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江湖篇(16)
蕭觀雪最終帶回了解藥,救了整個村子的性命,同時也救活了那些在義莊內瀕死的村民們。
還有在半山腰上陷入昏迷狀態的謝遇。
謝遇醒來的時候還有些頭疼,看着這簡陋熟悉的屋子,一時間有些怔神,腦中卻是不自覺地回想起從前他和南嫣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來。
他撐起身子四處看了一眼,桌上擺放着的一碗湯藥還冒着些許白色霧氣,想來是有人剛送過來的。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從前生病的時候,因為嫌棄湯藥入口苦澀難聞,所以總是磨磨蹭蹭不肯老實喝葯的事情來。
而這時候,小青梅就會趴在床邊,湊近他耳畔用溫柔細軟的聲音一遍遍地哄他,聽她一口一個阿遇哥哥的哄着……
哄得他滿心歡喜,眉眼舒展,嘴角綳都綳不住了,偏偏面上還要做出一副為難不耐煩的模樣,最後大發慈悲地將葯一口喝完,來彰顯自己的男子氣概。
每當這時,小青梅就會笑着從腰間掛着的小荷包里掏出幾粒甜絲絲的蜜餞,一顆接一顆的塞進他的嘴裏,塞得他一張俊臉鼓得不成樣子,直到最後滿嘴都是甜味……
還偏生拿人一點法子都沒有。
其實他是知道的,他不是怕葯汁苦澀不堪難以入口,只是想多聽那幾聲阿遇哥哥的哄罷了,她哄了,他便聽了。
少年時的動心總是這般直接且不懼臉面的,他那時候想着,他就是想要小青梅哄着他,他就是這般沒出息,畢竟他往後要娶她的,她既是他未來的夫人,哄哄他這個未來的丈夫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遭人取笑就取笑唄……他們還沒得被人哄着的機會呢。
往後無數次他和師兄弟們切磋受傷昏迷后,醒來的第一時間,床邊永遠都會趴着一顆烏黑又毛茸茸的腦袋,等待着他一醒來,第一眼瞧見的就是她歡喜又難過的模樣。
歡喜的是他平安無事,難過的是他身上又多添了幾道疤。
有時傷太重了,他自己覺得無大礙,反倒是那個小姑娘,看他被揍的鼻青臉腫的模樣,抽抽噎噎哭個不停。
他以前還壞心思地覺得很麻煩,小姑娘家家的怎麼那麼的事情,可是怎麼辦?
他好像把自己的小青梅弄丟了,謝遇心頭一陣子酸楚,他覺得自己好像要失去最重要的寶貝了。
謝遇撐着身體跌跌撞撞的下了床,他此刻身體還有些虛弱。
可謝遇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迫切地想要見到南嫣,想要確定什麼,想要徹徹底底地告訴她自己的心意。
他知道錯了,他後悔了,非常後悔,他喜歡的是她,他對她從來都不是什麼兄長對妹妹的佔有欲,那分明是對心上人的好珍惜她的,他要帶她回明月山莊去向顧伯父請罪,他不退婚了,所有的一切他都會一力承擔的。無論顧伯父要如何罰他,師兄弟們要如何揍他,他都不會躲避的……
他再不會惹她傷心難過了,他會好好的保護她,寵着她,從今往後只做她一個人的阿遇哥哥。
謝遇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口,正要掀開帘子,卻冷不防聽到院子裏傳來兩道熟悉的聲音――
“不許胡鬧,嫣嫣,銀針不是拿來玩的,而且你不懂行針,容易傷到自己。”
“我何時胡鬧了,蕭觀雪你莫非不記得了?曾幾何時你便是用這銀針狠狠扎了我的手背,你自己瞧瞧,這麼長的銀針用力紮上去的,疼的我眼淚都出來了,你現在還凶我,姓蕭的,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我……”
大小姐將她胡攪蠻纏秋後算賬的功夫發揮到了極致,說出的話更是句句扎心,叫人聽了簡直要愧疚心疼死。
蕭觀雪聞言,眼裏果然流露出自責懊悔的神色,只是他那時一心想着蘇茉,所以覺得這個大小姐做什麼都是錯的,連帶着看她的目光也帶了三分偏見。
明明她根本無錯,他卻因為蘇茉的緣故而將她看作是心計深沉的惡毒女子,時不時地嘲諷她、瞧不上她。
就連那次替她解毒也是如此,心底存了幾分讓大小姐吃吃苦頭的心思。
現在想來自己真是小肚雞腸,竟跟着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作對,尤其是想到自己曾經做的事情,心下更是悔得不能再悔了。
人都是自私的,蕭觀雪也不認為自己能夠免除在外,他從前因為喜歡蘇茉時有多討厭南嫣,如今喜歡上她之後就有多後悔和心疼。
但那些事情怪不了別人,只能怪他自己。
其實他心底一直是擔憂的,他從前對待嫣嫣的態度並不算好,因着這個緣故,他怕嫣嫣舊事重提,怕她離開自己,或許只有在真正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被這種患得患失的情緒所操控。
而那種胸悶的情緒興許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會懂。
蕭觀雪瞧着笑靨如花的心上人捏着一枚細長的銀針在他眼前亂晃,他知道她是無意,想逗弄他而已。
但從前那些事情他卻沒法全然忘記,心底總留着個疙瘩,讓他每想起一次,心底就難受後悔一次。
於是他伸手握住南嫣的手,手掌稍一用力,那枚銀針直接紮上了自己的手背。
扎了一次不夠,他又拔出,再繼續下去,如此來回重複了好幾次,那白皙瑩潤的手背很快沁出了血珠,殷紅一片。
“你這是在做什麼?”
南嫣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眼裏立時露出震驚又委屈的神色,待回過神后便是立刻掰開他的手掌,將手上的銀針一把扔掉。
“你是傻了么,蕭觀雪?我只是說說而已的,你好端端為什麼要扎自己,不疼嗎!”
“你這顆榆木腦袋,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非得用這種方法讓我難受?”
南嫣急忙止住他的動作,一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防止了他再亂來,另一隻手則快速地從袖中掏出乾淨的帕子,替他清理着傷口。
南嫣心想,這人對自己下手時是真的毫不留情,興許是他扎得太深了,而且專挑的血管附近,那手背上沁出的血珠很快就將帕子染紅了。
面對這樣的情況,南嫣眼圈又紅了,聲音緊張又難過的詢問道:“你、你怎麼樣了,還疼不疼?”
“你這個傻子,你忘記自己是個大夫了嗎?你的手還要行針的,本來在崖上就已經傷得夠重了,你還這麼亂來,以後是不想要這隻手了么?”
她伸手摸進他的懷裏,想找找有沒有消腫止痛的傷葯,才剛摸到點什麼,就被人一把按住了。
蕭觀雪別過臉,臉色有些薄紅,他低聲地哄:“別……摸了,嫣嫣,這樣不太好,我、我們回屋去。”
南嫣先是一愣,繼而瞧他滿臉通紅的樣子,也有點明白過來了,當即也羞的面色通紅,不過大小姐素來不肯服輸,於是在他胸口尋了塊軟肉用力掐了一把。
又氣又羞道:“登徒子,你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我是在給你找葯,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南嫣臉色通紅的將手抽出來,這一抽出來不要緊,卻帶出了一枚做功精緻的小荷包,那荷包落在他的袍子上,愈發顯得那布料發舊褪色了。
那荷包上頭綉着逼真細緻的花草仙鶴,角落綉了個“蕭”字,綉工十分精細,顯然是傾注了不少心思。
只是瞧着那發白的邊角,也不知他這樣貼身藏了多久了?
南嫣伸手將荷包撿起來了,放在手中仔細打量一番后,頓時氣得臉頰微紅,隨即恨恨瞪了他一眼,語氣氣悶又埋怨沖他道。
“好你個蕭觀雪,這是哪家小姐送給你的定情信物?值得你這般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每日貼身帶着不算,居然還藏在最靠近胸口的位置。”
她越說越覺得氣悶,眼角都泛紅了,瞧着可憐兮兮的,還偏偏要指着那荷包上的花草好一通嫌棄。
“你就這麼喜歡這個小荷包嗎?這綉功也不如何,這是什麼品種的雜毛鴨子,顏色都不對,脖子還綉那麼長,醜死了,我繡的都比她好看。”
她那語氣幽怨得都快突破天際了。
蕭觀雪一時愣住,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南嫣。
而南嫣見他一直不說話,還以為他是心虛了,於是心中氣憤更加明顯了,那眼眶周圍也瞬間沁出了一層水汽。
她硬生生別過臉不肯讓眼淚落下,可是那聲音里卻透着股兒泣聲了,“姓蕭的,你給我老實交代,你為什麼要收着人家姑娘的小荷包?你是不是話本子寫的那種薄情寡義的負心汗,嘴上說著一個,心裏實際喜歡的卻是另外一個!”
說到最後,連負心漢都罵出來了。
蕭觀雪哪裏還能不知道她這是吃醋了,只覺得心底頓時湧出一股微妙的情緒,又有股難言的滿足甜意在胸口蔓延開來。
連帶着那聲“負心漢”也不在意了。
他沒忍住笑了聲,手指微曲,輕輕敲了下心上人的腦袋,心底尋思着她這張嘴怎麼那麼能說呢?
也不知這腦袋裏究竟裝了什麼,他還什麼都沒解釋呢,就這麼叭叭地給人定了罪。
“胡說什麼呢?”
南嫣卻不肯善罷甘休,她抬眸瞪他,眼裏霧氣繚繞,委屈至極,“你敲我做什麼,莫不是我說中了你的心思,你心裏心虛了?”
“自然不是。”
蕭觀雪伸手從她手心接過將那枚小荷包,又將系口解開,然後從裏頭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環形玉佩,色澤通透潤麗,一看便知不是俗物。
“這荷包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
南嫣這才知曉是自己誤會了人,一時間也有些不自在,只是之前在藥王谷住了那麼些天,可從沒見過這人的娘親。
“你還有娘親……”她話沒說完,自覺有些失言,心下頓時有些懊惱,“我不是那個意思。”
蕭觀雪卻想也沒想,抬手就在她腦門又敲了一下,“口無遮攔!我又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人,自然是有娘親的。”
“不過我從未見過她就是了,師傅是在山谷外將我撿回來的,我師傅說,這玉佩應當是我娘親留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
他說著又笑了下,將那枚玉佩遞到她手心,這才不慌不忙地解釋道:“這可不是什麼哪家小姐的定情信物,你方才胡亂指責了一通,我哪有時間同你解釋清楚,真是好生霸道的性子,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差點就被你冤枉了。”
南嫣早在他說這是娘親的遺物時,就已經知道自己誤會人了,但做戲畢竟要做全套,她仍舊是一副氣惱的模樣。
“誰教你不提前跟我說的,我又不知那是你娘親的遺物,現在看來,那隻雜毛鴨子綉、繡的……也很傳神,比我繡的好看多了。”
蕭觀雪聞言微怔,隨即失聲笑了,笑完后又將玉佩塞進她的手裏,低聲道道:“既然這樣的話,你給我綉個荷包賠禮道歉,作為交換,我便將這玉佩送你作定情信物好不好?”
南嫣頓時一愣,低頭瞧着手心那塊價值不菲的白色玉佩,又抬頭瞧了他一眼,只見那人眼中滿是真摯情意,登時想捉弄這人一把,於是將玉佩扔回他手中。
臉頰微紅地罵了聲,“不要臉,誰要同你私相授受了?”
蕭觀雪見她拒絕了,一時間心潮翻湧,只覺得整顆心都墜到了谷底,他乾巴巴地問,“你……不喜歡嗎?”
南嫣瞧他那呆愣愣的樣,忽然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她笑罵了一聲,“真是個傻子,這東西你現在給我做什麼?自然是等你來明月山莊提親的時候再一同交給我……”
話還沒說完,卻突然聽見“砰”的一聲巨響,身後的木門被人猛地一腳踹開。
原本還在說笑的兩人聲音瞬間停了,幾乎同時抬頭去看聲音的方向。
謝遇就站在門口,也不知他在哪兒已經站了多久了,只見他此刻面色十分蒼白,手指緊握成拳,眼神中帶着一絲不可置信的痛苦和迫切。
而一旁的蕭觀雪見是他醒來了,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身旁的南嫣身上,見她面上雖露欣色,但身體上卻並沒有其他舉動,心底頓時稍稍安心了不少。
“謝遇,你總算醒來了。不過你這麼著急是要找蘇茉嗎?她在隔壁的屋裏,暫時還沒醒。”
在蕭觀雪的認知里,謝遇對蘇茉情有獨鍾,他對南嫣一直都是兄妹之情而已。
至於兩人的婚約,他已經想好了,謝遇和南嫣的婚約早晚會解除的,屆時他再上門提親求娶,如此便能圓滿了。
不過此時謝遇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太對勁,蕭觀雪微皺了眉,略帶善意地提醒:“謝遇,你看起來好像不太好……”
話還沒說完,謝遇便出聲打斷了他。
他目光轉向一旁的南嫣,嘴唇動了動,許久才喊了聲,“嫣嫣……”
南嫣下意識地抬眸,不過卻並沒有動彈,只是靜靜看着他。
而蕭觀雪似乎也察覺出一絲怪異來了,他早先便覺得謝遇看南嫣的眼神晦澀複雜並不像是看待一個妹妹的目光,佔有欲太強了,而此時這種感覺更甚。
他不是傻子,也不是什麼都不懂,而眼前這個情況,讓他隱隱有些明白,或許謝遇對南嫣並不只是兄妹之情……
蕭觀雪神色微斂,再一想到從前南嫣對謝遇的感情,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南嫣擱在桌上的手。
而南嫣感受到他的力道也漸漸回神,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搖了搖頭又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示意他放心。
隨即她朝謝遇點了點頭,客套而又生疏地喊了一聲,“阿遇哥哥,你醒了。”僅是一句簡單的慰問。
彷彿多年未見的朋友一般,他們之間只剩下疏離,她仍舊對他笑,但那笑卻和從前不一樣了。
從前她看着他時,眼裏聚着光,滿眼都帶着眷戀和依賴,可現在,她眼裏的眷戀都落在旁人的身上了。
這個認知讓謝遇的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起來,尤其是瞧見嫣嫣那個平靜而溫和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要失去她了。
一種莫大的恐慌瞬間襲上心頭,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心底那股如蠶蛹一般裹得密密麻麻的緊張和顫抖壓抑下去。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嫣嫣會對他露出那種平靜而疏離的眼神呢?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嫣嫣喜歡的人是他才對,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她那麼喜歡他,青梅竹馬的約定還在,她喜歡的人應該是他才對!
謝遇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
可當他看到嫣嫣伸手牽住蕭觀雪的手時,袖袍底下的手指逗弄似的戳了戳對方的手背,一來一回,你來我往,態度親昵地好似情人一般。
那一瞬間,他胸口像是被一柄灼熱的利刃猛地刺中了,一股絞心的疼痛瞬間遍佈蔓延至全身。
那疼痛猶如潮水般一陣又一陣地朝他湧來,密密麻麻的,怎麼都停不下來,甚至只要看着那兩人就會忍不住越來越痛苦。
不是這樣的。
嫣嫣是他的才對。
她喜歡的人是他才對啊!
那種逐漸蔓延的痛苦和窒息讓他忍不住想喊出聲,嫉妒,憤怒和委屈……還有無盡的後悔。
謝遇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嫉妒和痛苦湧上心頭,讓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上前將兩人分開,那是他的,是他的……
就像是從小捧在手心,藏在家裏的珍寶某一天突然被人偷走了,他懊悔自己沒有偷偷藏好她,更後悔自己弄丟了她。
謝遇捂着胸口猛烈咳嗽起來,看着南嫣因為捉弄蕭觀雪而露出的那抹笑容,只覺得喉嚨一陣腥甜,若不是雙腿已經站的僵直,只怕他當場就會腿軟倒下來了。
原來是這種感覺,他從前當著她的面和蘇茉在一起拉拉扯扯的做法,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