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什麼地方,又是黑龍山嗎,我怎麼又來到這兒了?”巨大的貓頭鷹從馬士魁的頭頂掠過,凄厲如鬼魅的叫聲響徹山谷。
“媽!……媽!你在哪兒呀?”他邊跑邊叫。樹林裏到處都是藍幽幽的鬼火般的眼睛。
“爸你不是說,狼在幾十年前就被爺爺他們殺光了嗎?爸……”他已經哭了出來。冰刀子似的山風刮的他站立不住,冷得他渾身抖顫。突然,他腳底一空,滿山的巨石瞬間翻身,一條黑色的巨龍破土而出,整座山如沙堆一般霎時塌陷,他像一片枯葉一下子就被卷到了半空,身前身後到處都是翻飛的龍爪、白骨般的獠牙……
“啊……我不會游泳!我不會游泳……”被吞進龍嘴的他一頭就掉進一片冰海,他拚命的撲騰着,叫喊着。忽然,天邊火光衝天,一片通紅中幾朵黑雲似鐵一般的從天空砸下,幾個口鼻噴火,耳朵冒煙如四大金剛般的青面獠牙巨人,猛地向他直撲過來,他已經凍僵的身體瞬間感到了灼痛,他已身處一片火海……
“爸!媽!快……快來救我呀!救命啊……”
……
“魁子哥,魁子哥!”
“啊!啊……你,你怎麼會在這兒,你怎麼進來的?”滿頭大汗的馬士魁驚魂未定的看着站在床邊的二丫。
“我聽見你的叫聲,我就進來啦,門是開着的。”二丫撲閃着大眼睛繼續說:“你是不是做惡夢了?”
“沒,沒有……我昨晚鎖門了呀……”馬士魁支起身子,撓着頭一邊驅散着可怕的殘夢,一邊試圖打斷二丫的問題:“誒!你大清早的來我們這邊幹嘛?”
“給小桃樹澆水呀!”小姑娘忽然滿臉驚愕:“你嚇傻了,咱倆一起埋桃核呀?”
“你才嚇傻了呢!”馬士魁拚命地拽起大半截都已滑落到地上的被子,怒吼道。
“別打了,小馬!你有這麼個兒子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這小子除了淘點兒,他有什麼不好。啊?”隔壁的老光棍姜老頭敲打着牆壁大聲呵斥。
“我爸沒打我,我爸出差了!”已經鑽進了被窩裏的馬士魁連忙探出頭大聲應着。
“那你他娘的大清早嚎什麼?你小子就是欠揍!”姜老頭繼續拍牆。
“我知道了,謝謝爺爺!”馬士魁稀里糊塗的答着。
……
雨夜后的清晨,陽光通透,曉風爽涼,周遭熟悉的景象恍如新畫——平日裏看似還算平坦的路面,忽然猶如碎鏡鋪成,大小不一的坑窪里或深或淺的積水爭相反射着刺眼的光亮,和着寥寥可數、穿行其間的行人,就像一幅滿是希望又似徹底絕望的抽象畫作;馬店的大門依舊大開,但卻少了進出的車輛,也沒了清脆的鞭響和車夫臟罵、馬兒的慘叫,以及一路油綠的馬糞坨子;一牆之隔的客運站前,錯落有致的喘息聲合著碳渣路面發出的‘嚓嚓’聲響里,潔白的羽毛球雖然還在有軌跡的飛翔,但背景里卻沒了大包小包的過客,更沒了駐足的人群和那聲聲喝彩,唯留這一對看似夫妻更似領導的男女孤零零地繼續着表演。馬士魁之所以認定他們就是領導,那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看見這兩個人上過班——打羽毛球肯定不會是客運站的日常工作吧!至於夫妻,主要是倆人打球時驚人的默契程度。
一路的噴嚏讓奔跑中的馬士魁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尥着蹶子的小馬駒,有幾個表面積稍大的水窪還差點讓他失了蹄。不過,八點以前他還是跑到了校門口。
“站住!你給我站住!”班主任蔣榮華筆直的高抬着右手,衝刺般地打西邊飛馳而來,胯下的新單車反射出的道道光芒給人以即將分解的感覺。“啊!……哎喲!”也許是逆光,或是太過專註於目標,校門口那堆被忽略了的碎石輕易地就把他給拉下了馬。
“老師好!啊……啊……”馬士魁扭曲着五官。
“你他娘的還敢笑?”蔣榮華顧不上身上的疼痛,直奔馬士魁。
“阿嚏!我沒笑,我……我就是想打噴嚏,阿嚏!”
“你他娘的往哪兒噴呀?”被連噴了兩回的蔣榮華,終於鬆開了揪着馬士魁領口的手,並快速的做遮擋狀。“星期天你來學校幹什麼,又憋着什麼壞,不會是來偷東西吧?”蔣榮華抹着臉上的唾沫星子,厲聲斥問。
“我……我是來參加數學競賽的。”看着滿臉黃泥的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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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華,馬士魁這回是真的想笑。
“放屁!這星期天的哪來的數學競賽?再說了,就是有,也輪不到你,你也配!”蔣榮華報仇似地也噴着唾沫星子。
“不信你去問張老師。我要遲到了。”馬士魁緊攥着拳頭轉身走進校園。
“行!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的瞎話,我跟你去找你的張老師。”蔣榮華扶起單車跟了兩步,發現龍頭歪了,只得繞到車前,雙手把住龍頭,並叉開雙腿夾緊輪子,手、胯反方向同時用力。“小雜種!”蔣榮華一邊恨恨的嘟囔着,一邊耐心的做着校準。龍頭上清晰的擦痕讓他心痛不已。
……
這是這個縣城裏僅有的一所中學。學校歷史並不悠久,佔地也不大,所以一直都在翻修與擴建,尤其是一九七八年之後的這三四年,即將裝修完畢的三層磚混大樓就是最好的例證。說是大樓,其實每層也不過十來個個房間,但在這個偏遠的小縣城裏卻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能與之相較的大概也只有剛剛落成的縣委大樓了。校區以環城路為界分成了新、老兩個部分,公路以上靠山的區域為新校區,是在縣車隊的職工宿舍區的基礎上擴建的。雖然稱之為新校區,但其實就是一個被土坯平房包圍着的四方大院,除了用做初二和初三的教室,以及全校師生的食堂外,校醫室也設在其中;公路以下三尖八角地嵌入城區的這一大半雖然是老校區,但卻也是學校的根基所在,所以也是興建的重點,漂亮的大樓就坐落於此。不過,它好像和學生的直接關係並不大,既不是教室更不是宿舍,據說都將用於校領導的住宿以及普通老師們的辦公。和大樓毗鄰的是學校唯一的籃球場,沿着兩者中間不寬的水泥路順坡而下,有幾樣簡單但卻堅固無比、可以世代相傳的體育器械,比如單杠、雙杠、爬桿之類,再往下便是那個臭名遠揚的大廁所了。倒不是清潔工作做得不到位,主要是農民們都嫌這兒坡太陡,而且還有時間限制,所以很少有人自願來挑。校方無奈,只得花錢僱人來擔,但勤時也不過是每周一兩次,和幾百人的排泄量根本不成正比,所以糞塘里總是處於飽和狀態,溢滿了周圍聯通的陰溝,而廁所之外又是居民區。於是,師生們每天都得承受着比廁所本身更臭的臭罵——“這是他娘的學校,還是養豬場?”,“屁大點孩子,哪來那麼多尿屎?”……廁所的左手邊是一個學生們練跳遠、練鉛球的沙坑。沿路繼續十多米處有一個大花台,花台的左側橫生一條窄巷,盡頭處有一座總共十來個房間的兩層土木老樓,這是外地或是離家較遠的老師們的住處。而花台的右手邊則是這所中學曾經的腹地——這是個大四合套院,是解放前這方水土上最大的地主家的院落。兩旁狹長的土坯房原是下人們與牲畜的混居之所,經過翻建加固以後成了住校生們的宿舍。中間最大的庭院原來應該是地主兒孫們的居室,現在是初一年級四個班的教室。南北向,兩級台階之上的另外一個深院先前是老地主以及妻妾們的寢宮,如今一部分變成了老師們的辦公室,一部分成了校領導以及個別資深且效績突出的老師的宿舍。初一一班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張茹蘭就屬此類可享優待者。
一夜好雨,花競開,木蔥蘢,枝梢上、瓦檐下以及青石板的細密凹陷里,所有的雨水殘存都在陽光底下爭分奪秒地玩着反射遊戲。深宅大院彷如幻世。
“老師好!”馬士魁訥訥地站在五米開外。對於這個不苟言笑的老太太,他一直都心存畏懼。
“你……有什麼問題嗎?”張茹蘭把手裏的殘花放進籃子裏。
“瞎了吧?哈哈哈……”蔣榮華一瘸一拐地邁上台階,又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新單車,以確定其是否停穩。“這小子扯蛋,說他要來參加數學競賽。哈哈……張老師,今天有數學競賽嗎?”蔣榮華喘着粗氣奔到張茹蘭的身旁,轉身叉腰。
“數學競賽是下星期的事。”張茹蘭並沒有搭理蔣榮華,而是直接走到馬士魁的跟前。“回去!好好複習。”
“是!”馬士魁趕緊雙手掩面。“阿嚏……”
“站住!”蔣榮華疾步上前,擋住了馬士魁。“您讓他去參加數學競賽,代表我的班?”蔣榮華指着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學生。
“我是數學老師!”張茹蘭壓着火不耐煩的繼續說:“這次期中考試,全年級四個班,二十分的附加題全部答對的只有三個人,我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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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兩個,你的班上一個,就是他。都是我教的!其他兩個班鴨蛋,別的學校更是無從談起。”老太太轉身,仰頭向天:“但是人家的語文卻佔據了前五名。請問蔣老師,你們班的第一名能排第幾,我們班的第一名又能排第幾呀?這可都是你教的喲!”她一點都不喜歡眼前的這個人,也不在乎他是哪個班的班主任,她關心的只是他的工作能力,而事實已經很好的證明了她當初的判斷:這就是個能力平庸,只會阿諛奉承不務正業,只配混跡于山村學校的年輕老師——這也是她三番五次直諫校長的原話。但最終她還是失敗了,他還是成了她班上的語文老師。老太太惡狠狠地盯着蔣榮華,她現在連校長都想罵。
“那是!您的教學水平全縣第一,公認的!呵呵呵……”老太太的脾氣校長都得敬三分,更何況這次考試自己所教的科目又折戟沉沙,幾乎成了笑柄不說,還直接影響了老太太的班級排名,而老太太偏又是那種視榮譽如生命的狂熱分子。蔣榮華只得賠笑。“但……這也不說明問題呀?”
“呃!”張茹蘭扯下眼鏡,瞪着蔣榮華。
“哦!我是說他的成績,數學成績。”蔣榮華趕緊指着馬士魁,他必須轉移話題,要不老太太能就這事把他捻爛揉碎。“他的分數即便在我的班上應該……應該都進不了前三名。”
“他是你們班的第五名,全級的第二十二名,全縣的第三十七名。”張茹蘭如數家珍的說著。
“多少人參加,每班幾個名額?”蔣榮華撓着頭,問道。
“全縣一共二十二個,我們校是重點,分得十四個,每班三個。”老太太頓了頓,又說:“我的班出五個,那兩個名額是我從教委要的。因為前三名都出自我的班!”張茹蘭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哦,原來是這樣啊!”蔣榮華繼續撓頭,以掩蓋着自己的妒忌。“他才第五名您還派他去,這個是不是……”
“這個由科任老師自行決定,這個你也不知道嗎?”張茹蘭已經忍無可忍了。“我就不相信一個能解出超教材難題的學生,他會不如你眼裏的那些所謂的尖子生。”
“也有可能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呀。”蔣榮華不識相地還在爭辯。
“唉……這麼說吧,你要是實在嫌棄這孩子,不如把他給我,我的班上有他的位置!”張茹蘭指着外院。“剛入校時,他的考分是你們班的第一名,你還給他當了班長。這一個來月呀!是,如今他的成績是下降了很多,但你有沒有想過問題到底出在了哪兒?”
“他就是一根扶不起來的豬大腸,一個害群之馬!你知道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精力嗎?”
“行行行!不勞您費神,就這麼定了,從今天起他算我的人,今晚晚自習到我的班上報到。”
“這個……這個不合規定呀,何況你我說了也不算,校長那邊……”
“校長那邊也不勞您費神,我去說就行。”張茹蘭不容分說地一擺手,然後彎腰撿拾着地上的斷枝。她已經厭倦了這種如同吵架般的對話。
“呵呵……還是,還是算了吧!您班上的學生已經夠多的了,全級第一。就別……就別讓他再去煩您老了。”蔣榮華趕緊躬身賠笑。誰都知道老太太是個說到就能做到的主,他得罪不起。他也倒不是多稀罕馬士魁,但老太太這形同強搶,如果傳出去他以後還怎麼混呀?另外,校領導又會怎麼看呢,這才是他的第一任班主任呀……
“您……您這是要去葬花啊?呵呵……”蔣榮華打完肚皮官司后,抬頭才發覺張茹蘭已經走開,便無話找話地冒了一句。
張茹蘭轉過身怒視着還在諂笑蔣榮華,蹙緊的雙眉之上突兀的皺紋猶如道道狂嘯的海浪,抽動着的嘴角卻怎麼也擠不出一個字。她猛地將手中的菜籃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大步走向自己的宿舍……
“張……”重重的摔門聲終於制止了不識趣的蔣榮華。他無辜地傻站在一地的殘花敗葉中,進退不是。少頃,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飛一般地衝出了院外,教室、巷子、學生宿舍……他瘋了似地搜找着,不放過任何一個犄角旮旯,甚至就連女廁所他都躍躍欲試……
“馬士魁!你他娘的給我滾出來,滾出來……”蔣榮華站在門邊暴跳如雷,廁所裡外的蒼蠅被驚得到處亂飛,黑壓壓嗡嗡一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