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六十二年,光陰一劍
犬山賀起身,振開和服,露出腰間“鬼丸國綱”的深紅色木柄,犬山賀握住這把日本歷史上出名的斬鬼刀,剎那間周圍響徹了龍吟般的厲嘯。
“犬山君!”龍馬弦一郎知道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家族並不想真的和昂熱開戰,最好的情況就是讓昂熱意識到來日本什麼也得不到然後離開。但犬山賀在盛怒之下居然亮出了武器,要是在這裏展開了真刀搏殺,那麼蛇岐八家和秘黨的關係恐怕再難彌補。
“這裏是犬山家的地方,這裏的事由我決定。還請龍馬家主和宮本家主稍作等候。”犬山賀冷冷地道,“不必擔心,這種事對我和校長來說並不陌生。”
“啊,當然,對於被我打倒在地上趴着喘氣這事,你當然不會陌生。”昂熱把雪茄在煙灰缸上摁滅,亮了亮腕間的折刀,“武器不對等的話,會不會不太好玩?”
少女中名叫琴乃的便出了列,手捧一柄黑鞘長刀跪在昂熱身邊:“名劍‘一文字則宗’,校長請。”
另一位名為和紗的少女捧着一柄白鞘長刀跪在了另一側:“名劍‘長曾彌虎徹’,校長請。”
“離校長上次來日本已經過去了六十二年了,校長還記得當年與丹生岩先生學習的刀術么?”犬山賀收斂了怒氣,聲音平靜。
“在美國沒怎麼練。”昂熱伸出雙手,左右按住了刀柄。
燈光忽然暗了一下,空氣中劃過一道血色的虹,又是犬山賀慣用的居合,肉眼反應不過來的高速跨越了他和昂熱之間的十米距離,幾乎在犬山賀拔刀的同時,刀鋒就已經逼至昂熱面前。
刀出鞘的瞬間,犬山賀跳上了長桌,刀痕飛速延展,這一刀深諳“橫一文字”三昧——徐、破、急!這一刀跨越十米,猶如幽靈一般,斬出之後桌子、瓷瓶、櫻花以及盛着魚生的白木舟都一起被一刀兩斷!
昂熱手中,左右兩刀都已經出鞘,他猛地一腳踹在長桌上,借這一腳之力飛速後退,站在桌上的犬山賀立刻失去了立足點,只好變招。
犬山賀高高躍起,在空中便已經迫不及待地揮刀,刀鋒劃過巨大的圓弧,向著昂熱當頭斬來。
昂熱交持雙刀,對這這一斬格擋下來,但鬼丸國綱上攜帶着犬山賀墜落加持的全力一擊的力量,昂熱被震得後退了幾步,撞開了和室的木門。
犬山賀抓緊機會,鬼丸國綱血紅色的刀光不停閃動,沒有片刻的停息,在距離昂熱不過半尺的地方發出交擊的清脆聲音,二人的移動速度都快如鬼魅,昂熱在退步中不斷揮刀,刀尖與鬼丸國綱不斷碰撞,快得只是一閃;而犬山賀迅捷如獵豹,狂猛如巨熊,鬼丸國綱如狂龍般舞動。
二人的交鋒快到人來不及反應,一閃便從和室門口掠至外面一條松木為牆的長廊盡頭。
戰鬥的暫停看上去極為突兀,犬山賀突然從那肉眼看不清的極速狀態當中退了出來,他半跪在地,血振收刀,一滴鮮血從鬼丸國綱的刃上飛出,落在了少女琴乃的腿上,在少女素白的肌膚映襯下,那滴血像是白紙上的一點紅豆般清晰。
鬼丸國綱入鞘,這套居合斬犬山賀練習過無數次,更在昨天與路明非的戰鬥之後多有改進,今天一試,果真是前所未有的行雲流水……當一個人太想擊敗另一個人,總是會爆發出極致的潛力。
“校長你需要創可貼么?還是來點燒酒止疼?就像當年一樣?”犬山賀大聲嘲諷。
這是昂熱當年經常對他說的話,阿賀你需要點膏藥么?還是來點燒酒止疼?你哭起來的樣子真是太難看了,像是被客人欺負了的妓女。哦對我都差點忘了你是個皮條客,也難怪你會哭成這個樣子……
犬山賀感到自己從未像今天這樣暢快過,奔騰的怒火猶如火山般噴薄而出,令他面孔扭曲,眉間凝成山字。
眉心微微一痛,一點血珠筆直地向下墜落,昂熱隨手揮刀,長曾彌虎徹便精準地將那滴血接在了刀尖,他輕輕把刀尖湊近嘴邊一吹,血珠破了。
犬山賀按住了眉心,手指沾上一抹猩紅,哪裏正有一道細細的血痕無聲地裂開,一滴血沿着鼻翼緩緩流下。
“太慢了。”昂熱隨意地轉動雙刀,“離開卡塞爾學院以後你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你為什麼變得更慢了阿賀?果然小混混一輩子都只能是小混混。”
說完,老傢伙慢條斯理地脫下了西裝外套,解開領帶褪下襯衫,頓時周圍的人都有些屏住了呼吸,因為他背上文着的文身,那是一幅完整的畫,《諸界之暴怒》,畫面上無數夜叉與無數猛虎在火雲中肆意搏殺,那是夜叉之國與猛虎之國的戰爭,這是黑道中等級最高的文身,以前能在背上文上這幅畫的人只有大家長,這幅文身象徵著在黑道當中的地位,與之相比,犬山賀背後文着的那幅《能戰炎魔圖》只能等而下之。
昂熱緩緩活動起肩背,肌肉不斷舒展,文身上硃砂紅的夜叉與靛青色的猛虎都宛如活了過來,它們彼此扼住對方的喉嚨,用利齒撕咬,以帶着雷電的鐵鎚猛擊,殘暴瘋狂的殺意與憤怒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只有地獄中的惡鬼才能繪出這樣的圖卷,將全世界的凶暴都凝聚在了一個人的背後。
“沒想到你還沒有把文身洗掉。”犬山賀道。
“當然沒有,為什麼要洗掉?這是我身份的證明,在1948年的那個夏天,我才是日本黑道中最威風的人,在道上你的地位只配給我擦鞋而已。”昂熱冷笑道,“我從來沒有對哪個學生這麼失望過,阿賀你真是個廢物學生,就連混黑道都只有這樣的水準而已,真叫我這個當老師的難堪啊。”
“犬山君!不是動怒的時候!”宮本志雄從和室里追了出來,出言勸道。
犬山賀根本充耳不聞,他緩緩脫下了和服,將袖子扎在腰間,露出蒼老的身軀,背後的閻魔大王在群鬼簇擁之中橫眉怒目,呼之欲出。
昂熱終於露出了認真的神色,他跳進了樓下的舞池當中,示意戰場便設在這裏。
犬山賀走下台階,鬼丸國綱在刀鞘中不斷震動,這是夜叉猛虎與能戰閻魔之間的決戰,兩幅文身都宛如從神話傳說當中復活的妖魔,舞姬盡皆退場,將舞池留給二位。
“多年未見校長的‘時間零’,不知道是否還如當年那樣神鬼莫測。”犬山賀平靜地說道。
他本來怒形於色,隨時要下場和昂熱決一死戰,可現在真到下場的時候卻彷彿收斂了一切情緒。
“別這麼跟我說話,好像那不是我的言靈而是我的寶刀。”昂熱笑笑,“不如用你的剎那試試吧,當年你最高達到過七階,現在年紀這麼老了還能爬得上去么?”
“那就請校長看看我等的決意吧。”犬山賀緩緩下蹲,按住鬼丸國綱的刀柄,眼睛眯起,彷彿沉思。
舞池裏一片死寂,無邊的殺機瀰漫開來,最遲鈍的人都能感受得到,女孩們不安地靠牆站立,給舞池中央對峙的兩位老人竭力提供更大的空間。這是真正的戰鬥,犬山賀的暴怒是真實的,暴怒並未讓他失去理性,反倒令他更加冷靜。
在這個世界上還活着的人當中,了解昂熱的人不多,但如果要評出一個最了解昂熱的人,犬山賀絕對是一位有力的角逐者,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對昂熱的熟悉。
通常來說,一個人由其自己的經歷以及擁有的東西所塑造,而昂熱所擁有的一樣東西,毫無疑問對他影響至深,那就是他的言靈——時間零,它被稱為刺客的言靈,言靈中的悖論,加持時間零的人就彷彿穿梭在時間縫隙中的幽靈,昂熱永遠不會在時機上犯錯,因為他的時間總是比其他人多的多。
昂熱眼中的世界是與常人不同的,一般人無法從他的視角去看世界,在這方面他們只能靠猜測,猜測擁有“時間零”的他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要想真的弄明白這一點,除非這個人的速度能夠快到抵消“時間零”的效果,除了同為“時間零”之外,只有一種言靈具備這樣的效果,那就是“剎那”。
犬山賀的言靈就是剎那,七階剎那能夠突破到一百二十八倍速,他因此能看到昂熱眼中的世界——極速者眼中的世界,對於昂熱是什麼樣的人,他比別人理解得更加深刻。
剎那究竟能提升到第幾階沒人知道,歷史上以這項言靈成名的是當年秘黨長老會的夏洛子爵,他使用的是特殊設計的六管左輪手槍,雙手同時發射時能打出彈雨般的效果。據說他的剎那能夠達到八階。當這位“銀翼”子爵橫掃歐洲大陸屠龍的時候,昂熱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劍橋學生。夏洛子爵是昂熱的老師之一,他以對“剎那”的理解指導昂熱,大大提升了昂熱對“時間零”的運用。
“銀翼”夏洛子爵收了言靈為“時間零”的昂熱為學生,昂熱又收了言靈為“剎那”的犬山賀為學生,這或許是一種傳承,又或許只是單純需要藉助犬山賀的剎那來錘鍊自己的時間零。
犬山賀從未斬破過昂熱的防禦,這與刀術無關,純粹是他還不夠快。
同為追求極速的言靈,剎那隻能作用於自己而位階比時間零稍低,但神速的追求是沒有止境的,兩種言靈的比拼與位階無關,只有快和更快!
三樓上,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對視了一眼,事情發展到這樣的地步絕非他們來此的本意,但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犬山賀整個人都化作了繃緊的強弓,這裏已經沒人能阻止他了。
昂熱仍然是一副放鬆的姿態,犬山賀的殺機直指向他,但他臉上只有濃濃的嘲諷。
“八嘎。”昂熱忽然開口了,猶如石子敲碎冰湖,誰也沒料到他會以這種方式直球地侮辱他的對手,又或者他的傲慢令他根本沒有將犬山賀視為對手。
刀劍清鳴,響徹玉藻前。
目視!吐納!鯉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納刀!
只是擦肩而過的功夫,鬼丸國綱便已經回到了鞘中,犬山賀保持着出鞘前的姿勢,但如果以高速攝像機拍攝后逐幀慢放,就會發現方才犬山賀已經不可思議地斬完了一套完整的居合,那是完整無缺法度森嚴的一刀,而以極速將居合之道詮釋得淋漓盡致。
六階剎那,六十四倍神速斬。
六十二年前犬山賀不斷地敗在面前這個男人手中,他承認自己的天賦不如對方。但今天他抱定了必勝的決心,因為他這唯一的一劍已經斬了足足六十二年,六十二年如白駒過隙,足以將一塊凡鐵磨礪成傾城名劍。
這還遠遠不是結束……犬山賀轉身,身影再度與昂熱交疊,第二次擦肩而過。
第二輪居合,七階剎那,一百二十八倍神速斬!
第三輪……第四輪……第五輪……犬山賀的身影貼着昂熱閃動,每一次都向昂熱傾瀉出暴雨般的刀光,刀刃斬破空氣的聲音層層重疊起來,聽上去彷彿接天連地的狂潮。
但昂熱絲毫不移動,甚至無需轉身,他始終以與犬山賀同樣的速度揮出刀光,同時還在刻薄地大吼:“太慢!太慢!太慢!”
他的速度看上去絲毫不遜於犬山賀,甚至還行有餘力,手中雙刀便只出右手的一文字則宗迎戰,左手的長曾彌虎徹一直扛在肩上並不動用,絲毫沒有發揮二天一流的兩刀法奧義。一文字則宗每一刀都擊中鬼王國綱力量最薄弱的地方,法度森嚴幾乎無懈可擊的居合劍總在差之毫厘的地方被一次次擊潰。
極速的交鋒撕裂空氣,製造出尖利的嘯聲,女孩們不得不塞住耳朵才能勉強留下來觀戰。
“太慢!太慢!太慢!”昂熱大聲嘲諷,“只是這樣而已么?只有這種程度么?”
真是莫大的壓力啊……犬山賀不由得想起了昨天與路明非的對戰,那時那個年輕人也是有着如眼前的老男人一樣的恐怖的壓迫感,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極限,卻摸不清對方的極限。
只是,面對那個年輕人時他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失敗,唯獨在面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時候,承認自己的無力會令他感到格外的的屈辱,犬山賀覺得自己的神經彷彿都疼痛起來,從六十多年前直到今天,昂熱給他的永遠是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