜沒有。
“施喬兒你別裝啞巴,我在問你話,你給我說話!”朱啟徹底發怒,眼神像要把人撕碎。
“閉嘴!”
施喬兒含淚嬌吼一聲,身體都跟着抖了抖,努力順着胸口說:“你等我咽下這口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