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月靜慈庵,春風少年郎
舒城有座山,山裏有座庵,庵內尼十幾,朝暮虔焚香。
這日早課過後,庵門方開,迎香客而進,或敬佛,或還願。
許久,一對四旬夫婦敬香后左右而顧,不見其子,尋尼問之不得其蹤,心下駭然。
不同城中春意零落,靜慈庵后自有一派春色。
庵后桃樹叢叢,妖嬈展枝,晚到暖風引得花蕊竟相吐露,加之霧氣縈薄,似九天虛境,臨境之人皆道不盡身在其中的愜意。
曲廊迴繞,一白衣少年茫然穿梭,忽見一道未落鎖的破舊小門,猶疑着輕輕拉開,一時絲絲涼意撲面,定睛一瞧,驚見桃林秀麗景緻,乍喜之下緩緩步入,心道:父親果真未欺他,山上確有仙境。
信步遊走林中,霧侵長裳。待身感冷意欲返,才覺林間石徑錯落,環顧視之,惶惶然不知來時的路。
慌亂無措之時,一灰袍小尼姑閃身而過,他連忙跟上,對方步履輕快,而他長年嬌養體力偏差,隨行一路至一石桌時已是氣喘吁吁。
他與小尼姑相距約三丈,桃樹相隱,他並未被發覺。待緩過氣來欲上前,卻見小尼姑鬼祟地打量四周,坐在石凳上從懷裏掏出一油紙包,迫切攤開,竟是一酥黃焦香的烤雞,那素手扯下雞翅吃得津津有味,他隱約聽見她小聲的感嘆,心生鄙夷,不悅道:
“小師父既入空門,就應守矩,怎能偷食葷腥!”
雲棠循聲望去,霧色中行來一翩翩少年郎,在與她最近的桃樹旁站定,打量着她的神色帶着十分不喜。
她微微一笑,早些偷啄了幾口師太房內偷藏的桃花釀,人已微醺,扯了另一雞翅上前討好道:
“這位小施主可想嘗嘗這蜜,汁小烤雞,甚是鮮嫩可口美味無比呢!”
近身看清少年樣貌,雲棠微愣,這少年身帶清流韻骨姿,雙眼似睡鳳顧盼生春華,玉容清俊,措辭難盡其美。
“不必!”
雞翅油膩,酒氣撲鼻,白衣少年掩鼻退後一步,看着她嘴邊油污,嫌惡道:“在下不與污濁之人相親!”
雲棠杏眼圓睜,拔高聲音嗔怒道:“你說誰污濁呢?”
白衣少年本文弱性怯,從小到大何曾被人這般怒言相向,被小尼姑凶得面色一僵心中忐忑,嘴上倔強卻懦道:“誰應就是誰~”
雲棠聞言甚是不爽,一剪水雙瞳盈溢着不滿,若不是有人向小包樓購消息,想得知靜慈庵香火油錢的數額及去向,她何苦潛伏於此吃了兩月的清羹素菜。難得交易已成,今日方得以飲佳釀嘗葷腥,飲酒被撞本就鬱郁,躲至桃林又遇這位不知從哪兒蹦出的少年郎,還一副說教的老成樣,請他吃雞不領情也罷,竟敢說她污濁!
她一亭亭玉立冰清玉潔明眸皓齒的姑娘家,哪裏污濁了,他才污濁,他祖宗十八代都污濁!
白衣少年被她怨念的眼神嚇得又退了一步,緊靠桃樹無膽再說一詞。m.
瞧着他可欺可揉的兢懼小模樣,雲棠“噗嗤”一聲笑開,原是個色厲內荏的小公子啊~憶起另一個世界的壁咚教課,酒意慫恿之下,心生捉弄之意,遂把手中雞翅一扔,步步逼近於他。
白衣少年聽她笑聲清脆如鈴,但覺可怖至極,看着她慢慢靠近,不禁瞳孔深縮,身體不住地顫抖,偏頭欲尋路奪去,腳下忽一拌順勢而坐,待反應過來已被困於小尼姑的雙臂與樹之間,甚是後悔當初嫌苦累,不聽父親之言惰於室懶習武。
驚恐地看着眼前放大的臉,顧不得疼痛的腳與臀,他身體緊貼桃樹,猛地嘴上一痛,須臾一陣柔軟碾壓,清醇的酒香順鼻腔而入,盪入心腔,他呼吸一滯,漲紅着臉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家中儘是姐妹無兄弟,父親也未教過他這類男女之事,如今在一尼姑庵被一小尼姑輕薄,怔懵無措,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唇瓣似被她用小舌描繪着唇線,柔軟細膩,不覺心尖一顫,上身僵硬,雙眸緊閉緊握手下泥土,胸前如有幾縷不清不白情緒環轉裊繞,思而不解。
片刻嘴上溫軟離去,他訝異心中竟生出些許悵然失落之意,鳳眼水霧氤氳,臉上赧然,想必是已入腹腔的酒氣作祟,讓他亦多出三分醉意。
雲棠就着衣袖擦了唇,見少年滿面羞紅還想調戲一番,忽聽得遠處呼聲漸近,凝眉傾身吻了吻他光潔的額頭,轉身拿起烤雞跑進一條小徑,應是跑得太急,桃枝重挑起她頭上的尼姑帽,少年只見她如瀑青絲傾瀉而下,回眸一嗔,似怨猶懟,不及拾帽就快步離去,惹得他身若居雲端,飄搖不知歸。
“星兒!”
兩個小尼姑帶着一對中年夫妻慌張上前,扶起落落失神的顧胥星,問道:“小施主可還好?”
顧胥星回神望着中年夫妻,清明慰道:“父親母親放心,星兒無事,只跌了一跤,有些狼狽而已。”
“當真無礙?”顧父憂問,顧母拍打着他身上的塵土。
“當真無礙。”
“時辰不早了,那我們下山吧。”顧母溫言道。
顧胥星點頭應允,瞥着樹下遺帽對着兩個小尼姑欲言又止,顧母見狀問道:“可還有事?”
顧胥星隱隱不願二老知曉,緘口搖頭,攜了二老出了庵下了山。
舒城文定巷,有人家六戶,皆是老實的布衣百姓,晨出務工日落回居。
雲慶打織染庄下工,方至巷口鄰門老莊就笑道:“你家雲棠回來了,你怎還在這兒磨蹭。”
閨女回來了?雲慶一喜,當即放快步子,回到自家矮牆小院,便瞧見媳婦與閨女有說有笑,桌上置着兩三家常小菜,香氣四溢,看來閨女一回,媳婦兒比平時做菜更費了些心思。
雲棠聽得院門聲見他歸來,悅道:
“爹,累着了吧,快洗手用飯啦!”
雲慶笑中帶怨道:“怎地回來不提前跟爹來信說說,爹也好早些下工去接你。”
自從閨女三年前同雲臨出去了趟,回來后個性不若之前的唯諾內斂,變得明朗愛鬧且還喜調笑,此後因着隨雲臨外出做差,一年中只歸家兩三次,次次所待時日不多於半旬。
“小棠又不是稚子小兒,哪兒還需爹親自去接。”雲棠笑道,為雲慶斟滿小酒一盞,夾了小菜放置娘親碗內。
雲母也為她夾着菜,道:“此次回來能待上幾天?”
“還不知道,需等堂兄的書信告知。”雲棠道,說起這位堂兄,其中還有一段隱情不曾與二老說明。
當初雲臨哄騙二老他行商販茶人手不足,求得雲棠出門助他,哪知他哪是什麼經商之人,其真實身份乃小包樓樓主座下的小包子管使。
小包樓,江湖市井所有小道消息的搜集組織,以消息換銀錢或特權;
小包子,是其門下負責喬裝潛伏搜集消息的雇傭工們的代號。
雲臨因手下小包子緊缺,一時把主意打到自家堂妹身上,當他把一紙雇傭契約給雲棠時,雲棠不疑有他,紅手印一按,成了小包樓第么三么四號小包子。
後來任務下達,雲棠才知中了自家堂哥的圈套,與雲臨在渡船上起了爭執,腳下一滑不幸落水,醒來便成了另一個雲棠。
雲臨本就理虧,見堂妹落水窒息而亡早已嚇得臉色蒼白跌坐在地,后見其死而復生又甘於做小包子而喜不自勝,關於她性情大變,只當她鬼門關前走一遭被閻王老爺敲了腦顱。
雲母聽得閨女暫無定下次出門的時日,樂道:
“那在雲臨書信到來前,我們一家子好好聚聚。”
“嗯嗯,小棠在外甚想念爹娘,此番望能多待些日子。”雲棠嘴上如此說道,心內卻知書信這兩天定會到,如今她已在小包樓下做了三年有餘,雲臨眼瞧着她快光榮身退,此前兩樁任務安排甚是緊密,讓她連個喘氣兒的時候都沒有。
想至此真想那人立馬出現在眼前,讓她好生收拾收拾一番,可惜他像把准了她的脾性,這一年來愣是怎麼都不來見她,直恨得她牙痒痒!
雲慶夫婦得知閨女在外挂念着自己,更覺心窩暖融欣慰,不停給雲棠夾着菜,小小宅院溫暖無比。
翌日,雲棠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在靜慈庵那段日子,連個懶覺都偷不得,這下回家總算能補補失去的好眠。
雲父一早去了織染莊上工,出了房門,院內只雲母在縫製一件水藍新裙,雲棠笑着跟雲母道了安,洗漱後去廚房取了尚溫着的飯食。
雲母暫擱了新衣取了籃子鮮蔬,笑道:
“小棠,對門兒似新搬來了一戶人家,以後大家就是鄰居,用了飯我與你且帶上這些過去問候問候。”
“知道了,我的好娘親!您老人家又在給我做新裙嗎?”雲棠問道,發覺新衣料子雖不算極好,但也屬中等,估計昨兒個給二老的銀錢大多花在了這匹料子上。
“姑娘家的,總該多幾套新裙。眼下你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穿好看些有人上門提親也不怕丟了臉面。”
“小棠只怕累着您了。文定巷內就屬娘親的手最是巧,一穿上娘親做的衣裙小棠頓覺自個兒美若天仙,仿若一出門便會驚呆舒城一眾公子哥兒!”
雲棠言笑晏晏,雲母帶笑嗔怪了她一眼,道:“這般不知羞的話你也說的出口!”
她“嘿嘿”一笑,“還不是爹和娘親把小棠寵壞了~”
“你呀~”雲母拿她無可奈何,只笑着繼續縫製着新裙。
雲棠用食向來細嚼慢咽,等吃完飯食已入巳時。她略微拾掇了一下,提了菜蔬挽着雲母叩響了對面鄰居的大門鐵環。
開門的是一位婦人,衣着樸素但用料不凡,眉眼帶着貴氣,有着一張好面相,見敲門的雲氏母女自己並不認識,淺笑問道:“二位有什麼事兒嗎?”
雲母笑道:“我們住在對面,夫君姓雲,這是小女雲棠。今早見你們搬進文定巷,想着過來問候一下,以後鄰里鄰外也好互相照顧照顧。”
雲棠遞去菜蔬,乖巧地叫道:“嬸嬸好。”
婦人聞明來意,見雲母言行溫柔,雲棠乖巧可人,一掃心中戒意側身請二人入得院內,道:
“我夫家姓顧,因聞舒城山靈水秀遂至此定居,瞧這亂的~剛搬來,還未收拾妥當,讓二位見笑了。”
“當初我們才來時也是這般,顧嫂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告訴我們。”雲母隨顧氏於廳內落座,兩相交談甚覺投機,雲棠有些坐不住,得了顧氏應允,在顧宅參觀起來。
顧宅較雲家大上兩分,這兩分即是後院多出的魚池。她漫步到後院,見池邊擺放着一桌案,上有筆墨紙硯彩,應是有人閑來在此作畫。
行至案旁,紙上描來是一幅桃花爛漫、畫眉交頸圖,她不懂作畫,說不出什麼技巧來,只覺得很是好看。猜想作畫人許是犯了相思丹青賦情,不禁輕笑起來。
忽聽得身後有腳步聲,轉身看去一怔,此人似在哪裏見過。
顧胥星此刻心跳如擂,女子鵝黃輕裳俏立案前,清秀的小臉膚白如雪脂粉未施,紅暈自透清新可人;微風徐來,帶起她秀氣小耳旁的一縷黑髮,輕舞慢揚;一雙杏眼瑩潤晶亮,茫茫然看着他想着什麼,直瞧得他俊臉泛紅潮,手腳發麻……
他閉目默了默又睜開,只愣愣地看着雲棠,半晌才聽得她像想清楚了什麼“哦”了一聲,他以為她會說什麼,不想她蹙了蹙眉竟是轉身就走,讓他懵暈好一會兒,待反應過來慌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