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武陵月,滿凄涼(1)
往日繁華喧鬧的武陵城中有一片滿目瘡痍的廢墟,整座祁王府邸被整整焚燒了三天三夜,至今仍冒着熱氣與黑煙,寒風掠過,卻吹不散黑煙,呼嘯聲中隱隱有一聲聲嗚咽,好似魂魄在傾訴、在嘶吼。廢墟之中橫屍遍野,焦黑的屍體歷歷可見,面目模糊,多數屍體皆雙手向上、仰面朝天,像一尊尊向天哀求的塑像。十數個身着柳字衣裳的門生在廢墟中翻撿着,妄圖從這偌大的廢墟中能翻找出一些漏網之魚。野蠻的翻撿過程中,偶有“塑像”化為灰燼融入大地。
打那天起,“祁王府”三個字便成為了整座武陵城的禁忌,誰要是不小心脫口而出被柳家侍衛聽到的話,帶將走便是一去無回。那晚的哀嚎聲哀天慟地,武陵城無人能忘,也不會忘。路過此地之人都只得悄悄嘆息一聲,承受能力較弱的人皆掩面哭泣,卻不敢哭出聲音,更遠處的人們甚至不敢靠近,生怕與這片廢墟扯上關係,只得身處遠處哀悼。六日前,柳家已發通告,此地之物盡歸柳家所有,所有武陵城之人不得入內,違者立斬不赦。
似是塑像們的祈求應驗,上蒼終於降下大雨,一尊尊塑像接連傾倒。雨點落下,仍沒有消散黑煙,反倒激濺起塵土,與黑煙、灰燼融為一體,裊裊向空中飄去,整片廢墟上空迷濛起一層煙幕。柳家子弟皆怒罵著四散而去,可人群仍不散,遠遠地凝望着這座廢墟。更遠處,南山寺的鐘聲響徹整個武陵城。
......
七日前
祁王府
幽深的廊亭中遠遠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兩名少年在前方撒腿狂奔,一名年紀稍小的少女在後方緊步追逐,左側欄杆上坐着一位少年正痴迷地看着書,彷彿將一切事物都置身事外,他們的喧鬧與他無關。其對側的另一名少年比之則更甚,蹲在地上似在看昆蜉運食,無暇他顧。
“楚辰安,宋念,你們給我站住!”後方的少女怒氣騰騰地大喊。
“小雪,我們又不是故意打碎你的寶貝花瓶的,你就別追了。況且這麼久不見,你又變胖了,追不上我們的。齊銘、思量,你們別愣着,攔着點小雪啊。”奔跑中的瘦削少年扭頭試圖安撫暴怒中的少女。
“本小姐不胖!”少女咬牙切齒。
“辰安少爺,宋公子。”迎面款款走來兩名端着托盤的侍女,駐步向兩名少年施禮。
與瘦削少年齊頭並進的另一壯碩少年未應聲,趕忙撥開兩名侍女,並將其從兩側朝後方推搡去,試圖阻攔少女的腳步,侍女們手中端着的茶碗被摔碎一地。
急忙蹲下身收拾碎瓷片的侍女果然拖慢了少女的前進速度,兩名少年見勢連忙左轉,逃也似地朝王府大堂奔去,心裏盤算着即使甩不掉少女,至少還有各自的大人能袒護他們。
少女踩着欄杆旁的座椅繞過侍女,氣沖沖地繼續朝兩名少年追去。
“少爺小姐們,慢點跑,可別摔着。”還有一位老奴緊隨其後,在最後方不緊不慢地跟着。
敢在祁王府如此鬧騰的人,除了祁王府的小少爺,也只有武陵城柳齊宋喬四大家族的公子小姐了。今日四大家族能共聚祁王府,都是衝著武陵城的上元節而來,一年到頭也唯有上元佳節能讓四大家族的人齊聚祁王府共享歡愉。
......
王府大堂
大堂正座上坐着一位中年人,面容和善,此時不發一言,笑容滿面地聽着下方賓客閑談。中年人左側坐有一婦人,正端着青瓷茶盞細抿着茶,眉目間滿含喜意。
右側首席坐一白髮青年,緊閉雙眼,眉頭深鎖,口中不知呢喃着什麼,沒有插嘴眾人閑話。
右側次席是位壯漢,上元之日仍舊裸露着上身,銅澆鐵鑄般的身型仿若能力抗千斤之鼎。
左側首席是名老者,胡眉之長神似遺世獨立的得道仙人。
左側次席為一美婦,身着襦裙,淡素妝容,舉止間盡顯女子柔媚。
兩名少年競相追逐着跑到王府大堂,他們分散開來分別躲至各自大人的椅背後。不一會兒,少女氣喘吁吁而至,看着大廳內的一眾長輩有些發怵,但她似是咽不下那口氣,理了理額前被風吹散的髮絲,給自己壯了壯膽,捏緊拳頭,閉上眼,扯着嗓子用稚嫩的童音大喊:“楚辰安,宋念,別以為你們兩個躲起來本小姐就找不到你們,快給本小姐滾出來”,說完便漲紅了臉。
大廳里的長者們見狀都大笑起來,左側美婦的臉上也浮現一抹粉色,但不見怒容,端着寵溺的語氣對少女沉聲道:“雪兒,不得無禮,快到為娘身旁來”,隨後整了整面容,嚴肅了幾分,躬身對着大廳正座上的中年人行禮:“小女淘氣,請王爺恕罪”。
正座上的中年人笑容不減:“無妨無妨。咱們一群大人在此閑聊太沉悶,還是這群孩子們鬧騰。”
隨後中年人收起笑容,直視前方滿面正色道:“辰安、宋念,你們兩個又做何事惹我們小雪生氣了?”
中年人椅背後的少年不敢無視中年人的問話,怯生生地從椅背後站出來,低着頭對中年人說道:“回大伯,小雪妹妹從她家裏帶來一個花瓶,被我和宋念一個不小心給打碎了,我們已經給她道過歉了,她還一個勁地追着我們不放。”
“是啊是啊。。。”壯漢椅背後的少年也隨聲附和。還來不及說出後半句,少年就被壯漢單手拎着脖頸提溜起來。“好你小子,小雪都敢欺負,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
少年被壯漢晃悠得暈頭轉向,無力辯駁。
“他們還說我胖!”被美婦摟坐在腿上的女孩似不願如此簡單就放過兩名少年,臉上的羞紅將欲褪去,一句話說出,又紅了一圈。
“辰安、宋念,快給小雪妹妹好生道歉。”
宋家小子被壯漢放下,兩名少年不敢忤逆中年人的話語,躬身作揖地給少女道了歉。
“小雪啊,我和你宋叔叔回去后肯定好好教訓他們倆,你消消氣。這樣,待會你和你娘親去紫樓去挑一樣自己喜歡的東西帶走,就算楚伯伯賠償你的花瓶好不好?”中年人對小女孩似有無盡的溫柔,輕聲細語地哄着小女孩。
不及小女孩說話,美婦急忙站起身來躬身向中年人:“王爺,這可使不得,小女頑皮打鬧,道過歉就算結束了。”
中年人擺擺手:“無妨無妨,就按我說的辦。”
“小女子謝過王爺”美婦對中年人作揖禮,柔聲向中年人道謝。隨後用手掌輕拍少女後背說道:“雪兒還不快謝過楚伯伯。”
少女作着不太熟練的揖禮:“謝楚伯伯。”
中年人笑着搖了搖頭,低頭看向少女道:“小雪,你看看,這上元佳日,弄得身上都髒了。”旋即扭頭對左側品茶的婦人說道:“知瑤,你帶他們三個下去梳洗一番吧。”
婦人輕盈地放下茶盞,柔聲答道:“是,王爺。”隨後帶着少年少女徐步走出大堂。
宋家壯漢豪爽大笑着對美婦說道:“喬妹,咱們小雪生得可是越發水靈了,你看這與我家宋小子的婚事是不是可以提上日程了?”
美婦微微羞赧,吟聲對壯漢答道:“宋大哥,莫要笑話妹妹。這武陵城誰人不知宋念少爺是武學奇才,小雪何能配得上宋念公子。”
長須老者不忘見縫插針:“那喬妹以為我家齊銘如何?”
“齊老也取笑咱家,齊銘少爺三歲便能識千字,五歲熟讀四書五經,七歲遣詩作文,真是我們喬家高攀啦。”
正座上的中年人一如既往地打着圓場:“好了好了,你們就不要相互奉承了。他們誰要是喜歡小雪,就讓他們自己去追求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眾人皆樂,大堂里的喜悅久消不散。
“諸位先回府好生歇息一番,遲些安排下人請各位參加今夜的晚宴”
眾人皆起身,向中年人躬身告退。
大堂中仍站有一白髮青年,躬身而立,並未隨眾人退去。
“知命,何事?”中年人一如往常靜默地看着白髮青年。
“請王爺恕罪,知命今日午時按舊例卜算王府氣運。”
“卦象如何?”
“澤水困,上兌下坎,祁王府今日,大凶!”
“卦象何解?”
“王府中落。”
“可有解卦之法?”
“無解之卦......”青年之聲微不可聞。
......
正是元日,武陵城正舉城歡慶上元節,每年今朝,武陵城都會張燈結綵,喜鬧非常,整個武陵城都充斥着無盡的喜慶與祥和之息。人們都在為晚上的慶典忙碌着,商戶們開始點亮自家攤位上懸挂的各色燈籠,既作裝飾,也作賣品。糖人攤,酒肉鋪,各式各樣的店鋪一應俱全,應有盡有;尋常百姓家裏,父親正帶著兒女給自家門前換上新買的燈籠與對聯,婦人們則從集上買來三大壺屠蘇酒與兩包醬肉,今夜定是暢快淋漓;略顯拮据的家庭則買來九炷香與門神、灶王爺貼畫,為先祖牌位撣清揚塵,三炷香火祭先祖,三炷香火拜門神,三炷香火燒給灶王爺,圖個新年新氣運。正所謂“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人們好不自在,彷彿今日人人都忘記了煩惱事,武陵城一片歡騰。
熙和安詳的氣氛中隱隱有一股寒風從歡鬧的人群中悄悄掠過。
“家婆,今天晚上怎麼沒有月亮呀?”農家一隅,淘氣的孩童舔舐着剛買的糖人,問着正從井裏打水的姥姥。
武陵城人每年上元之夜都有賞月的習俗,也難免孩童有此一問。
家婆順着孩童的話望向天空,手中的桶繩被驚落,打水桶掉入井中,人更是在渾身顫抖。
原來今夜不是無月,而是空中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
“伯媽,爺爺和爹娘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木桶中的孩童一邊掰弄着腳趾一邊問着替他擦背的婦人。
“辰安,你爹娘和你爺爺去替你尋葯去了,尋到葯后自然便回來了。”
“噢。”
“伯媽,我的病很難治嗎?我七歲時他們便出了府,可如今我都十歲了也不見他們回來。”
“辰安別瞎說,你可沒病,你爺爺和你爹娘只是替你外出尋一些健骨培元的藥物,好助你日後修鍊之用。”
“原來是這樣,這麼說他們哪天可能突然就回來啦。那我得抓緊時間給他們準備好禮物。”
“辰安乖,禮物是要用心思考慢慢準備的,現在咱們穿好衣服去參加晚宴吧。”
婦人滿面慈祥,起身欲拿干巾替孩童擦乾身體。
“伯媽,我感覺到外面有很多實體的靈。”孩童忽地出聲。
婦人不解其意,行至窗口,一邊打開窗栓一邊問着孩童:“什麼實體......”,婦人望着窗外景象,震驚得再說不出後半句話語,擦手的手絹也掉落在地。
孩童察覺到婦人的異樣,也隨着婦人的視線朝窗外望去。孩童只覺得新奇,便出聲詢問婦人:“伯媽,那麼多人站在天上幹什麼?咦,天上好大的鳥!”
婦人深吸了一口氣,平復着心中的震驚,強裝鎮定道:“辰安,莫要奇怪,興許是王爺安排的表演呢。這樣,你趕緊穿好衣裳,咱們去請王爺一起看好不好。”
“好,伯媽,我還想帶上雪兒妹妹、齊銘、宋念、思量一起看。”孩童興沖沖地答覆道。
......
黑暗中,中年人正凝視着手中的玉珏,房間內的油燈並沒有點燃,但此時中年人的眼中正熠熠生輝。
“王爺,外面來了很多未知勢力之人”門帘上映射出人影,屋外有一人前來稟報。
中年人聽罷沉聲回答道:“知道了,你去將墨老請來。”
“是”話音剛落人影消跡。
先前正座上那位面容和善的中年人一改往日爍爍神情,目中的光輝蕩然無存,蒼老的痕迹一瞬間爬滿了他的臉,低頭長嘆:“終歸有此一劫么?”。
語罷,一老者已至門帘前。若是辰安少爺此時在場的話,定能認出這位墨老便是每天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位老奴。
中年人連忙起身迎接老者。
屋外燭火搖曳,燭光透過門帘滲入幽黑的房間內,隨着中年人的訴說,老者的臉色愈發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