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盧雪隱,這不就是她皇帝姐妹天天在枕邊跟她吹風怒罵的那位“奸臣”閣下么?◎
盧雪隱帶樞密院屬兵馬司禁軍殺到時,看到的就是這番驚奇且慘烈的景象:
天地之間被倉惶驟雨攪得顛倒變色,三清石刻的眉目也在厚重的雨幕里顯出幾分猙獰,狹窄山谷密閉的官道上屍骸橫倒絆馬,縱使大雨傾盆,血跡仍肆流遍佈,觸目可及都是深淺的紅。
樞密院下屬兵馬司的禁軍一向以軍紀嚴明和訓練有素為人敬懼,但眼前這般景象也令不少人色變,盧雪隱面色如常,他不似其他人一身戎裝輕鎧,只穿一件扎住袖口的騎馬冠袍,微一揚手,身後禁軍得令列陣突入窄谷,戰局登時扭轉。
見到援軍尹崇月也沒閑着,她一面喊着援軍來了,一面鼓舞周圍氣勢,又連連高呼哪面匪徒要衝來,有手有腳就快去幫忙,一時之間雖然場面慌亂,眾人聽她調度有方的指令卻也進退有了章法,氣勢高漲,原本一直瑟縮躲着的人也逐漸敢撿起石塊木棍,去與殘匪鬥上一斗。
方才她拽進車裏的宮女費了好大勁才認出喊話指揮大家的是貴妃娘娘——倒也不怪她,就算此時讓尹崇月看見自己的尊榮想必也是不敢認的。宮女心中感激貴妃不計較尊卑當時出手相救,眼見她廝打之中渾身濕透衣不蔽體,便脫下自己宮女更結實的外衫匆忙給貴妃套上。
貴妃倒也不嫌棄,披着髒兮兮的短袍朝她一笑,雖然臉上除了雨水就是血水,但貴妃姣好的笑顏在小宮女眼裏還是狠狠的顛倒了一把眾生。只是時機不對,來不及道謝,勇猛的貴妃就又衝到第一線,幫助其他人和困獸般的殘餘匪徒進行殊死搏鬥。
曾與自己並肩作戰的那位悍猛命婦似乎已跑去相助他人,尹崇月飛快掃了眼情形,就近幫忙,扶起了個倒在地上的小太監,踢倒他的匪徒雖已受傷但困獸猶鬥,刀橫開便砍,尹崇月還是老辦法將他絆倒在地,正準備故技重施撿點什麼給他腦殼來一下,卻不料這倒霉悍匪自己摔在石頭上沒了動靜。
尹崇月半跪半坐在屍體上,掌心熱熱的,拿起來一看發現順手拿了個之前鑾車燒剩下的破木頭,可是這不知是車哪部分的木材燒壞一半,尚溫熱的灰燼一捏就都碎了。
她忽然有些疑惑,再回頭看燒毀的鑾車,只見雨中團團黑色灰燼已幾乎看不出車身原本模樣,上面裝飾的綉帷華蓋也燒得一乾二淨。
細想鑾車燒毀程度,尹崇月隱隱覺得不對勁,就算火箭沾了高奴火油,也不至於中幾支就燒成這樣,修造鑾車的楨楠木最是堅韌,又漆了多道桐油,在雨中哪那麼容易燒着?一個隱秘危急的念頭閃過,莫非是有細作混在隊伍內?那人趁亂給車灑了油再點燃,相當於放出信號,告訴來路不明的匪徒們尹貴妃的所在。
她越想越后怕,幸好自己隱藏得當,此時又陰錯陽差穿着宮女的衣服,滿腦袋貴妃禮制的髮飾也全都掉了只剩披頭散髮,一點看不出身份。
流民匪徒若是有內應,那就沒那麼簡單了,尹崇月心下有了主意顧不及站起身,張口便喊:“留一些活口!”
樞密院兵馬司的援軍正在大開殺戒,聽到這一聲難以分辨來源的女聲,幾人便停下了手裏的刀,卻有一人利落將刀刃推進已被擒住的匪徒腹內,抽出,再收回刀鞘。
“繼續。”收回刀,盧雪隱心平氣和向身邊牙將說道。
於是兵馬司援軍也都照做,負隅頑抗的匪徒本就所剩無幾,眼下更是走投無路,其中幾人便抱成團相看一眼,從懷中飛快取出荔枝大的黑色小瓦罐。盧雪隱見到他們這一舉動,只是稍微示意後撤保持距離,並不命手下加以阻攔。
“他們要自盡!快攔住!留下活口!”
卻不知從哪殺出個略帶沙啞的少女輕軟音色,緊接着衝出去一個人影徑直奔向抱團匪徒。
距離這樣近雨中也仍然是看不甚清,只能依稀從衣着分辨衝出去的是個小小宮女,盧雪隱極少以表情外露心跡,此時卻不由眉心微卷,他向前一步抬出握刀之手,橫姿在前,以震開的刀鞘擊中那魯莽小宮女的腰側,待她吃痛身形一軟歪過去,盧雪隱第二步此時也以跟上,隨手一抄便從危險里撈出冒失少女,給她護在自己胸前。
幾乎同時,匪徒已將高高舉起的黑色小瓦罐重重摔在地上,他們背靠山壁,響聲頓時充斥山谷,到處地動山搖。
爆炸和火光迅速被大雨熄滅,最後的匪徒也化作灰燼,只是此時人人耳中尖嘯連綿劇痛不已,山谷里暴雨衝擊和巨震的聲浪來回衝撞,教人胸中悶疼,有些身體孱弱的貴人已哇得一聲吐出血來。
尹崇月也覺喉頭泛起腥甜血氣,但她卻好像並未受到太大衝擊,除了右腰軟肉疼得不行,只有一些耳鳴頭暈。她回身想去看看,卻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圍住,探頭都探不出去那人的寬平的肩。她正欲掙脫,卻忽然隱約聽到一陣既不屬於爆炸餘波,也不屬於雷電暴雨的詭異顫鳴。
她本能感到一絲沒來由的恐懼,拼了命要尋找聲音來源,左顧右盼怎麼都動彈不得,直到忽得聽到一聲石子脆脆磕碰動靜,尹崇月頓時大悟,臉色卻也同時慘白如霜,她知道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大叫道:“快抓住能抓住的東西!什麼都行!不要……”
鬆手二字尚未出口,比之前爆炸還大的聲響便吞沒一切。
數道暗河在爆炸之勢下沖開炸裂的山體,隨着暴烈雨水匯聚成洪流,將活人與死屍一道席捲裹挾,朝地勢更低一頭奔襲出去。
人聲驚叫馬聲嘶鳴,唯有死人安安靜靜,所有東西被大水沖得七零八落,整個山谷成了臨時的河道,混亂至極。
慌亂當中尹崇月唯一能抱緊的只有她身後那人,但水流太急,扯住他衣服的手已然鬆開一隻,她乾脆直接攀住肩膀,藉著不錯的水性屏息避過浪頭。可被她抱住的人就沒那麼好受了,尹崇月腦袋抬出水面時,見那人已嗆了好幾口水,要不是和自己纏在一處,恐怕早已經被衝到不知何處。
看得出來,眼前之人是不通水性的,萬不能讓洪水衝過他頭頂,尹崇月乾脆雙手穿過他腋下扳住那人的肩膀,將兩人的力凝在一處減少水流的衝擊,再拼了命踩水,不至於令他們頻繁陷入激流浪濤。
此時唯一值得慶幸的只有兩件事:三清谷雖然狹長,但他們的隊伍已走至中後半段,眼看通路漸漸開闊,水勢也漸緩下來……
這第二點便是,尹崇月抱着這位陌生男子身形實在高挑,看着偏瘦,身上卻很是結識耐用,他雖然嗆水嗆得厲害,卻還保持一絲神志清明,知道與尹崇月一同發力在湍急水流中勉力保持平衡,若是兩人被卷向岩石山壁撞昏過去,在這樣的山洪當中定然沒有生還可能了。
山谷出口已被衝出個不小的池湖,原本茂密的林木都被摧斷折倒,堵住好多低洼地勢的缺口。尹崇月與男子被水流最後的力道衝上個不低的小丘,他們二人滾在泥里難以控制,又被慣性帶下山丘滾至一旁。地勢起伏樹木遮蔽之下其他被衝出的人一閃便沒了影蹤,不知被山洪帶去了何方。
他們兩人已經筋疲力盡,尹崇月吐掉嘴裏的水強撐起身,只見與自己患難與共的男子躺在地上手卻抓進土中,看上去極為痛苦。
此時烏雲由濃轉淡,雨勢已小去大半,再加上樹林阻攔,枝葉下只有淅瀝雨線垂墜若絲。
尹崇月手腳並用爬到那人身側,一看便知他是嗆水過度呼吸困難,於是費力頂起男子上半身,從后擠壓他肚腹胸下,直到從鼻腔和口中再涌不出水來,尹崇月才鬆開手倒在地上,連動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人劇烈的咳嗽彷彿要把心肺吐出,半晌才逐漸平復,用近乎撕裂過卻仍然好聽清越的聲音說道:“多謝……”
尹崇月哼哼兩聲當做領情,她不是不想禮貌,而是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
她心中想得卻是不知道山洪后還能活下多少人,更不知那相助自己的果敢命婦和給自己外袍的小宮女是否有幸生還?
細雨此刻軟綿溫柔,半點沒有剛剛暴虐之態,林中漸有雨霧瀰漫,要不是剛剛死裏逃生,或許還算凄迷朦朧的別樣景緻。
二人都是死裏逃生,相對無言,只有呼吸聲伴着星點葉尖雨珠滴答。
尹崇月躺着去看那人,雖然污泥滿身,但還能看出是文官的袍色,然而卻做武官打扮,實在稀奇。樞密院雖有軍權,卻歷來由文官執掌調度,此人年紀絕不超過三十歲,眉目凝濃清朗端肅,經過這樣的折騰,只是嗆水太多面色蒼白,卻不見他有膽寒色變之態。
倒也挺厲害的。
不過尹崇月留了個心眼,她想起自己身邊會有匪徒細作便心有餘悸,不敢暴露身份,好在此時身上只有件刮爛滿泥的宮女外袍,無從辨認她真身,倒也不急掩藏。她聽得那人站起身,不由得緊張起來,此時羸弱的自己若是面對匪徒的細作,是斷然沒有勝算的。
然而只是人被扶起,肩頭稍重。
尹崇月看着肩頭披蓋的已經濕透的官袍哭笑不得,仰頭對剛脫下外袍替自己披上的男子說道:“都是濕衣服,不用給我再加一件。”
誰知那人神色鄭重且平靜回答:“天已放晴,官袍是由羅錦裁製,稍一曝晒便能幹燥,我們路上回去時你能稍微乾爽一些。”
尹崇月完全沒想到這一層,領受好意之餘便多了幾分感激,想着若是能平安回去必然是要答謝的,於是問道:“大人如何稱呼?”
“盧雪隱。”
尹崇月只覺得腦瓜子嗡嗡直叫更勝剛才谷中山洪衝擊,盧雪隱,這不就是她皇帝姐妹天天在枕邊跟她吹風怒罵的那位“奸臣”閣下么?
作者有話說:
本文是皇帝給貴妃吹枕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