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不過很快皇上也會以天下至尊至貴的身份,嘗到百口莫辯的滋味了。”◎
皇上要召見盧霆陌的消息傳出去,許多大臣都很疑惑,事情到了這份上還有轉機?大家都已準備好朝堂又要鬧起血雨腥風,誰料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大家都在等此次召見的結果。
是日,蕭恪命尹崇月坐在天章殿書屏后靜聽。
她雖然正襟危坐,可手指不斷纏繞,心中緊張,這次問話很可能決定盧雪隱的命運,她希望盧霆陌多想想自己坑了的弟弟,少說兩句。
陳麓將盧霆陌帶至天章殿內后便遵旨撤出。只是他與薛平二人守在門口,都十分戒備。雖然知道皇上要問的事或許涉及過往謀反與朝中之人,能少聽還是少聽的好,然而只留皇上一人在內,是否略有危險?
天章殿並非雕樑畫棟的華麗之宮,頗有前朝古雅之感,鶴爐內也不燃龍涎金屑等濃郁名香,只有白樟清香猶如霧靄般繚繞。
尹崇月微微側着身,只看得清一點人影,但即便這一點也能看出盧霆陌實在太像盧雪隱了。
“朕知道你們會在這個時候去救盧雪隱。”蕭恪根本不想和他客套,語氣里都是冰冷的意味,“他是冤枉的,對么?為了你們永不可能實現的大業,你連親弟弟都要陷害,當真是令朕欽佩。”
盧霆陌不止與盧雪隱長相肖似,說話那種沉着的意味都十分相像,他平靜道:“吾弟並不知道光宗與先皇究竟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蒙在鼓中,竟還未仇人效命。”
如果在平常,聽到別人這樣說自己父王,蕭恪早就火了,但如今的他已非昨昔之君,聽到這些竟然也還是能沉靜如水。
“他,不只是他,還有其他那些在光宗一朝遭受刑獄之災如今卻仍在朝中的人,你以為他們是在為朕效命么?不,他們是在為他們心中的太平天下效命。真正短視毫無遠見的人是你們才對。”
“沒有遠見,那倒未必。”盧霆陌看着蕭恪的眼睛說道,“皇上可知何為百口莫辯?當初光宗大施刑獄,無數無辜之人受累遭刑,他們明明什麼都沒做也未涉及謀反,可能有些人只是逢年過節給太子府送過些面子上的禮物,便被拷打至瀕死,那時的他們便是百口莫辯。”
尹崇月見過密牢后再聽這話,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不等蕭恪回答,盧霆陌噙着一絲詭異的笑繼續說道:“不過很快皇上也會以天下至尊至貴的身份,嘗到百口莫辯的滋味了。”
說完他喉頭哽咽,尹崇月心頭一驚,跳出書屏,跑去阻攔卻為時已晚。
盧霆陌將藏在口中的毒藥吞服,瞬時毒發,已難再回天。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尹崇月的大腦一片空白。
望着盧霆陌倒在地上的屍體,蕭恪面色發白,驚嚇是小,恨意盛怒卻是將他完全攫住:“好啊!以為朕投鼠忌器,便想死得不明不白,莫不是想效仿當年永寧之亂將亂黨害死宮中嫁禍帝王,再以此作亂!當真豁得出去!”
尹崇月比蕭恪更急。
她知道,蕭恪最恨為人左右逼迫,這樣一來,自己的好姐妹怕是真要魚死網破,那此前諸般隱忍和佈置豈不都是白費?但這件事確實氣人之極,她一時也說不出安慰的話心中滿是恨意!
盧霆陌這樣一來,怕是盧雪隱也要恨上蕭恪,以為是皇上所逼盧霆陌才會這樣自盡。縱使盧雪隱那樣聰明,恐怕也難逃手足之情的禁錮。
她不能沒有盧雪隱,蕭恪也不能沒有!盧雪隱要是跟亂黨跑了,那才真是讓這些混賬得逞!
尹崇月滿頭是汗,總算想出幾句詞來,誰知蕭恪大手一揮阻止她開口道:“夠了!朕再也不想聽那些只會勸說朕忍讓的話了,朕步步退,他們只會步步緊逼,如今眼前這一幕你也看在眼中,你覺得難道還要轉圜餘地不成?休要再勸了!”
盧霆陌靜靜倒在地上,他被縛住的雙手幾乎要被傾倒的身體壓至變形,尹崇月聽了蕭恪的話,有那麼一瞬間也心灰意冷了。她怕是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然而……然而師父曾經教過,許多時候,做比說能容易勸服他人。
但她要做什麼呢?
尹崇月頹然扶住桌子,低頭急切苦思,忽然見到桌上裁蠟開封的紙刀。
她很小時就讀過多篇雜記史書,其中有篇《燕丹子》,裏面說: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脈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
世人多贊骨勇神勇,都覺血勇魯莽且不可靠,但她此時卻覺得,只有孤注一擲血勇一次,才能救得了蕭恪的危局與盧雪隱的危境。
蕭恪見尹崇月互得拿起自己尋常的用的紙刀,徑直走向已死的盧霆陌,那刀刃切紙鋒銳,兩下便隔開繩索,釋放出兩條已沒有生氣又尚未僵硬的癱軟手臂,而尹崇月又將那刀握於盧霆陌之手。
“你做什麼?”蕭恪十分不解。
但他立刻便明白了。
尹崇月攥着盧霆陌被迫握住的短匕刀刃,狠狠衝著自己腰腹刺去。
蕭恪大驚,奔來扶住跪地的尹崇月,但已經晚了,刀入血出,尹崇月青色的羅裙與他淡金色的衣袍上瞬間便綻開巨大的血紅霧團。
“你……你瘋了!”蕭恪的眼淚不受控制,若是因為自己不肯聽勸尹崇月便只能出此下策,他悔恨不已,只求時辰立即倒流,便是什麼他都想捨棄不顧了。
然而在他懷中,尹崇月因痛苦而慘白的面容卻帶有一絲尋常總掛在她臉上的慧黠微笑:“皇上……你要大聲地哭……大聲的叫……把你的委屈都哭叫出來……說盧霆陌行刺皇上……我是救駕受傷……讓所有人都知道……你……你懂我的意思吧……你一定懂我為什麼這麼做……對了……我還不想死……一定得救回我這個出不來好主意只能出此下策的狗頭軍師啊……”
說完她便徹底沒了動靜,栽倒在蕭恪懷裏。
於是薛平和陳麓都聽到屋內的哭聲喊聲,對視一眼便沖了進去……
……
因皇上所命的禁軍早在此處守株待兔,因此來劫獄的人一冒頭便被抓了正着,餘下人等逃的逃死的死,盧雪隱彷彿沒事兒人一樣坐在牢裏,靜靜看着牢外的獄卒潑水擦洗地上血跡。
但這時裴雁棠卻來了。
他面色極差,嘴唇發白,只命人開門,牢門開了進來后卻半天說不出話。
盧雪隱素來了解裴雁棠,他小事雖愛小題大做,但正事從不馬虎,於是問道:“朝中出事了?”
裴雁棠搖搖頭,灰敗的嘴唇動了兩下,彷彿下定極大決心才開口:“是宮中出事了……尹貴妃……你哥哥在受召見時行刺皇上,尹貴妃及時救駕,皇上沒有事……但貴妃……貴妃怕是不行了……”
盧雪隱只覺得之前全部的成竹在胸都化為泡影,彷彿一瞬間五雷轟擊,只想逃脫此處,但卻被裴雁棠牢牢捉住道:“你待在此處!現下太醫還在救治,我也只知這些,若是有新的消息必然第一時間告知你……但是你不能離開。你如今的身份也不能進宮,就算進宮又能如何?尹貴妃身邊自有皇上看護,你如何得進內苑?賢弟,朝堂眼下巨變,聽說不少人都去了王尚書家中,你決不能自亂陣腳,真的風浪怕是來了……”
裴雁棠所說一切屬實,朝中官吏聽聞聖上遇刺貴妃護駕重傷,彷彿以水投油,頓時京中鼎沸。
大臣們全都憤怒了。
國家亂套了幾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太平之象,全朝文武上下又是教又是輔佐出一個看起來就很有明君胚子的小皇帝,這一路人人無不小心翼翼殫精竭慮,生怕他變得和他爺爺一樣精神不正常,好在小皇帝成人後各方面都足夠優秀,尤其在仁政上,竟連廢太子的後裔都入嗣自己,與后妃也是情深義重,並非那般個性孟浪強硬的不穩定領導,有這樣的人當皇帝,是滿朝的福氣。
但逆賊可倒好!他們有多謹慎,這幫賊寇就有多囂張!原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忍忍,畢竟你們當年也確實受過委屈,即便是遇到和皇帝的衝突,朝中的風向也大多都是和稀泥,一是不想再動干戈朝野起亂,息事寧人想矇混過去至少多些太平時日;二是怕皇帝忽然發作一發不可收拾,到時候再收回性子就難了。然而他們這麼想,人家卻不這麼想!處處犯上處處鬧,這兩年簡直變本加厲,把他們滿朝文武對太平盛世的期望和努力成果當什麼了?
要是小皇帝再來幾次這樣的刺激,忽然想起他爺爺鐵腕統治之時亂臣賊子屁都不敢放一個,大家這麼多年的努力豈不白費?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吏部百官之首王尚書聯合六部、樞密院、御史台和弘文館一齊上了道摺子,半點沒有客氣,直指欺君欺國都是無可恕的大罪,從前陛下和文武一味寬仁,是以天下為考量,如今既然他們不客氣,那就從以天下為考量這個起點換位思考一下,仁政不好使,就來嚴刑峻法懲治這些逆賊!反正就算再怎麼行仁政,這幫人還是要往死里鬧,根本沒個太平日子,索性誰都別好好過!
當然摺子寫得慷慨激昂文辭頓挫精簡,不似這般撒潑卻說了比撒潑還厲害的話,彷彿是群臣給逆賊下得一道戰書,決心不死不休!
王尚書還額外寥寥添了幾筆:“聖上得尹貴妃,更通仁體德,愈有聖主風範,然今日逆賊刺聖,貴妃救駕生死不卜,聖上失一仁德左右,豈不天下哀哉?”
其他人看了這句都稱讚還是王尚書有本領,直接將皇帝的夫妻感情上升至國家禍福的高度。王尚書表示:皇上得了賢德的尹貴妃,便更加賢德國家也更加有希望,你們這些逆賊差點害死尹貴妃,不就是想讓國家失去一根賢德的樑柱,構陷國家於危難嗎!
太壞了,真是太壞了!
此奏疏一上,即便地方官員也開始跟着上表,各地紛紛彙報自己州郡軍隊的情況,並表示隨時可以投入作戰,決不能坐視天下將亂而不理,幾處軍治關更是武將聯名陳情,說是只要皇上一句話,他們立即奉旨入朝討逆,忠心可表天地可鑒。
當然這些好消息尹崇月是不知道的。
她還在與死亡做最後的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