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馬興國和他的師傅楊廠長走進店裏時,店裏已是座無虛席,就連四個牆角以及門后都蹲滿了扒拉着麵條的老人和孩子。

“和尚要發財了!”廠長驚道。

“只有換一家了。”馬興國也沒有見過這陣勢。

“走!後面。”廠長一揮手側身踮着腳尖擠過人群直接進了廚房,“和尚,後頭不會也是這光景吧?”廠長用指節敲了敲砧板。

“沒人!”和尚翻起眼皮,鼓了鼓滿是血絲的眼睛,然後一仰頭幹了杯中的酒。

“您常來吧。”師徒倆落座后,馬興國說著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背後家堂桌上供着的和尚老婆的遺像,心裏頭一陣嘀咕:這那是上館子,這不就是串門、走親戚嘛!

“瞎說什麼呢?”廠長輕拍桌子,“我領多少工資你不知道?……趕兩次集,也就是半個月,帶一鍋牛雜回去給你師娘她們改善改善生活,給我那老閨女解解饞,這也叫常來?”廠長白了馬興國一眼,繼續說:“我家裏什麼情況你不知道,你師娘她們娘兒過的什麼日子你不知道?”

“我也沒說什麼呀。”馬興國掏出煙,遞給師傅。

“另外就是陪着當官的來過幾次。”廠長瞪着笑眯眯的馬興國:“比我大的官!我算個球呀。”

“咱們廠零零總總小百號人呢,擱部隊怎麼都是一個連,您就是連長,誰敢不聽您的?”

“那連長上頭不還有營長、團長、師長、軍長嗎?……新兵娃子!”同是當兵出身的師徒倆默契地哈哈大笑,氣氛大好。

“和尚!你他娘的是真發財了,連客人也不招呼了?”廠長拍着桌子朝廚房裏喊道。

“發個球的財,賠不死都算老子命大!”和尚放下手中的大盤牛肉和大腕牛雜,沒好氣的說道。碗裏的湯汁左右晃蕩着溢出了不少。

“怎麼弄這麼多?”馬興國指着大盤子裏堆得小山頭似的牛肉,彈身而起。

“半價,多嗎?”和尚瞪了馬興國一眼,甩手進了廚房,片刻,又潑潑洒洒地提溜着兩碗酒回到了桌前。

“我知道了,肉煮壞了。哈哈哈……”廠長一手拿筷撥弄着盤裏的肉,一手指着外屋黑壓壓的客人大笑道。“嗯!好吃,正合我的牙口,味道也足。小馬,快動手呀。”

和尚偏頭朝廚房裏惡狠狠地看了一眼,然後一屁股坐下。

“哦!是殷三煮壞的呀。”廠長埋頭滋了一口酒。

“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和尚像個受了欺負但又不服氣的毛愣小子,一面連珠炮似地咕罵著,一面動作不大但卻有力地捶着桌子。

“他娘的什麼?別只會嘴上過癮。”廠長夠過身,附在和尚的耳邊邊說邊笑:“可惜了那麼好的女人。”

“二位叔,你們慢慢喝,慢慢聊。”一直盯着和尚的秀紅見狀趕忙從廚房裏跑了出來,架起爹就走。

“知道這裏頭的故事吧?”廠長湊在馬興國的耳邊小聲問道。

“知道。”馬興國擠了擠眼睛。

“這丫頭真好。誰家娶了誰家福氣。”廠長看着秀紅的背影繼續說道:“能生孩子不說,這個頭、這身段、這臉蛋,這條街的頭一份。咱們廠的大洋馬跟她一比,直接就是一木馬架子。哈哈哈……”看着被羞臊得躲進了廚房的秀紅,廠長開懷大笑。

“可惜您的倆兒子都已經娶媳婦咯!”

“你的兒子毛還沒長齊!”

廠長和馬興國相互指着哈哈大笑。

喝到第二碗的時候,廠長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面色一下子凝重了起來,“說到大洋馬,咱們廠的碎嘴可不止她一個,剛才說的陪當官吃飯的事,你可別給我滿世界的廣播。”

“我跟您多少年了,我是什麼樣的人您還不知道嗎?”馬興國給師傅夾了塊肉。

“怕是就要不知道咯。我看現在酸秀才跟你的關係比我跟你的都要好咯。”廠長自己端起酒碗齜牙咧嘴的喝了一口。

“看您說的,他進廠才三個月,我……我能跟他好成什麼樣?”馬興國心頭一緊。

“好成什麼樣你心裏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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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天就往你那兒跑,一去一屋子人,你們幹什麼,要建地下黨組織嗎?”

“腳長在他腿上,我也攔不住呀!”

“攔不住?我看你是巴不得呢。改革的帶頭人,廠里的頂樑柱,未來的大廠長!”廠長夾起一塊形制還算完整的肉塞進嘴裏,使勁地嚼着。

“廠長!您……您別聽他胡說。”馬興國噌的就站了起來,本就不善言辭的他現在是百口難辯。

“你以為我愛聽?我是怕你受不住這些高帽,我在樓底下給你撐着,給你頂着呢。”廠長把筷子往桌上一撂,一副拍屁股走人的樣子。

“師……師傅!您真別聽他爛嚼舌頭根子,我真沒那份心思。我……我向您保證,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當!”馬興國趕緊把筷子塞到廠長手中,然後低着頭獨自喝了一大口。他抿着嘴角,看着地面。“前幾年在部隊,打倒了多少人,弄死了多少幹部,我是真怕了。何況我也不是那塊料。”

“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還放在心上。”廠長看着自己的徒弟心裏有些不忍了,雖然這並不是馬興國第一次和他說起自己的過往。“誰說你不是那塊料,我帶出來的徒弟有孬的嗎?關鍵是現在不是時候,上面又沒有發話,根本就沒有人事變動的跡象。你總不能把那倆副職扳倒,或是乾脆把我拱倒自己上位吧!”

“我已經跟您說了,我就沒有……沒有那些想法,您怎麼就是不信呢!”馬興國真急了,向來謹小慎微、謹言慎行的他不明白怎麼師傅竟然會對他如此提防。

“我……我不信,我不信我……我能給你說這些?”廠長用筷頭戳了戳桌面,徒弟的真誠讓他安心,甚至有些感動,他一時語塞。“局……局裏頭前些天,哦,就是咱倆出差前,讓我過去了一趟,問起過這事兒。”

“啊!這……”馬興國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覺得頭皮發麻,四肢厥冷……

“我……我幫你糊弄過去了。”廠長一點都不虧心,即便他正話反說,因為沒幾年他就該退休了。為了穩住現在的局面,為了坐穩廠長這把交椅,他可以犧牲一切,包括他心愛的徒弟。“已經沒事了,你放心吧。不過你得吸取教訓,這事影響太壞了,搞得領導們好像不公正,甚至是故意……故意打壓人才似的,這……這可是局長的原話!”他繼續敲打着桌面進一步強調。“以後呢,該幹嘛幹嘛,還和你以前一樣,做好自己的本質工作。你的那些小點子,小建議一定要和我們廠領導先說,好的呢我們一起做,但功勞還是你的。不好的呢,也就一說一過,沒人當真,不要再到處瞎嚷嚷了,知道嗎?”他遞給徒弟一支煙,並且還湊上了火。

“誒!我……我以後都聽您的,還和以前一樣。”馬興國劫後餘生般的大口吸吐着香煙。

……

客人少了些的時候,和尚從案板底下拿出了籃子,秀紅趕緊走過來說:“爹,我去送吧。”,見爹不搭理,秀紅只得撅着嘴繞到和尚背後,一邊對殷三使着眼色一邊幫爹解着圍腰,殷三趕忙摘下牆上的衣服,奔到和尚跟前。

“洗碗去!”和尚一把奪過衣服。

“我會洗。”秀紅擋在殷三前。

“那就去收拾桌子!”和尚對閨女吼道。套上衣服后又補了一句:“還有掃地!”

……

和尚老婆的喪事後不久,柳瑩就不再出門了。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時不時的去一下田地里,但活早就被和尚幹完了。裁縫生意也徹底歇了,因為以前都是殷正龍管裁,她管縫。一日兩頓更是從殷正龍死後就都是和尚親自送來。遠離了柴米油鹽的牽絆,生活的所需彷彿一下子統統消失殆盡,出門也就沒了目的,沒了意義。

她現在這般如同鄰里所說的老佛爺似的的生活,並不是想要報復誰,過的也不心安理得。她一點都不怪和尚,甚至她還有些感激他,這當然和她現在的衣食無憂有關係,但更和活着時候的殷正龍有關係,因為她從沒有見過丈夫死前是那麼的快樂、開心,並且是整整的兩年,而那些好日子都是那個名叫和尚的黑大漢帶給他的。有時候她甚至都有些羨慕殷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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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干農活的時候他在笑,裁衣服的時候他在笑,和她房事的時候他也在笑……回想起這些,她也在笑,但卻是苦笑,因為頂樑柱的丈夫高高興興的死了,但卻把無盡的苦難留給了自己……對於和尚不遺餘力大包干似的接管,她並不像外界認為的那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她沒有讀過多少書,也不懂得多少大道理,但她絕對不會像街坊四鄰那樣得寸進尺、蠻不講理。其實她也認真的盤算過原來的生計,但僅憑自己一人,活雖能幹,但相比以前至少也得減半,而且質量也得大打折扣。如果只接些縫縫補補的小活,自己這窩在老巷裏的房子根本就沒有優勢,更重要的是那些貌似關心的閑言碎語,明擺着的捕風捉影就能正大光明地走進她這個寡婦的家裏。所以,她只能暫時如一條寄生蟲似的深藏着自己的老宅里,過着連自己都覺得噁心的生活。而不明就裏的和尚還以為是自己所造的冤孽深重,深重得已經徹底擊倒了自己的恩人……於是半個月後,和尚便配合著她的狀態,在院角揮鍬掄鎬、刨坑砌牆為她造了一間茅廁。於是,柳瑩就連夜貓子似的趁黑出去倒便桶也沒了必要。所以,只要殷三不在家,柳瑩家的門從來都是從外面鎖着的。

“嫂子!是我。”和尚開門后裝起鑰匙,給狗指定了位置后,提起飯籃子又朝樓上喊了一句:“我上來了啊!”

柳瑩還是一如往日地不吭一聲,也不看人,任憑和尚擺弄着桌上的飯菜。對於這個執拗的黑大漢,她有着極繁雜的心理,她見過他和自己丈夫喝酒時的爽朗,見過他為自己家還債時捨我其誰的堅決,見過他打人時如虎狼一般的兇狠,見過她抱着自己女人屍體時的絕望……見過他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就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忐忑——就像現在。她曾在她的丈夫、他的女人兩個死人的靈柩前跟他說過,這些都不是他的錯。也曾在他第一次送飯過來時就跟他說過沒這個必要,以後兩家各自為戰,免得他人口舌,但他充耳不聞……有些時候,她會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幾句,但理不出話頭,張不開嘴,以此同時她還總會立刻閃現一種沒有必要的念頭,因為她能感覺到他做這一切時的心甘情願,做過後的心安理得……她猜不透這個男人,猜不透他的心裏怎麼能裝得下那一座座苦難的大山……

“趕快吃吧。今兒人多,來得晚了,你……一定餓了。”進門就沒了脾氣的和尚,這會兒心裏又多了幾分緊張,因為他發現柳瑩的眼光一直都在他和那碗肉之間遊離。

“肉……還是腱子肉。只是……只是有點煮過了。”和尚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腿都快要打顫了。

“把三兒叫來。”柳瑩看着和尚。這是自打她不出門以後,她和和尚第一次說話。

“不怪三兒!他還小,沒經驗。怪我,怪我大意了。”和尚排着雙手,那樣子就像柳瑩隨時都會衝出去把殷三暴打一頓,又像殷三就瑟瑟發抖地躲在他的屁股後面。

柳瑩看着和尚,忽地想起什麼似地,一時呆了。

“嫂子,那我……我就回了?”和尚雖不及丈二,但也完全摸不着了頭腦。

“嗯!”柳瑩乾脆的應着,仿似回過神來的小聲驚呼,又像是允了和尚的請求。“等一下!”聽着木板樓梯上的咚咚聲,回過神來的她急忙起身掀開柜子。

“這是啥?”已經走到樓梯中間的和尚趕緊回身,上了兩櫈后夠着身子接過了柳瑩遞下的花頭帕包袱,然後就迫不及待的就解開了,“好看!可我……我穿不出去呀,太花了。呵呵呵……”和尚擺弄着那雙用各種布條編成的草鞋樣的鞋子,呵呵地傻笑着。

“這是給秀紅的。”柳瑩低着頭站在樓頭。

“秀紅的腳有那麼大嗎?”和尚拃了拃鞋底,驚訝地望向柳瑩。

“自個閨女長成啥樣了都不知道。”柳瑩翻起眼睛看了和尚一眼,轉身回屋。

……

聽着和尚鎖門的聲音,還有他嘴裏那哼得挨不着東山就不着西海的調調,柳瑩抓起碗筷,猛地扒拉了兩口,接着眼淚就掉了下來。

“小王八羔子,那是多大的鍋呀,那得壞多少肉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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