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錄用
一個年,陳忌過得冷冷清清。
他原以為今年過年會比往年不同尋常,如今看來,也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奶奶蘇秀清大年初一便被其他兒孫接走輪流吃住。
陳忌仍舊一個人孤孤零零地守着座空宅,對着空氣抽煙喝酒暗無天日。
只不過地點稍微換了換。
先前的幾年,都是在那燒去半邊的宅院,而今年,他抱了箱酒,在周芙住過小半年的房間門裏,隨意往地上一坐便不分晝夜。
今塘島的冬天還是一如既往的冷。
即便是再冷,陳忌也仍舊是短袖加薄外套。
用周芙的話來說,跟沒穿衣服似的。
他像感覺不到冷。
又或是因為,心裏邊太冷。
那件周芙親手織了幾個月的黑色高領毛衣,他只穿過兩回。
除夕當晚被她逼着試穿了一回,隔天又穿着它,親自將她送回北臨。
從北臨回來之後,他便匆忙將那毛衣換下來,仔仔細細套上防塵袋,妥帖地掛進了衣櫃最裏層。
他怕弄髒了,穿壞了。
畢竟手藝這麼差的毛衣,他這輩子可能也就只有這麼一件了。
他甚至沒捨得拿出去給陸明舶他們顯擺。
卧室里安安靜靜,針落可聞。
不再有周芙的吹風機聲,也沒再傳出他聽不懂的鋼琴曲。
她來時帶的行李不算多,後來的大多數東西,都是陳忌一點一滴親自給她添置的。
離開時,幾乎原封不動地留在了今塘。
就連那一米多高的娃娃,都還乾乾淨淨地擺在她床頭。
像是沒來過,更像是還沒走。
也是,回到北臨,她想要什麼能沒有。
就連能隨時伺候她,幫忙處理麻煩事的異父異母的親哥哥,都這裏一個那裏一個,一個地方一個標配。
根本不用愁她能缺什麼東西,能吃什麼苦頭。
陳忌自嘲地扯了下唇角,也挺好,換個人折騰,省得他操心。
就是這小姑娘果然是只小白眼狼,說不讓聯繫,就真一個電話都沒打過。
等他再打過去時,竟然已經成了空號。
他不死心地試了機會,就連話費都沒法替她充進去。
還真是白疼了。
**
浮沉建設大樓洗手間門門口。
周芙握着手機,躲在一人高的盆栽旁,無力地循着牆角蹲下。
這麼多年,她曾無數次設想過,和陳忌再次相遇時,會用怎樣的表情和語氣同他打第一聲招呼。
卻獨獨漏了他已經將自己忘記的可能性。
或許也不是漏了,只是自欺欺人的,不願去做這樣一種假設。
眼淚不自覺緩慢地往下淌,一顆顆砸在手機屏幕上。
一雙杏兒圓眼神采不復,迷茫又空洞。
發小凌路雨的聊天界面還在不斷地往上刷新。
【怎麼可能忘記你呢?你們可是朝夕相處了小半年呀。】
【而且那時候都高中了,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還沒記事。】
凌路雨不理解:【他當初不是特別照顧你嗎?怎麼可能說忘就忘得了啊,就連普通人,也不至於沒有半點印象吧?】
周芙深吸了一口氣,不敢去回想方才陳忌對自己說“抱歉”時的那股陌生和疏離:【太久沒見過了,我和他。】
周芙抬手隨意擦了下眼淚:【你還能想起你高一的同桌是誰嗎?】
對方沉默了許久,或許是在回想,幾分鐘后才回消息:【……好像是個學習不咋地的男胖子,不過臉長什麼樣,確實想不起來了……名字也沒什麼印象。】
凌路雨想了想,又繼續道:【但這不是因為我對人家沒什麼感覺嗎?那要是個帥哥,我肯定連他腹肌上長了幾顆痣都記得一清二楚。】
周芙:……
【但是你不一樣啊寶,你這張臉往外一擺,誰能忘?就連你幾年前在私高晚會上彈鋼琴,就那麼幾分鐘,到現在學校表白牆上,還有當年對你一見鍾情的人在找你聯繫方式呢。】
【更何況,那個陳忌,當初對你那麼好……】
周芙咬着唇,半晌才回過神:【因為,我媽媽在他媽媽懷着他,最困難的那段時間門,幫過她們家,後來我去了他家,可能就莫名有種責任感,所以才對我好。】
也因此,她媽媽當年才敢在那種情況下,將她孤零零一人突然送到今塘。
周芙三言兩語,將凌路雨所有安慰的設想全數瓦解。
她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來,只能弱弱問:【怎麼會……這麼久都沒有再互相聯繫過呢?】
【你們當初分開的時候,他不是還送你上船了?】
周芙努力把眼淚忍了回去,吸了吸鼻子:【中間門……算是發生了一些事情吧,一時半會兒可能也說不太清楚,該天再和你說吧,我一會兒還得去我室友那看看出租房。】
【噢噢好的,那你注意安全呀,需要的話就找我陪你一塊,你別自己一個人哦。】
【嗯。】
良久,周芙從高大的盆栽後邊站起身來,由於方才蹲的時間門實在太久,起來時,雙腿有些發麻不說,連帶着眼前都泛起一片眩暈。
她扶着盆邊,閉眼緩了好一陣,而後不知是不是因為眩暈而產生了幻覺,鼻間門莫名聞到了股熟悉的,原木混着煙草的味道。
周芙下意識睜開眼,等能看清眼前事物時,整條走廊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果然,剛剛應該是她的錯覺。
她重新走進衛生間門,到洗手池前再次用冰涼的水沖了幾遍臉。
期間門,幾個女生從廁所隔間門裏走了出來,一前一後全到了洗手台前。
周芙下意識往邊上讓了讓位置,繼續自己的事。
等用紙巾稍稍擦去眼周的水痕睜眼后,周芙才認出來,身邊的幾個女生似乎都是方才和她一塊參加了同一場面試的。
其中幾位,周芙在等候的時候有過一面之緣。
幾人各自補着妝,話題自然而然便拐到了方才面試時,最吸引小姑娘注意的陳忌身上。
他向來如此,無論是當初在今塘,還是後來到北臨,所到之處,總能成為大家熱切討論的焦點。
“哎,剛剛面試我們的時候,最年輕的那個,是咱們公司老大,你們知道嗎?”
“當然,北臨建築圈子裏的人,誰還沒聽過陳忌啊。”女人補完口紅,優雅地將蓋子扣上,“連我們學校老教授上專業課,都得把他的設計拿出來當教科書分析,在北臨上大學的,應該沒有人沒下載過他的圖當手繪練習范圖吧?”
“別說在北臨上大學的了,我這個在寒城上大學的,老師每周佈置的手繪作業,還都是叫臨摹他的手稿呢。”
“別說手稿,我記得我當時剛入學,電腦上才剛剛安裝上su,就已經有學長給我們發陳忌做的插件安裝包了,跟傳家寶似的,一屆傳一屆,聽說裏頭的模型組件全是大佬自己一個人做的,神不愧是神。”
幾個女生你一句我一句感嘆完能力,很快便有人忍不住開始將話題往他那張臉上帶了。
“建築這個行業都是越老越吃香,但是他好像才二十多歲,就已經厲害到我們學校教授都心甘情願來浮沉打工的地步了。”女人嘖了聲,“而且那張臉!你們早上面試的時候仔細看了嗎?絕了,放明星堆里都能隨便亂殺。”
說到這,女孩兒們的唇角已經控制不住勾了起來。
“講真,光是那張臉擺到我面前,叫我熬夜通宵給他加班畫圖,我都心甘情願。”
有人不太認可,搖搖頭:“要做夢,就該夢個大一點的,咱們熬夜通宵陪他睡一晚,讓他替我們畫圖吧。”
“所以大佬為什麼想不開要做這種賠本生意?”
幾個人對視了下,忍不住笑出聲來。
周芙:……
周芙用紙巾稍稍將臉上的水痕擦完,再洗了個手,伸手準備再抽張紙時,正好和身邊的女孩對上了視線。
對方一愣,似是在打量,片刻后問:“你也是剛剛一塊面試的吧?”
周芙點了點頭:“嗯。”
“我就說對你這張臉有印象,真好看,我要是面試官,肯定得多看你兩眼。”
周芙垂了下眸,然而真正的面試官,剛剛連眼皮子都懶得掀,一眼都沒看過她。
“一塊去吃飯吧?”女孩似乎挺自來熟。
周芙沒反應過來:“啊?”
“我們都是剛才面試在外面等的時候剛認識的,反正都得吃中飯,一塊去唄,萬一要是面上了,那以後就是同事了。”
周芙張了張嘴,不太好意思拒絕,只能硬着頭皮同意。
找餐館的一路上,周芙都不免有些提心弔膽。
浮沉建設的位置在北臨市中心,是北臨最貴的地段。
不論房價還是物價。
在這塊上班的人也普遍高薪,生活質量高,平時隨意吃個單人工作簡餐,動輒上百。
她最近才勉強把準備租房的錢湊好,沒有多餘的閑錢可供這樣的高消費。
原本打算走到半路的時候,讓凌路雨給自己打個電話,趁機開溜,哪成想還沒走幾步,一群人便拉着她進了間門麵館落座。
好在幾個女孩兒都是剛出校門的學生,同樣囊中羞澀,沒有那麼奢侈,挑的店價格在這一代,算是難得的接地氣。
周芙抬眸瞧了眼牆上的菜單。
只一眼,便怔住。
反應過來之後,才下意識看向招牌,上頭赫然寫着“今塘特色小吃”幾個字眼。
難怪菜單和當初她在今塘附中後門的小吃街里吃的那家,那樣相似。
幾個女孩兒各自點了單,周芙沒猶豫,還和當初第一回在今塘點的一樣,一碗清湯粉。
只不過當初點它是因為沒吃過,好奇,而如今,存粹是因為她只負擔得起這個。
等餐期間門,女孩子們的話題仍舊繞不開陳忌。
有人感嘆了句:“要是今天這面試能過就好了。這樣沒準還真有機會,和大神發展一段辦公室地下戀情。”
周芙眸光黯了黯,沒吭聲。
“哎,這你們就想多了吧。”其中一個高馬尾的女生,似乎還掌握了一些別的新聞,“大神就大我一屆,當時我們部門有個學長似乎和他室友關係還可以,聽說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了,似乎還是青梅竹馬。”
女人話音剛落,店家便將幾碗面一併送了上來。
周芙面前的那碗清湯粉,毫不意外的,飄着層紅彤彤的辣油。
她方才忘了提醒店家別放。
只是此刻,她握着湯勺,腦子裏不自覺回蕩着剛剛那個女生說的那句話“陳忌早就有女朋友了。”
她不自覺收緊了捏着湯勺的力道,片刻后,面無表情地舀了勺飄滿辣油的湯,送到嘴裏。
像是感覺不到火辣的刺痛。
女孩兒們分完筷子,又繼續聊上了。
“我聽我那學長說啊,大神不僅長得帥,還專一,對女朋友特好,就這個年代,居然還把女朋友的照片夾在錢包里隨身攜帶,聽說我那學長說,好像還是小姑娘初中時候的兩寸證件照,妥妥的純情,真叫人羨慕啊。”
初中,她初中的時候都還沒有認識陳忌,原來比她還要早之前,他就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兒了嗎。
周芙垂着眸,像是失去了味覺般,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往嘴裏喂辣湯。
其實這些年來,她仍舊嘗不了辣,然而手卻像是根本不受控制。
似乎比起心裏的難受,嘴上這點辣好像也不算什麼了。
周芙一邊埋頭喝,一邊止不住掉眼淚。
良久,同桌的女孩兒們終於察覺了她的異樣:“你怎麼哭了?”
“是、是面試情況不太好嗎?”
周芙無神地搖了搖頭:“沒有,湯太辣了。”
只是辣哭得而已,她心裏一點都不難受。
“那你別喝了,要不讓老闆給你換一碗吧?”
“不用了,沒事。”她隨意抽了幾張紙來,擦完臉后抱歉地看向周圍,“你們吃吧,別管我,我就是有點吃不了辣而已。”
幾個女孩兒點了點頭,收回注意力后,很快有人開口:“哎,我怎麼感覺剛剛從店裏走出去的那個男的,好像大神啊。”
“誰?陳忌?”
“嗯,個頭一樣高,一樣的髮型和衣服,走路姿勢懶洋洋的,背影看起來都好帥啊。”女孩舔了下唇。
“你是被大佬迷過頭了吧,他那麼有錢,不會來這種小店的。”
“也是。”
然而沒過一會兒,店家面帶笑容地端了一個大托盤過來,上頭除了擺了碗不帶辣油的牛肉粉之外,還放了好幾樣看起來根本不像這家店能做出來的菜色。
老闆走到周芙跟前,將牛肉粉端給她:“小姑娘,剛剛在收銀台那看到你被辣得夠嗆啊,真是不好意思,一時沒注意,辣油放多了,難受了吧?”
周芙忙擺擺手:“沒事,是我自己不太會吃。”
“看你都辣哭了,真是抱歉,這碗牛肉粉是給你新換的,其他這些菜啊,就當是給你陪個罪,嘗嘗鮮,不收錢,和朋友們一塊吃吧。”
店家說完,也沒等周芙點頭,像是怕她拒絕般,溜得比誰都快。
周芙垂眸,睨着面前那碗滿是牛肉的湯粉,剛剛才忍回去的眼淚似乎又有了奪眶而出的架勢。
她怔了良久,小心翼翼拿起勺子嘗了一口。
眼淚珠子瞬間門不受控制地砸到勺子裏。
下一秒,同桌吃飯的幾個女孩兒幾乎同一時間門收到了條短訊。
大家紛紛點開來,隨後有人開始唉聲嘆氣:“唉,面試沒過。”
“我也沒過,問的好幾個防火規範我都沒答上來,當時就感覺有點涼涼了。”
“我也是,誰知道會考這個。”
周芙喝了口湯,慢悠悠地從包里掏出手機,點開短訊的一瞬間門,“恭喜你”三個字印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