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平遙縣西邊邊境處,有一道高高的山嶺,嶺上少樹木多石頭,嶺西北的凹處,散居着幾戶人家;嶺下有一條河,河水時清時渾,河對岸有一條官道,官道上人來人往,時時還有人揚鞭躍馬飛馳而去。
河岸上,一個挑水的青年久久地看着河水出神,河水中一群魚兒在爭食。他丟下一塊土豆,一條魚兒先游到土豆邊,嘴在土豆塊上觸了一下,又迅速的退後,見沒有危險,又遊了上去,張嘴咬了一小塊,見無異樣,一群魚兒都游攏來爭食。
“唉!”青年嘆了一口氣,扁擔一放坐下來。幾粒砂石滑落水中,魚兒受驚了,四散而去,許久不見動靜,這才又遊了回來。
“金娃,你在這兒看魚兒玩?”一個高挑身材,略瘦,白淨面皮,鼻尖上有一粒痣的青年提着一筐衣服來到河邊。
“三叔,你看對面就是官道,如果三角眼來了,我們往哪裏跑?”金娃近來老是憂心忡忡。
“金娃,我們這時不能走啊!黑姑的娘已病成那樣,黑姑又救過我們,我們能丟下她們嗎?”秦達禮說道。
金娃不做聲,但心裏卻在嘀咕:丟不下?丟不下黑姑卻拿她娘做幌子。黑姑是漂亮,八成兩人早好上了。不然咋冒死也要背着她渡河?都說二叔貪色,哼!都差不多。
“等她們好些了,我們就走。不然等黑姑的瘡稍好些了,能伺候她娘了,我們走也放心了。”秦達禮邊洗衣服邊說。
“我們往哪兒走嘛?”金娃仍茫然地看着河中,土豆爭食完了,魚兒都游到別處去了。
“我都了解清楚了,官道那邊山嶺中,有一條小道可走。過兩個縣就到陝西,陝西雲台書院的山長,是大儒,顧炎武的傳人,一個極方正的學者。他手下有一位教習,是我先生的同窗,我們先投他去。”秦達禮悄悄說道。
“三叔,你逗我開心么?”金娃看着秦達禮說。
“我咋逗你開心了?”秦達禮不解。
“你的先生在陳家沖設館,陳家沖可在麻城,麻城到陝西多遠?”金娃不知麻城距陝西多少歷程,但他知道兩地一定相隔很遠。
“就你小子心眼多,你知道那教習是哪裏人?快挑水回去!”
黑姑的娘得了癆病,發了炎,本來就氣息奄奄。黑姑去看舅舅張癩子又被抓了去服徭役。思念女兒,又斷了湯藥。女兒回來了,但得知兄弟死在礦井,病情更加重了。黑姑的毒瘡受了感染,發了炎,黑姑也躺在床上起不來,渾身發燙。眼見得花容憔悴,秦達禮心裏十分焦急。
金娃也感激黑姑母女,這幾天再沒有吃黑豆餅了,自己主僕二人可是逃命之人。
金娃剛挑水回屋,門外來了一個走方郎中,手中搖着玲子,口中喝道:“專醫惡瘡惡毒!”
金娃一聽高興了,何不請這個郎中給黑姑治瘡,治好了她可以伺候她娘,我和三叔不就可以走了?忙叫住了郎中。
“你生有惡瘡嗎?”郎中停腳問道。
“不是我,我姐姐背上生有惡瘡。”金娃把郎中帶進房。
“你不是本地人。”郎中狐疑地看着金娃,
“我是本地人,在外吃糧當兵幾年了,昨天才回來。”金娃機靈了些,二人進了房。
黑姑見是個中年郎中,堅決不脫衣服。
“傻妮子,生病哪能不給郎中看呢?”黑姑的娘無力地勸女兒。
郎中十分認真地查看黑姑的瘡。
“這瘡能治嗎?”金娃問。
“這世上還沒有我王一刀治不好的瘡,但不知這瘡你是想根治還是治一半留一半?”
金娃一聽來氣了:“誰生了瘡不想根治?留一半解悶么?”
黑姑聽了郎中的話也覺得奇怪,問道:“怎麼叫根治?怎麼叫留一半?”
“根治就是要挖出腐肉毒素,這就痛些;留一半就是只敷藥不挖腐肉,這樣治時不痛。”
黑姑想了想說道:“長痛不如短痛,請先生給我挖了腐肉吧!”
郎中點了點頭,叫金娃:“把你姐姐按住!”
金娃猶豫了,黑姑顯然已是三叔心愛的人,要按得叫三叔才行,我能按么?
郎中王一刀發火了:“磨磨蹭蹭幹啥?按你姐姐都不敢,還敢按別人家的姑娘么?”
“金娃,你把我的手按着就行了!我怕一會兒手亂打。”黑姑說。
郎中王一刀從包內取出大大小小長長短短明明亮亮的幾把尖利小刀,先在瘡口上擦了一些藥水,取出一把刀,在火上燒了燒,一下子劃了下去。
黑姑“哇”一聲大叫,頭上,身上,汗水直冒。
這時,又一個少年叫着“姐姐”跑了進來,幫金娃按住黑姑另一支手。
“咬住被角!”郎中命令道。
黑姑便狠勁咬住被角,兩隻手拚命舞起來,金娃使勁將黑姑的手按住。
黑姑的叫聲傳到了河邊,秦達禮一聽,急急跑上來。可到門口,聽見裏面的說話聲音。
“妮子,忍,忍一忍,郎中在,在救你。”黑姑的娘說。
“別怕,一會兒就好了!”陌生的聲音。
秦達禮將跨進的足收了轉來。逃命的人,不得不警覺些,便悄悄坐在屋后的柴垛旁暗暗為黑姑使勁禱告。
“好了,這是十天的葯,你給你姐姐每天早上換。到第十天,新肉長起來,就好了。”
王一刀低頭接過錢,收拾着刀具包。
黑姑聲音微弱央求道:“先生,請您給我娘看看。”
王一刀前來號了號脈,搖了搖頭說:“本郎中只醫惡瘡惡毒,不能醫治癆病,實在抱歉!”說著便背着包拿着玲出門而去。
走出門的王一刀口中卻在嘀咕:“口音對,人不對!”
2
這天晚上,黑姑的娘突然大口吐血,秦達禮和金娃忙着伺候,黑姑也要起來,秦達禮不讓。“你起來不得,傷口掙裂了咋辦?”可黑姑還是爬起來到了母親身邊。
“妮……妮子,我……我走了……走了以後,你,你就跟秦……秦公子去。”
“娘,我不走!”
“傻……傻妮子,跟……跟着他……我放心,你……你叔叔他……他們會……會給我燒……燒紙的。”
黑姑的叔叔和堂弟聞風趕了來。
“他叔……,我想……讓妮……妮子跟……跟秦公子去……去。”黑姑的母親用僅剩的一口氣說。
“嫂嫂,放心,我這幾天看得清,秦公子知書達理為人正直,黑姑對他也是一往情深,他們在一起,我也放心。今天我赫德雲就做主,把黑姑許配給秦公子!”黑姑的叔叔誠懇地說。
原來黑姑姓赫,這黑姑應該是“赫姑”吧!秦達禮心想。
“大叔,不……不可。這事得由我父親做主。”秦達禮心中雖愛黑姑,可突然擺明,又沒有父親的同意,這事怎麼能行。
“秦公子,前天聽了你的情況,你回湖廣麻城只怕不是近些時能夠的,再說你家中沒有定親,我嫂嫂已這樣了,事急當從權嘛!不然,不然黑姑的娘不能瞑目。”
黑姑也眼巴巴的望着秦達禮,金娃先前不願三叔跟黑姑在一起,怕累贅,這時卻希望他二人在一起,輕輕說:“三叔,答應了吧。寫信回去不就行了!”
秦達禮想了想,終於點了點頭。
“那好,我們聖人門徒,不講太多的繁文縟節,叔叔我做主,就在你娘面前成禮,好讓你娘安安心心地走。”
秦達禮、黑姑便雙雙跪在床前,行禮中,黑姑的母親就咽氣了,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安葬了黑姑的母親后,秦達禮就向黑姑的叔叔辭行了。
“黑姑娘剛剛過世,黑姑的傷也還沒有好,你是逃難之人,難得有一個地方可以安身,略略休整一下,怎麼這麼急就走?”叔叔不解。
“叔叔,給黑姑治瘡的郎中,我感覺不對。”說著,秦達禮把聽得的說了一遍。大家都覺得情況緊張。
叔叔說:“聽你那麼一說,走了也好。他的人不知啥時就來了,不可不防。”
“我們走後,萬一狗官來找人,你的麻煩怎麼辦?”秦達禮擔心地問。
“不怕,我倒是擔心黑姑的創傷。”
“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把我家的毛驢牽去,她坐上創傷摩擦小些。你到了雲台書院就找周一村先生,他既然是你先生的同窗,想來會照顧你的,我這裏還有一封信,到后就交給他。”說著,拿出一封信來。
“山長顧印明先生是顧炎武先生的孫子,有乃祖風格。當年,顧炎武,王夫之和從台灣鄭成功處來的陳近南談了幾天幾夜,顧炎武王夫之先生還給陳近南發展的會眾命名叫‘漢留’,取我大漢民族雖遭韃子擄虐,但畢竟留子孫,總有驅除韃奴重建我炎黃子孫家國的一天之含義。雖然七八十年了,但‘漢留’組織現在到處都是,四川、湖廣更多。都在秘密進行反清復明的活動。你這麼一身才氣又正被朝廷以‘天地會反賊’罪名緝拿。印明先生也一定會幫助你的。”
“謝謝叔叔!”秦達禮叩謝道。
“唉,退隱二十多年,心中還常常想起他們。去吧,去吧!”
黑姑被艱難地扶上驢背。三個人下得山來,淌過河翻上山嶺,就消失在嶺上樹叢后了,叔叔這才起身回屋。
正如秦達禮所料,三天後三角眼肖知縣就親率一隊衙役,在王一刀郎中的帶領下進了黑姑的家。
由於是“天地會反賊”朝廷要犯,由於秦達禮與蔣峰戲弄過三角眼肖知縣,由於李向、李福莫名其妙從獄中消失,公仇私仇集於一處,三角眼豈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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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自出馬?
落空后的肖知縣狠狠的罵了王一刀,“既然想得賞銀為何當即不報告,你難道與秦達禮是一夥的?你還真心的為那女人治好瘡,你是賣弄你的醫術還是有心幫他們跑掉?”
王一刀嚇得連連磕頭,“我聽聲音,是湖廣口音,看人面又不對,這人鼻上無痣,且只有十八九歲,我哪敢報?也就認真給她治瘡療毒了。前幾天我還不放心又返回來,才見到那個鼻尖有痣白淨面皮的人,就立即來報告了!”
“哼,這獎賞你還想拿嗎?”三角眼肖知縣問王一刀。
“不敢,不敢,待我再查。抓住真身了,老太爺再賞我不遲。”王一刀磕着頭說。
肖知縣看了一眼王一刀,抬頭緊盯着河對岸的官道和上嶺的那條小道。“王一刀,你知道那條小道通向哪裏?”
“過兩個縣,就是陝西地界了。那路難走,他們中還有患創傷的女人。他們會走那條路?”王一刀疑惑地看着那隱隱一條細細羊腸般的彎彎曲曲小路。
“你除了治療惡瘡惡毒還會啥?你就順着那條道訪下去!”肖知縣對王一刀說了后便帶着人馬回縣衙去了。
3
雲台書院坐落在雲台山上的蒼松翠柏中間,紫紅色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着光彩,山門上方方正正的鼓凸着四個顏體朱紅大字:“雲台書院”。門上,幾個秀才模樣的年輕人正手握書卷熱烈地討論着什麼。
山門前的石階道上,來了兩男一女,一個男子眉清目秀,高挑身材,白淨面皮,鼻尖上一顆綠豆大小的痣;女子頭上裹着一方綠色布巾,坐着毛驢;後面的青年虎頭虎腦,背着一個包袱。
來人就是秦達禮一行。
“請問,各位兄台,周一村先生在嗎?”秦達禮向幾位討論着的秀才深深施了一禮。
“哦,這位兄台找我們周先生?請問兄台怎麼稱呼?”一個年長一些唇上有兩撇小鬍子的秀才問道。
“回兄台,小可姓秦,這兒有一封信,請兄台轉呈周先生。”秦達禮將信雙手遞與秀才。
小鬍子秀才進去后,一會兒就出來了,“秦仁兄,周先生正在書房,快請進。”
秦達禮三人在秀才的引導下,進了書院。
書院很大但很靜,除偶爾從書房中傳出幾句吟哦聲,就只有樹上的鳥唱蟬鳴了。
正廳有一幅很大的孔子聖像,聖像前乾乾淨淨,既無香案也無經幡。秦達禮看見了聖像,忙上前在一個蒲團上跪定,磕頭。一時許多遭遇許多委屈齊湧上心頭,淚流滿面了。就像小孩子在外受了委屈,回家就撲在爺爺懷中,哭訴后心中才得平靜。
哪知一位灰發先生已緩步從側旁書房中踱了出來,走到秦達禮身後。小鬍子秀才要叫秦達禮,灰發先生伸手制止了小鬍子秀才。
秦達禮由默然流淚到抽泣出聲,遭了許多難他都沒有流淚,今天卻哭了。黑姑、金娃鼻子也酸了,可見到灰發先生在側便強忍住了。上前拉起了秦達禮。
秦達禮見灰發先生慈祥地注視着自己,料想這就是周一村先生了,“師伯在上,請受弟子一拜!”更咽地說著拜了下去。
灰發先生一愣,旋即扶起秦達禮,“起來,起來,赫先生薦了秦世兄來,老朽很高興。來,坐下喝杯茶,好好歇一歇。明天上午顧山長回來,老朽我帶世兄去拜見他。”
“謝謝師伯!”
第二天,周一村先生領着秦達禮拜見了顧印明山長。山長書房內簡潔雅緻,壁上一副顧炎武的親筆中堂十分醒目。顧印明山長鬚髮皆白,高高個子,身子十分硬朗,正忙着寫什麼。聽了周一村先生介紹后,說:“秦世兄,少年英才,老朽佩服,容我明日請教。一村兄可先陪秦世兄到雲台書院四周轉轉。”
回到周一村先生書房后,周一村卻向秦達禮施了一禮道:“秦世兄,有一事不明,可否賜教?”
“師伯請問。”秦達禮忙起身還禮。
“世兄與老朽素昧平生,世兄卻怎麼以師伯相稱?”周一村十分茫然地問。
“師伯不知,弟子是湖廣麻城秦楊灣人,弟子的授業恩師是陳家沖的陳一鶴。陳先生曾對弟子提起過,說千裡外的雲台書院有一位滿腹經綸的名儒叫周一村,少年時曾同窗讀書,故而尊稱師伯。”秦達禮緩緩說道。
“啊!原來是故人高徒。秦世兄,陳一鶴先生還好嗎?”周一村十分高興,臉上大放紅光。
秦達禮點頭。
門邊的金娃相信秦達禮不是尋自己開心,可仍感到納悶:相隔一千多里地,怎麼會是同窗。
像是專門回答金娃,周一村對秦達禮說:“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家嚴在麻城任縣尉,與陳一鶴同一館讀書,由於年齡相當,也由於對聖人的中庸之道的推崇,更由於都持有讀聖賢書,為功名不為當官發財,我二人意氣相投,如親兄弟般。家嚴離任,二人偶有書信來往,討論詩文時政,卻再未曾蒙面。想不到,他還常提起了我,慚愧,慚愧。”
不止金娃明白了,秦達禮也明白了。
秦達禮目光一閃,他不僅明白了周一村先生的過去,更被周一村的一句話振動得心鼓雷鳴:讀聖賢書,為功名不為當官發財。
“我在雲台書院幾十年了,山長顧印明先生對我禮遇有加,一直不曾離開過。去年拙荊去世,我有些心懶了,原想明年開春後下山各地走走,我很想到麻城去看看老友陳一鶴。”周一村兩目深深,似在回憶已過半世的故地、故友與故情。
“師伯,太好了。到時我修一封家書,煩請轉與一鶴先生,並請他老人家代轉家父。”
“一轉再轉多麻煩,你為何不給你父親直接寫書信?”
“師伯,染上‘天地會反賊’我還敢直接寄家信嗎?恐怕家書一到,家父乃至全家人就該鋃鐺入獄了。”秦達禮神情又陷入沮喪。
天剛亮,顧印明山長、周一村先生一同到了秦達禮黑姑夫婦住宿處。秦達禮慌忙出門相迎,金娃忙着敬茶。
“秦世兄,實在抱歉,昨日為趕一篇送交朝廷的文章,擬了四十八條,子時才完,怠慢了世兄,老朽今日特來謝罪。”說著就是一揖。
秦達禮一聽,慌忙跪下,“山長的話折殺學生了,學生怎麼敢當!”
“起來,起來,我們都不客套了。你的事一村兄給我說了,可敬,可嘆,可恨,可惜!”顧印明山長白髮顫顫,扼着腕說。“觀當今天下這種事發生的太多,從我雲台書院出去的學子,鄉試、省試都居榜首,占鰲頭的人,可殿試時卻也名落孫山。而一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卻能高中,你說奇不奇怪?”顧印明神情激動。
“其實也不足為奇。”周一村接過話頭說道,“年輕時曾讀過山東落第舉子蒲松齡的一篇文章,說一個瞎子,最善於用鼻子嗅文章優劣,好文章嗅得來全身舒暢,脈絡通泰;差文章嗅得他呵欠臭屁連連。舉子門都想通過瞎子嗅自己的文章看自己能不能高中,預測一下,心裏有所準備。瞎子立即嗅出優劣,誇獎了優秀的,嘲諷了差劣的。哪知考後放榜,差劣的文章高中了,優秀的文章反而名落孫山。二人又來找瞎子,瞎子大為感嘆:‘我瞎子只嗅得出文章優劣,卻嗅不出考官的心腸。唉,我是兩眼瞎,朝廷中的人連心都瞎了!’當時讀了只是一笑,今天看來,蒲松齡先生嘲諷的太深刻了。”周一村嘆着氣。
這故事秦達禮也讀過,讀時無意,這時說來,何嘗不是?
“秦世兄,憑我經歷了幾十年的人事,觀閱了幾千年的王事,當今皇帝不能不說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睿智,果斷,仁德,我們不能再以攘夷的觀點看待,如果漢人皇帝像那種鬥雞或沉溺於聲色歌舞,把朝政把生殺大權交給太監的皇帝,那是遠遠不如當今夷人皇帝的。我祖父顧炎武先生可能也不會不承認。但近些年他重用的幾個人如和珅、絡波華一些人,其他不說,只科舉就搞得一團糟。大收金銀大泄考題,像你說的平遙縣那個三角眼肖知縣,胸無點墨不要緊,只要有錢,與考官通了關節,無論文章好與壞,沒有不中的道理。這可苦了十載寒窗苦讀的舉子了。更重要的是,這種官根本不在仁義道德,也不管百姓死活,一味貪婪,百姓怎麼活?國家怎麼辦?”顧印明山長說到此,眼中已滿是渾濁的老淚。
秦達禮不敢打斷山長,續了茶水后,靜靜地坐了下來。
“身為聖人門徒,我的職責就是教誨學子積極取士為朝廷效力。所以我冒死觸龍鬚,上書皇帝:杜絕陋習,真取仕。於民:讓能者上,庸者下,讓莘莘學子心中有希望,能努力習先王之道,強國之策,光宗耀祖改變自身,蔭澤後世。如此,學風可成。於王道:可發揚光大,不致良莠倒位香臭錯列,讓聖人學說禮教盡被踐踏。於國家:得真學者真能臣,治國以王道勸化以聖諭。不致妖魍當道惡奴專權草包誤國。如此,國可興,學可興,民亦可興矣!”說畢,熱淚已滾出眼眶。
看得出,顧印明山長對國家,對百姓,對學生是無限熱愛寄予深情的,秦達禮雖對清王朝已完全喪失信心,心中還是陣陣發熱。
“是啊,山長說得有道理,若朝廷採納了山長的四十八條,就不會有你與李向、蔣峰的落第,也不會有三角眼肖某等大批文理不通的草包高中,更不會有這些不知廉恥的人掌權愚民了。”
山長、周一村與秦達禮的談話,深深的吸引了書院的學子,他們或進內或在門外窗前靜聽,有時也嘆息,也激動。那個小鬍子秀才緊挨着秦達禮,呼吸渾重,看得出,心中也極為不平。
午時過後,廚房來請吃飯,跑了幾趟,大家才散去。
顧印明山長又倒轉了回來,問秦達禮“華陰縣知縣是新科進士,也是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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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人,上月給我一張拜貼,不知這人你認識不?”
新科進士,湖廣人?秦達禮心中有些激動,但又有些躊躇,會是他嗎?
4
華陰縣衙前,來了兩個秀才打扮的青年。一個中等個頭,唇上蓄着黑黑的小鬍子。一個高挑身材,鼻尖上一粒痣。二人遞上一張名帖,上寫着:學生,雲台書院唐前舉;湖廣麻城古禮達叩見知縣大人。衙役看了看人和名帖,進去了。
一刻光陰后,衙役走了出來,對兩個秀才一揖,“知縣姚大人請二位後堂敘話。請!”便頭前帶路,引領二人穿堂入室進了後堂。
後堂門口,站着身着七品補服,個頭瘦小滿臉機靈的姚知縣。二人忙上前行後生禮。知縣大人前後左右看了看,這才笑着上前拱手,“唐兄,古兄,請進請進。”
兩個秀才進了後堂,姚知縣命衙役獻上茶后,這才拉着古秀才問道:“剛才進衙時有人看見嗎?”
“沒有人。”
“走的哪道門?”
“側門。”
“全部到外面候着,沒有吩咐都不許進來。”
“禮仁兄,果真是你。我是說哪裏鑽出了個古禮達,你真膽大?”姚知縣就是姚平子,“禮仁”是秦達禮的表字。
秦達禮也十分高興地拉着對方手說:“湖廣會館一別一年多了。能在這兒相會,真想不到。這位是雲台書院的唐前舉兄。”秦達禮將唐前舉引薦給姚平子。
姚平子壓着嗓子問道:“蔣峰、李向呢?”
“蔣峰一直沒有見着,李向與我一起,可到了平遙后又失散了。姚兄,你知不知道平遙縣那個知縣?”
“知道,不就是那個被蔣峰奚落了的三角眼嗎?那傢伙心狠,壞腸子多,聽說科考前用兩千兩銀子買通了考官的。”
“不是冤家不聚頭,我與李向就吃了他的虧。”秦達禮把白蓮教披髮杖劍人和以後的故事講了一次。
“你們現今已是朝廷欽犯了,可要小心,不要到處亂闖。這縣衙耳目眾多,不便久留你們。以後,我會來看你的。你們還是請回吧。”姚平子待秦達禮把話說完,想了想,便端茶送客了。
秦達禮和唐前舉告辭了姚平子,出城以後,經過一條幽靜的小道時,卻見一個瓜子臉,柳葉眉,粉嘟嘟的美婦人凄凄惶惶地抹着淚。見有人過來,婦人忙止住哭,用手絹擦眼,好似眼中進了沙子。
秦達禮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剛想上前問,唐前舉已走了上去。
“敢問這位大姐,遇到啥難事了嗎?需要我們幫幫你嗎?”唐前舉打量着這位美婦人,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婦人擦着眼,盡量裝着無事一樣。輕鬆地說:“沒事,我等我當家的。”又偷眼看了看秦達禮。雖說沒事,那紅紅的眼眶已告訴人:她很難過。
正想再問,婦人卻說:“不勞二位了,我當家的已來了。”
順着婦人的手,果見一個衣着華麗的男子向這邊走來。二人怕男子多心,便告辭了婦人。
走了一截,二人不禁又回過了頭,卻見婦人與那個華麗男子比比劃划說著什麼。婦人依舊邊說邊比邊抹淚。又一陣了,夫妻二人才起身進城。
“奇怪,妻子等着丈夫了,用得着這麼比比劃划說半天么?用得着還抹淚么?多半兩口兒鬧了彆扭還吵着軟架呢。這些女人呀,麻煩!”唐前舉嘀咕着。
“唐兄,你結了婚就明白了。這夫妻之間可不是一個‘麻煩’說得完的。”秦達禮想起與黑姑的許多事來。
“秦兄與嫂夫人如膠似漆,我看你們那些事啊,比‘麻煩’還‘麻煩’!”說著,唐前舉“嘿嘿”笑了起來。
秦達禮一下子不好意思了。
唐前舉埋頭走了幾步,抬起頭笑着說:“秦兄,這位知縣大人是屬耗子的!”
“什麼意思?”秦達禮不解。
“膽小嘛,我敢打賭,名貼上如寫上你的真名,他肯定不會見你!”
秦達禮一笑,“不會吧,我們可是多年好友,經歷過患難的。”
其實,秦達禮也看出來了,姚平子真是怕自己給他添麻煩。也難怪,“天地會反賊”哪個敢沾?當初多虧湘廣會館會長想方設法,才保全了姚平子,現在又沾上去,他不怕丟官丟腦袋?
果然,第三天,縣衙就有人送了一個包裹和一封信給秦達禮,包裹中是五十兩白銀和兩套男女衣服。信中寫道:“蒙兄台千里跋涉前來看弟,怎奈縣衙瑣事冗雜,不能常來領教。華陰縣小人雜,恐於兄台不便,還請兄台另擇梧桐樹,以利久遠。”
儘管早已料定,心中還是十分不受用。還是患難朋友,這就叫我走了?馬上叫金娃進屋。“去把這些東西交還給姚平子,就說我秦達禮不會再給他添麻煩!”
黑姑卻叫住了,“不能退回去。他只是膽小怕事,送東西來也是好意。又沒有翻臉,你一旦退回去,他必然惱羞成怒。我們是逃難之人,在他的地方不能讓他惱怒。”
到底是女人心細些,秦達禮想了想,“看來我們是該走了,在這兒住着,姚平子心中不踏實,如頂着雷一般,對顧山長和周師伯也不好,萬一出事連累這幾百年的書院,連累兩位先生遭殃我們的心怎能安?”
“是該走了,明天給山長和周先生說說吧。”黑姑的瘡傷已經痊癒,說話做事已十分利索。
見秦達禮三人去意已決,顧印明山長說:“你們想去四川也可,那裏人煙稀少,朝廷又在填川,隱下來相對容易些。川北、川東有不少啯嚕會,多是無家可歸、無田地可耕的人,也有當年陳近南起義失敗后流落過去的後人。他們一面設法生存,一面也有人在暗中積極組織反清復明。實在無處去了,這裏面也可藏身。”
“據在朝廷在各地的學子告訴我,利州的邢大平,巴州通江的朱可田,果州華雲山的倪二杆子,綿州的袁天疇,萬州雲陽巫溪各有一處是比較大的啯嚕團伙,多的有幾千人,少的也有幾百人。聽說雖粗魯詭異,但認定你是朋友后,卻十分靠得住。很講一個‘義’字。他們中有人的父親或祖父就是陳近南的部將,也都是很崇拜我祖父顧炎武的!”
說著拿出一樣東西來,日光下熠熠生輝。原來是一枚金鑲玉嵌的心狀物,上面刻有一個“義”字。
顧印明把心狀義字的金鑲玉交給秦達禮,“這是陳近南當年製作的東西,共三十六枚,他和萬雲龍及會中重要首腦人物各一枚。給我祖父和王夫之先生各一枚。你拿着遇着啯嚕會的冒頂,也許用得上。”
顧印明歇了歇又說道:“我不主張反清復明,但我也不反對他們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我希望他們能好好地活下來,如果你能常勸喻教化他們,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秦達禮越聽越感覺心中無底。
5
秦達禮走後的第二天,華陰縣縣衙門就來了幾個特殊的客人,名帖遞進去后,姚平子忙着出衙相迎。
客人中為首的就是三角眼,平遙縣肖知縣。二人客套了一陣,話語就進入了正題。
“姚大人,你看我們屬同年,而今又近在咫尺,卻無緣相會。”
“肖大人,光臨小縣,令我這個小縣衙蓬蓽生輝。肖大人一定有要事吧!”
二人十分客氣。
“聞得朝廷欽犯天地會反賊秦達禮潛入貴縣,小弟特來通告一聲。”三角眼眨着不停。
“真的嗎?天地會反賊秦達禮到了我華陰縣?”姚平子佯作大驚。
“千真萬確,秦達禮、李向在平遙又與白蓮教妖人勾結,被我捉拿到案,不料,秦達禮又逃脫了。我的屬下悄悄跟蹤到貴縣,看見他進了城。”三角眼聲音依然不陰不陽。
“這可是一件大事,來人!”姚平子向外喊道。
幾個衙役應聲進來。
“趕緊封鎖縣城,挨家挨戶地搜,一定要把天地會反賊秦達禮搜出來!”
“是!”衙役就要出去。
“姚大人,不必了。我的屬下是三天前發現的,他還會在縣城內嗎?”
“那就在全縣城鄉一起搜查!”姚平子底氣很硬,因為他派人去過雲台書院,得知秦達禮三人走了一天多,這時應該已離開華陰縣了。
“姚大人,其實反賊與你是同鄉又曾是好友。我真擔心這秦達禮到你縣衙搗蛋給你帶來不便。”
一聽此話,姚平子勃然變色,“肖大人,聽你這話,莫不是我姚某人藏下了反賊?好,今天就請你的人馬把我這小小縣衙里裡外外上上下下挖地三尺搜上一搜。”
三角眼連忙陪笑道:“姚大人何必多心動怒,肖某也只是為姚大人着想。怕你姚大人跳到黃河洗不清!”
姚平子冷笑一聲:“是同鄉不假,同路同考都不假,但你可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到了京城,姚某就到會館表叔處住,怕的就是‘說不清’三字。以後他們來找我,我大半都推諉了。這,肖大人應該知道的。肖大人放心,姚某一旦發現秦達禮等人,一定將之繩之以法或者親自押赴貴縣!”
“嘿嘿,言重了。姚大人,同年又毗鄰為官,相互關照相互提醒而已。肖某得到了消息,不知會一聲,萬一出了事,不是顯得肖某不仁不義么?”三角眼笑着說。
“肖大人說的是,是該相互關照相互提醒。真是太感謝了。”話一投機,便執手歡笑。
三角眼走後,華陰縣外來了幾個剃頭的、算命的、醫治惡瘡惡毒的澆糖人的、取雞眼的,分散到縣衙四周,這些生意人眼睛機警,時時看着縣衙中出來的每一個人,個子高挑的年輕人更不放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