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魁子!魁子你去哪兒,你給我站住!……還真他娘的像。”馬興國朝着遠處一路小跑的瘦小身影喊了一氣,見沒反應,只得自我安慰似的一邊嘟囔着,一邊繼續拎着沉甸甸的人造革皮包小心翼翼地走着。
他怕遇到人,尤其是怕遇到那幾個關係不錯的老哥們,因為包里都是他從展銷會上帶回來的外地麵條。這些足以抵擋一家人半月伙食的麵條讓他心情愉悅但又顧慮重重,因為他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但生活的重擔必須讓他斤斤計較。雖說父母在農村也都有自己的田地,但每月該他的份子那是一分都不能少,並且其他兄弟拿一分他就得至少出兩分,誰讓他是工人呢!誰讓他是老大呢!前些日子,他那早已和父母分了家的二兄弟還來他這兒跟他鬧了一通,說他當兵以前在家裏乾的活不夠多,對家裏的貢獻不大,當兵三年拿回家的錢更是少得連他擦屁股都不夠,所以,家裏的老房他不應該有份,原先分給他的那間應該拿出來讓他們兄弟倆兄弟平分……他是廠里公認的老好人,工友們也都敬重他,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敵人就是他的兩個兄弟。當兵前確實有個小半年他沒怎麼幹活,那不是拉糞車時他挫傷了腰椎嗎?並且那還是他們偷奸耍滑造成的呀!他去當兵,那不是因為家裏吃不飽嗎?至於軍帖,他拿到手就是那麼幾塊錢,他也沒捨得花,也都寄回來了呀!何況,他們兩個先後分家蓋房,他也給錢了,並且不少呀……他心裏透亮着呢——那是因為他想買村裏的倉庫,三間大瓦房。這也是他這些日子最煩心的事,因為他的錢還沒湊夠,而他的兄弟們什麼都乾的出來,分他的房事小事,攪黃他一輩子的夢想也是舉手之勞……而這次的公差又去了那麼長時間,花費遠超預期。他甚至已經開始後悔剛才在車站自己為什麼那麼死要面子,為什麼硬要往廠長本來已經分好、已經極不公平的堆子上又加了幾把,並且還是斤頭最重包裝最好的幾大把……
偌大的院子裏倒是沒有什麼人,除了幾個躲在陰涼處彈玻璃珠子的孩子,以及幾家聽聲便能識人的正在做飯的婆娘,再無其他可以讓他分心的因素,這又讓他有些失落,因為能出差畢竟是一種身份的認定。他雖然只是個車間主任,雖然算不上什麼正經職位,但他又一次出差了,又一次靠着自己出眾的工作能力、光明磊落的人格贏得了組織的信任,贏得了領導的肯定……轉業回來時,其實擺在他面前的選擇很多,生資公司要人他沒去,因為那是個和錢物打交道的單位,是個一不留神就會出問題的地方,但凡粘經濟的工作他都不幹;公社也有機會,他想都沒想,因為那就是個搞政治、搞鬥爭的場所,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所在,他寧願回去守着他的七分半田地也斷不敢冒此風險;糧食局也招人,他毫不猶豫的就來了,一是因為他也和所有的人民群眾一樣,篤信“進了糧食局,尿的是油,屙的是米!”。二是因為這是糧食局的下屬企業糧油加工廠的崗位,是正經八百的工人,是沒有一絲陰謀詭計、全憑力氣吃飯的行當,是他經風歷雨、飽經世變后最嚮往的職業歸宿。儘管事後證明,人民群眾的眼睛一點都不雪亮,工人階級也沒那麼單純,但年底能分到的幾斤豬肉也足以寬慰自己,而工友們之間的小圈子,小算計也沒能撼動自己信念——一個小工廠尚且如此,其他單位還不得腥風血雨……一九六七年初,為躲避部隊上一觸即發的武鬥,他和幾個同鄉翻山越嶺游擊隊似的走了七天七夜,終於回到家鄉。他成功了躲過了武鬥的刀光劍影,但卻沒能躲過文斗的暗箭傷人。在那個怎麼也站不對立場,選不對隊伍的年代,作為有着遠大理想、大好前程的標兵,他不得不光榮退伍……人生的第一課對他來說題目太大,難點過深,遠超他的理解能力,也遠超他的承受能力。他本來就是一個沒有野心,更沒有心計的人,能逃出生天至今他都覺得實屬幸運。特別是當他認識劉紅霞以後,兩個志同道合的人直接將安分守己、膽小怕事、任勞任怨等所有或褒或貶但都形容老實本分的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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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抹腦門上的汗珠,“出什麼事了?”他收住笑,有些擔心地看着馬興國。因為馬興國從來就不是一個咋咋呼呼的人,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個活潑熱鬧的人。即便他愛打籃球,但無論攻與防,你都不可能看見他和任何人有任何的身體接觸。即便他也愛開個小玩笑,但也總是輕言緩語,不躁不鬧。即便他常常打孩子,但只要魁子穿的不是肥大的衣褲,只要他手中不是寬大的竹片,只要魁子不哭出聲,打一宿你也不可能知道……
“遭賊了。”馬興國狠狠地拍了一把走道的護欄,“家裏遭賊了!”鋼管前後震動的嗡嗡聲中,馬興國剛剛壓低的語調又漲了八度。
“都丟什麼了?”廠長卸下肩上的大包,順勢擱在花台沿上。
“不知道!鎖!鎖換了,換成了明鎖。”馬興國指着門上的那把廠長根本就看不見的鎖,使勁的比劃着。
“鎖換了,就是遭賊了?就不興鎖壞了,不會修,然後換成明鎖?”廠長叉腰抬頭,“我的都壞兩回了,但就是沒換,誰讓咱會修呢。呵呵……”說完開門進屋。
“我這鎖經常上油,應該不會壞。”馬興國還是放不下心,“就是壞了,魁子也不會換吶。還有這鎖扣、鎖,家裏也沒有啊。”
“你是非得丟點啥心裏才能舒坦是不是?”廠長抬着臉盆走了出來,“要米要面要油,倉庫里多了。要錢,門市部、酒坊、豆腐坊裏頭有的是。那賊就那麼不開眼,非得死偷你?那鎖扣子和鎖又不是什麼憑票定額供應的稀罕玩意兒,五金門市、供銷社、百貨公司都有的買。”廠長把毛巾甩在肩上,接著說:“安個扣子有那麼難嗎,那你也太看不起我們工人老大哥的子女了吧?何況魁子都是初中生了。誒……”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魁子前些日子用牙膏皮鑄了個彈弓叉,這事你肯定不知道吧?就在這兒我看着他弄的,呵呵呵……這小子這個!”廠長頂了頂大拇指,啪噠着拖鞋走向了側面平房前的水龍頭。
一陣嘩嘩啦啦的水聲之後,鬚髮倒豎、滿臉通紅的廠長回來了。“看看門上、鎖上有沒有撬過的痕迹,肯定沒有吧?豬腦子。”看着倚在護欄上抽着悶煙的馬興國,他又提高了語調:“你進廠也又五六年了,你聽過誰家被偷了盜了,還沒完沒了你?”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把東西拿下來吧,這窩棚你也甭想進去。”廠長指着身旁小土屋的門鎖撒氣似地說道。
馬興國頓時如同被電了一般,一激靈之後完全傻了。這是自打他建好這小廚房以後,廠長第一次提及此事,不是在全廠的職工大會上,也不是在黨員會上,更不是在領導班組會議上,而是在這麼一個他做夢都想不出來的節骨眼上,在他有家不能回,在他不知道家中財物是否安好的窘境裏……這幾個月裏,他每天都以飽滿的鬥志迎接着可能會出現的種種不測——破四舊式的強拆亂砸,鬥私批修般的大會公審,或是暗夜昏燈下痛心疾首的控訴……但這些他都沒有等來,等來的只是廠長把濕毛巾甩向光脊背時發出的那一聲清脆悅耳的“啪”。他已經沒有心思去分析廠長此時的後背應該有多疼,有多紅,因為那更像是一記抽在他臉上的響亮耳光,他能聽出這聲音背後廠長對他的隱忍,還有心寒。他有些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麼就那麼固執,後悔為什麼非要蓋這麼一個讓大伙兒笑話的茅房似的東西,而這又是廠長又三番五次各種場合軟硬兼施極力勸阻堅決不準發生的呀……但這個只壘了三面牆又沒有粉刷過的噁心玩意兒現在就像一泡屎似地糊在廠長一牆之隔的樓梯間的面牆上,那是堂堂的一廠之長,那是他的師傅呀……
“還沒下來呀?要跳樓在省城你就應該跳,這才二樓,摔不死你。”已經梳洗完畢穿戴整齊的廠長抬頭看着還在內心的苦海里掙扎着的馬興國,一招手壓低聲音:“走,咱倆上館子去,整兩盅。我請客。”
馬興國“誒”了一聲,趕忙彎下腰去拎包,一滴淚落在了灰頭土臉的皮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