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075-洛蕾萊
昏黑,寂靜。只聽得見如若擂鼓的心跳聲。
對方的力氣變大了,但沒法完全壓制他。
十多年後勇決而穩重的雨守,眼下只是個少年人,遇到這種情況不可能不懵。
甚至連「你到底怎麼了」都問不出來,只能木樁般僵直地立着。
背後是硬邦的門板,前方是她。
大抵是因為屋內光線太暗,那雙綺麗的藍眸變得令人骨寒,不含人類的情緒,冰涼而無機質,像是你在噩夢中見過的深海生物。
她的犬齒很尖,他早就注意到了這點。此刻,她的唇自然地微微張着,他看見那兩枚尖牙,竟有一個奇異而離譜的想法——她或許會吸血。
那張臉原本是抬着下巴視着他,忽而埋到了他的脖頸間。
他感到一點涼意,來自她微微汗濕尚未乾透的劉海,又感到一陣暖意,來自貼到他頸側皮膚上的她的唇齒。
一切太過出乎意料,太過異常……他完全不知如何應對,總是脫線的思維又在脫線,一個想法突然冒出來——好在屋內沒開燈,不然他得多丟人啊,雖說自己膚色比較深,但泛起紅也是挺明顯的……
微小的刺痛猝然襲來。
真的被咬了……
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感官就被磅礴的麻痹感所佔據。
血液被抽走的同時,有什麼被注入了。
先是全身麻到動彈不得,緊接着,就陷入一種極致的舒適感。
視線模糊,頭腦昏沉,四肢綿軟,像是漂浮在輕柔蕩漾的溫熱海水中。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沒法再清醒地站立着了,懷揣着疑問,山本武闔上眼,背靠着門板,滑落到了地面。
———
洛蕾萊平時對鮮血並不渴望。
然而只要喝過血,從魚身變成人身,快要變回魚身時,她會極度渴求鮮血……如果在無人的地方,熬過了這段「渴血期」,她會恢復正常。
轉運車自橋上墜入河中的那天,她知道魚尾不便於她逃亡,於是咬破了副駕駛的押送員的胳膊,吸食血液,從而獲得了雙腿。
飲血的時候,她難以維持自身理智。
人類的味道不盡相同,她正在飲下的血,血質極好,清爽可口。
她的食物倒下了。人魚的犬齒只有在捕獵時才會分泌毒素,能麻痹獵物並給予其快感。
她仍站着。
魔物的視力優於人類,周遭黑暗,她也能看清她的食物。這是一具修長的人體,毫不軟和,肉質密實,屬於絕佳的食物。
黑髮少年倚門而坐,她俯身。
正要再度咬上對方的脖子,看着對方的臉,她頓住了動作。
……這個人類是誰?她為什麼會覺得他很親切?
腦子儘是混沌,她想不起來任何事。食慾旺盛灼燒,她應該繼續進食緩解乾渴。
可她就是莫名不想傷害他。
毒素注入得不夠多,獵物恢復了少許意識。
黑髮少年微微睜開眼,看着她。那琥珀色眼瞳的目光不含恐懼或厭惡,依然溫柔。
他近乎低不可聞地喚出了兩個音節。
然後他再次昏睡過去了。
……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去看醫生絕對是正確的解決方案,山本武想到。
可他只叫了她一聲,沒來得及說出「去醫院吧」,就睡著了。
一切或許只是一個古怪的夢境吧——這是山本武失去意識前的最後想法。
———
人類獵物的呼喚,奇迹般地喚回了人魚的理智。
……哪怕還想不起他是誰,也絕對不能傷
害他,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那麼她就不能待在他旁邊,否則她會……
「渴血期」讓她的力氣有所增幅,她把少年移開,平放在地上。
牙齒在癢,胃部在燒,藍眼睛越發幽暗,紅血絲爬上眼球,白日裏無害的少女,此時是觸目驚心的詭異模樣。
對方頸側的兩個孔洞仍在滲血……她不能就這樣離開。
跪在地上,湊近對方。她那金色的長捲髮鋪滿黑髮少年的胸膛,在昏暗中仿若女妖的蜿蜒蛇發。
捕獵時,牙齒分泌毒素,舌尖則分泌出具有療愈效果的涎液。
血聞起來實在是太好喝了……在咬和舐之間,她艱難地抉擇了後者。
對方似乎動彈了,但是她無暇確認,對抗食慾已耗盡她的力氣。
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離開了房間。
———
明亮的天光穿過窗戶。
熱愛運動的少年很少賴床,還經常晨練,前段時間頻頻遲早是因為身體負傷夜裏睡不好,如今傷口痊癒,他的生物鐘回歸有效。
睜開眼,映入眼帘的天花板陌生又熟悉。
不是他的卧室……是他家的客房……剛睡醒的山本武懵懵地想到。
她住在這間房。
這個認知讓他瞬間清醒,整個人從地板上彈了起來。他環顧四周,沒看到金髮的身影。
對方不在房內就好……
嚇得連冷汗都出來了,山本武用手背抹掉額角的汗滴。
昨晚發生了什麼……
努力回憶着,他卻只想起自己昨晚躺在床上睡不着覺,思考着如何勸她去醫院。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完全沒印象了……
山本武迄今從沒喝過酒,但他覺得這種記憶缺失狀態,就像是喝到斷片。
———
滿腦子盛滿疑問,他來到客廳。
然後就看到有人躺在沙發上,摟着抱枕,金頭髮在清晨陽光中泛着微閃光澤。
過去一周很睏覺的少女,不知為何不嗜睡了——聽到他很輕的腳步聲,她醒了過來,坐起身望着他。
「早安啊。」山本武笑着,揚手摸後腦勺,他的笑容比以往多了幾分僵硬,眼神有些赧然,但洛蕾萊注意不到這種細節。
「那個……你為什麼在沙發睡,我……」他磕磕巴巴地問道,憋了半天也說不出「我為什麼在你房間睡」。
[純情,實在是太純情了。]黎米露出姨母笑,從系統那兒抓了一把瓜子,磕了起來,[小年輕,真好。]
他被她注入了毒素,理應不記得昨晚的事……他不會還記得吧?她真的很對不起他,她不是故意要傷害他的……恢復了理智的洛蕾萊既憂慮又愧疚,她不由得微微蹙眉,看向少年的眼神變得怯怯的。
這個表情怎麼看都不對勁啊……山本武感到面頰發燙,他不會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吧?
記憶缺失,在不屬於自己的房間醒來,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合理解釋是——夢遊。
「我不會是……夢遊了吧?」
洛蕾萊聽懂了「夢」字,她連忙點頭。
不論他記得多少昨晚的事,如果他覺得一切都是夢,那就太好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少年面色微紅,「我從來不知道我會夢遊,我以後會更加註意的……」
天然系有驚人的接受能力,山本武從不糾結太多事。
事情就這麼翻篇了。
只是站在鏡子前刷牙的時候,他發覺自己頸側好像有兩個小點比較白,不像其他皮膚是小麥色,好似是新長出來的。
嘛,沒什麼值得留意。
———
救
下她的人類有極其優質的血液,她沒喝多少,就維持住了人形。
但她也不知道下一次渴血期何時會來,她還能否保持理智不傷害他呢?
人魚的腦海里沒有「欺騙」這個概念,可她直覺不告訴對方自己渴望鮮血,是很不好的。
如果她把一切都說出來,他一定會趕走她吧?他也不會對她這樣友好了吧?可她想和他待在一起……
情況太過複雜,洛蕾萊不知如何處理,她越發沮喪,摟着抱枕坐在沙發上,望着窗外落在電線杆電纜上的小麻雀發獃。
人魚也不懂得「愛情」,她只是出於受傷動物對於施以援手者的依賴,才親近山本武……她在差不多十二年後被嵐守救下,對嵐守也產生了這種依戀……黎米看在眼裏,抬手摸了一把臉。
你真行啊,洛洛……你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是一種很新的渣女……可我黎某人又做錯了什麼?我為什麼要被捲入修羅場???
想到那兩張池面臉,黎米後背發涼。她嘆了口氣,繼續觀看往事。
———
自人魚失控,過去半個月了,而她來到並盛,有一個半月了。過分天然的少年雨守,完全不覺得收留一個離家出走的人這麼久有哪裏不對勁。兩人就這樣一起生活着。
這天是周末上午,家裏收到了山本武的父親的好友寄來的生鮮快遞,拆開后是兩條很新鮮的深海魚。
自家的餐廳目前歇業,魚只能自己吃,少年於是決定做壽司。
洛蕾萊喜歡看人類做飯,但她知道不能在他忙的時候打擾他,所以每次他做飯,她都是隔一小段距離圍觀,就像是她看他練劍一樣。
少年雨守的刀功了得,骨節清晰的手握着柳刃刀切生魚片,動作利落凜然透出劍道般的意境,三文魚變作薄薄的淡粉花瓣,被放置於白潤晶亮的米團之上。
考慮到有個素質主義者,他又做了好幾種素壽司。其中有玉子燒,雞蛋餅煎製得很好,金澄澄的,像是金子。
「這個顏色,有點像是你的發色呢。」山本武側首看她,咧嘴一笑,「要嘗嘗嗎?」
他說著,用筷子夾起一隻玉子燒遞向她。
……為什麼這個人這麼好呢?
看着他那張笑容燦爛的面龐,洛蕾萊覺得,她果然還是應該離開。
絕不能傷害他。
「誒……你怎麼了?突然一副要哭的樣子……」連忙放下筷子,黑髮少年的語氣多了濃濃的無措。
這時她站得離他挺近,他又向前走一步,想安慰她,手抬起來卻又收回去,沒敢落在她肩上。
銘記着貝努的囑咐,洛蕾萊不讓眼淚溢出眼眶。
[對不起……]
在那盈着悲傷、淚光粼粼的兩片藍海里,山本武讀到了這樣的句子。
……她是覺得自己給他添了很多麻煩嗎?
縱使她十分柔弱,沒法說話,飲食習慣也區別於常人,他也完全不覺得她麻煩。
喜歡一個人,只會覺得對方哪裏都好。
終究還是伸出手,輕輕把快哭的她擁進了懷裏。
揮動球棍和長刀時孔武有力的手,此時小心翼翼收斂所有力道,也剋制住想要緊緊摟住對方的衝動,只是很輕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春末晌午,金陽和煦,從廚房側面牆壁的玻璃窗進來,形成微型的丁達爾效應,一束斜照的光束落在黑髮少年的俊朗面容,纖塵飛舞中,他的琥珀瞳孔清明剔透。
她仰頭看他,在那雙眼裏看見自己。
「為什麼跟我說」對不起」呢。」
山本武笑着,他的明朗聲線音量放低,透着少年獨有的溫柔。
「洛洛,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啊。」
「我不太擅長安慰人,但是據說吃東西心情會變好。」懂得分寸的黑髮少年後退,拉開雙方的距離,笑容燦爛依舊,「我們來吃午飯吧!」
———
[……嘶。]
黎米捂住心口,瞪眼扭頭看系統,[你敢信嗎?我剛剛都心動了。]
[我信。您感受到了嗎?這就是好男人的魅力。]系統說,[從這天算起,還有13天,洛蕾萊就要被犯罪組織肯陶爾捉回去了。]
———
時間很快到了四月下旬。
幾場重要的棒球比賽即將來臨,並盛中學棒球部全員進入衝刺階段,訓練加時加量,山本武回家變晚了。
好在洛蕾萊已經學會了如何炒制只放蛋和米飯的蛋炒飯,她能自行解決晚飯,還能給晚歸的黑髮少年留一份。
不挑食的山本武對過分簡易的蛋炒飯接受良好。
這天晚上,他剛到家,坐在餐桌邊吃飯,忽而想起了什麼,開口道:「啊……後天好像是我生日誒。」
魔物不懂「生日」是什麼,坐在一旁的洛蕾萊迷茫地眨了眨眼。
「我通常都是在家過生日,老爹老媽會給我做大餐,我會邀請朋友們來吃飯,」山本武轉頭看她,「但今年就算了吧,老爹老媽還在鄉下老家呢。」」
……而且我家裏還有你。
後半句話,黑髮少年沒說出來。
這算是秘密同居嗎……他按住自己亂飄的思緒,發覺自己的臉又在發燙。
「過生日,果然還是要吃蛋糕啊。」山本武不再看她,轉而盯着正前方的空氣,「你喜歡吃有很多奶油的蛋糕,我明天去甜品店訂一個。」
當少年雨守面對自己喜歡的人,他其實相當容易害羞,也會表現得不自然。要是正常女孩,早就察覺到他的心意了,奈何人魚不是人,壓根不明白他。
她總看見他臉紅耳朵紅,剛開始以為他是生病,後來她知道他很健康,就把泛紅現象當作是他的個人特徵。許多魔物都會變色,那麼人類會變色也不奇怪,她如是想到。
黑髮少年繼續吃飯。客廳的電視開着,坐在餐桌也能看見。
忽而播放了一條沖繩的夏季旅遊宣傳片。
灰白海鳥展翅飛過碧波蕩漾的海面,沙灘如金色緞帶般宛延鋪開,潔白燈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小碼頭延伸入海,年輕愛侶的背影相互依偎着坐在端頭。
他的餘光看見她睜大了眼。
「你喜歡大海?」山本武不由得問道。
她的藍眸發亮,頻頻點頭。
喜歡呀!最喜歡海了!
好想在大海里游泳呀……洛蕾萊想,她都八年沒接觸過海水了……
「其實並盛市也有海灘,雖然不比沖繩的漂亮,但還不錯。只是我最近要準備比賽……」山本武的語氣稍稍苦惱,隨即回歸輕快,「不過沒事,等下周棒球比賽結束了,我們一起去海邊吧。」
洛蕾萊聽懂了他的話,心情頓時無比歡喜,可她又擔憂起來。
……她能出門嗎?那些白衣人肯定還在找她……
她眉目間的惆悵,被山本武理解為「想到還要等好多天才能去海邊所以感到難過」,他被她的孩子氣逗笑了,沒忍住摸了下她的頭頂。
「我可不會違背承諾,約定好了,我一定會和你一起去海邊。」
兩人對視,他笑着,認真道。
「請你再等我幾天。」
———
身為棒球部主將,山本武清楚自己肩負的重任,他總是給自己額外的加練,這段時間,他每天都是最後一個離開並盛中學的棒球場的人。
哪怕在自己的生日當天也不例外。
天已經黑了,他從
棒球場走到器械室,正準備摘下護具,突然聽見一陣齊刷刷的大喊聲——
「山本!」
「生日快樂!!!」
「砰」的一聲,彩色紙屑漫天飛舞,山本武驚訝地扭頭看向器械室的門,門口烏壓壓地擠滿人,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棒球部的大家……阿綱,獄司,笹川,還有穿西裝的小孩子……
「山本!我給你準備了最好的生日禮物!」笹川了平第一個衝上來,他用胳膊攬住山本武的脖子,左手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張紙,「——拳擊部的入部申請書!你快來加入拳擊部吧!我們一定可以制霸全國!」
棒球部成員們的臉色全都黑了一個度,澤田綱吉抬起一隻手捂住臉,「笹川大哥,棒球部的所有人都在場呢……」
笹川了平雙手都戴着拳套,他雙拳相撞,豪氣衝天道:「就是要這種極限的情況,才格外讓人熱血沸騰啊!」
「該死的,我為什麼要給野球蠢貨過生日……要不是十代目來了,我才不會來!」獄司隼人眉頭緊鎖,神情兇狠,他端着一個表面翻滾着泡泡、散發著詭異黑氣的紫色蛋糕,「喂!野球蠢貨,趕快把這個蛋糕吃了,然後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
「獄司,你難道沒認出這個蛋糕出自誰之手嗎……」澤田綱吉面露驚恐,「絕對不能吃啊!吃了生日就變成忌日了啊!」
reborn抬手壓了下帽檐,翹起嘴角,低聲說道:「通過攝入毒物以培養肉·體的抗毒性,這也是家族的守護者的必修課程之一。碧洋琪花了一整天才製作出這塊蛋糕,你們把它浪費掉的話,我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哦。」
「吃了會被毒死,不吃會被殺死,對嗎……這種不論選a還是b,都是deadend的選擇題是不合理的啊!」澤田綱吉發出絕望的哭喊。
好在有人準備了正常的食物——高橋端着一塊點着蠟燭的方形蛋糕走到山本武面前,笑嘻嘻道:「這是整個棒球部一起為你買的,生日快樂啊,主將。」
蛋糕上畫著一顆棒球。
山本武不好意思極了,他摸着後腦勺,笑了起來,「謝謝大家,你們真是太有心了!」
「快點吹蠟燭,吹完后,咱們所有人出去吃飯去!你父母都不在家,我們可不允許你孤零零地回家自己過生日!」高橋說。
山本武微微頓住。
「快點快點!」許多人七嘴八舌道。
……躲不過了,看來今天要晚回家了,山本武想到。
今早出門前,和她說好了,晚上要一起吃蛋糕。
洛洛的脾氣很好,她應該不會生氣,回去后,他會和她道歉的。
黑髮少年聽從身邊人的催促,低頭吹滅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