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087-洛蕾萊

滌除敵人的暴雨，為家族帶來寧靜的細雨，被讚譽為天生殺手的雨守，生而具有敏銳的直覺。

他察覺到，她的狀態不對勁——池中金色魚尾的擺動，就像是人類生病時的顫抖。

彭格列最尖端的科研部門位於並盛分部，單憑西西里總部的人員和器械，無法確認洛蕾萊究竟是什麼生物。女醫師朱莉亞反覆分析她的體檢報告后，只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她的身體構造比普通人複雜得多。這意味着，她如果生病，會很麻煩，尋常藥物不會奏效。

幸好，儘管她的外表纖弱，身體素質卻尚可。來到總部后，她一直很健康。

……她今晚待在水底不出來，莫非是因為她病了？

必須立刻帶她去醫療部看醫生。

從思考到決定行動，全部發生在數秒間——山本武毫不猶豫地沉入了水中。

玻璃穹頂之上，銀月凝睇人間。滿池的波光與月光溶溶蕩漾，西服外套孤零零地留在岸邊，被飛揚怒放的水花稍稍打濕。這一切，正如他今夜的心境，摒棄了成年人的穩靜，僅剩滿懷的驚顫與紊亂。

泳池頗深，清涼柔軟的水將他徹底淹沒，水能使人溺亡，他卻不願離開，甚至潛得更深。他是雨，天生與水結緣。十二年前的那段往事，使得他與水的緣分，糾纏得更加密不可分。人總有無法忘懷的人，尤其是當你是在一個年少時代的朦朧柔美的四月春天遇見了她。

他看見了她。

……她果然有恙。金長捲髮在水中海藻般搖蕩，微微遮擋她的面容，可掩不住她肩頸處的大片皮膚的異樣薄紅。她的皮膚平時不帶一絲紅暈，白潤如珍珠，她現在身上泛紅，只能是生病的癥狀。

他進到室內時沒開燈。今夜的月輪極亮，足以照亮許多事物，可月光照不太亮兩米多深的水底。她坐在敞開的蚌殼中，凝視着他朝她游去，那雙海藍的瞳孔，顏色深濃得令人心悸。

那是一種捕獵者看獵物的眼神。山本武是天生的獵手，對於這種眼神再熟悉不過。——他有時在自己的雪亮長刀上，瞥見自己的面龐的映像，他眼中就常有這樣的目光。

但他感到畏懼嗎？

……絕不。

他是獵手，這是永不更迭的事實。

她也是獵手，可她的爪牙不夠鋒利，只會惹人憐愛。

兩個捕獵者對上時，更弱的一方就會淪為獵物。而山本武會溫柔地對待他的獵物。

——獵物反倒主動出擊了。

當她在陸地上，淺金的魚尾造成了數不清的不方便，以至於人們幾乎遺忘了，當她在水中，那條纖長優美的魚尾將給予她多麼快的速度。

水的世界，是洛蕾萊的主場。

她頃刻間便來到了他的面前。四目對視，他在她的那雙海藍眼中感到了一種足以煮沸池水的炙熱。

這樣的她如此陌生，山本武不由得愣住一秒。

在水下，她的魚尾將她支撐托起，他們的身高持平了。她倏然伸出兩條手臂，攀附繞上他的脖頸。

肺部的氧氣消耗殆盡，他需要換氣了。

於是，他帶着她上行，破水而出。

銀白的水花迸濺，山本武深吸了一口氣。月光將一切都淬亮，黑色短髮被浸濕，流淌下一股股的細水流，剔透水珠墜在他的濃眉上，他的眼瞳如洗過的密蠟琥珀。這是兩枚極危險的琥珀，一旦融化就是滾燙的樹脂，會將他所注視之物裹住，而後凝固、密封。

他深深地注視着她，她也看着他。雙方的目光都晦暗。

洛蕾萊的眼眸此時是兩片暴風雨夜的海面，幽深，躁動，殘酷。他能感受到，她在極度渴求着什麼。

白色小衫和墨藍襯衫都濕透了。兩具

截然不同的軀體，從心口到腰腹相貼，被水浸涼的體溫有上升的趨勢。

時過境遷，他已不再是少年，而她分毫未變，正如民間傳說中棲息於萊茵河畔的妖物，十年如一日地歌唱，令人甘願沉入河底，白骨猶如白玫瑰，綻放在她魚尾之下。

她用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脖頸，與尋常人略微不同的皮膚，因表層覆著一層薄膜而愈發潮潤，濕漉漉的濃密金髮，散落在她的肩頭，也粘附在他的肩膀，像是纏住溺水者的奪命水草。

他看出她十分異常，但他不是醫者，無法為她診斷，只能猜測她的狀態大概像是尋常人發高燒，燒到神智不清了。

她或許沒有失去全部理智，因為她緊盯着他的目光似乎帶着辨認的意味。尖銳的犬齒不安分地抵住摩挲着下唇，她已經咬破了自己的唇瓣，鮮血和水涔涔的面龐上的水珠混合，變成紅色細流，滑過下巴窩，從下巴尖墜下。

懂得克己的獵手不會隨意食用他視如珍寶的獵物，尤其當對方極度虛弱。黑髮琥珀眸的青年摒棄一切繚亂的雜念，可意志控制不了嗓子，他的聲音如混入細沙般稍啞了。

「lo……」

lo，re，lei……洛蕾萊的名字有三個音節，山本武剛剛呼喚出第一個音節，就被打斷了。

她把他推開了。

灰暗的藍眸銜着淚水，混沌的目光中僅有一絲微弱的清明的亮光，她看起來在苦苦掙扎，理智像是一小片樹葉在洶湧漩渦中沉浮。她搖着頭，逃離般向後退。

[……快離開。]

他從她的眼中讀到了這樣的祈求。

今夜，因為渴血而魔化的人魚，抵抗了她的本能，認出了她重視的人類。她不想傷害他，於是她懇求他離開。

但她的人類獵物不願離開。這方空間如此之小，她又能去到哪兒呢？

當金捲髮少女轉身即將再次潛入水底時，一條有力的手臂勾住了她的腰，制止了她。

與燃燒的食慾艱難對抗着，她落得狼狽不堪，淚水宛若斷線的珠串自眼眶墜落——那些晶亮的淚珠接觸空氣幾秒后，真化作了藍色的珍珠。

「……你生病了，對嗎？」

「不怕，我在呢，我陪你去找醫生。」

他輕聲安慰着她，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替她拭淚——若是擦得不夠快，淚水就會變成藍珍珠。他起初還試圖接住那些藍珍珠，但她的淚珠一顆接一顆，飛速地滾落，他只好任由珠子掉進泳池。

「欸……」忽而想起什麼，山本武說，「之後找個捕魚網，來池子裏撈珍珠好了……你的淚珠好漂亮的，要保存起來。」

金捲髮少女顯然不在乎自己哭出來的藍珍珠的去處，只是用雙手推搡着他的胸膛。

山本武把黏在她面頰的一縷濕發別到耳鰭后，耐心地說道：「我現在帶你去醫療部。」

她應該是聽懂了他的這句話，因為她又搖了搖頭。她依然在哭，他暫時徹底放棄了接住那些藍珍珠，用手輕拍她的後背。他和她關係其實相當親近，在對方情緒瀕臨崩潰時，這種肢體接觸能起到一定的安撫作用。

但他明顯沒安撫到她，她哭得更凶了，推他也推得更用勁兒了。

……如果她會說話，大概會哭喊着讓他走吧？山本武想，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非要讓他走……

「洛洛……你到底怎麼了？」

她沒有抬頭，他看着她的發旋兒，問：「你在害怕去看醫生嗎……」

他感到她不再動彈，跟放棄了掙扎似的。

而她的視線，似乎正緊盯着他的脖子。

一些埋藏在腦海最深處的記憶，薄薄的霧氣似的散了出來……他倚着門板，有人則壓着他……金子般的長捲髮，變暗的藍眸，貝白的尖

牙……對方的嘴唇附過來，他的血液被抽離……

……山本武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明白了她此時想做什麼。

微啞的笑聲在漣漪蕩漾的水面飄散開來。

雲靄將揮灑清暉的月輪遮蔽，這座有着玻璃穹頂與草木垂蔓的室內水池陷入。他的笑引得她仰起臉看他，他抬手撫上她的側臉。

因常年使劍而微微粗糙的大手，輕輕摩挲着濕潤細滑的皮膚。

「沒關係的……」

他知道她想保留自己的秘密，於是他將聲音放得很輕，好似盟友在密謀，又似情人在耳語。

大手扣上金色後腦勺，山本武以輕柔卻不容反抗的力道，把她的臉按到了自己的頸間。

「對待我，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他低聲地說，「做你想做的事吧。」

強勁的獵物向他弱小的捕獵者發出邀請，自願以他的鮮血熄滅她的焦渴。

今夜，是水手蠱惑了海妖。

再也無法忍受食慾，她用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襯衫，魚尾像蛇似的糾住他的雙腿，她張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頸。

雲將月掩，池水驚顫，血味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