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36章 小趾
他醒來時發現嘯寒正在分發早飯,由於補給日漸缺乏,早飯只能是稀粥。頻繁的移動導致沒時間打獵,飢餓成了常事。
他們在過去的七天內,已經轉移了兩次。袁寧一直不肯善罷甘休,派出了一大批帶有奴隸犬的獵人和奴隸精英。
這幫追捕者還有令人頭疼的一招,他們放出三十多隻奴隸犬,循着氣味的指引在林間穿梭,發現獵物立刻將其殺死。
昨天它們追蹤到了營地附近,爆發了一場惡鬥。小趾率領一半的戰士從後方迂迴,格桑則帶着另一半攻其側翼。
她似乎很痛恨奴隸犬,動起手來毫不留情,也不知疲倦。小趾看到她揮動長矛刺進族群首領的胸腔,然後極其厭惡地皺了皺眉,矛尖一擰,洞穿了心臟。
三十四號仍然沒有選定名字,他正在找黑熊練習梁國話,但學到的大多都是髒話。
“不對。”黑熊搖了搖腦袋,“是狗日的,不是日狗的。”
尹風正在磨劍,面無表情,雙目失神。更遠處,馴獸師照料着剩下的馬匹。
“我們一直很好奇。”嘯寒打斷了小趾的觀察。
“哪方面?”
“他們的國家。格桑說你去過那裏。有人認為他們來自一座特別大的城市,而我外祖父說他們的帝國疆土非常大。”
“確實非常大。”小趾說,“據說天孫王國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城池,但我沒親眼見過。”
“你去過,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會變成毫無感情的怪物嗎?”
“每個人都有冷血的一面,只是他們視其為美德。他們的道德與我們的不同。”小趾說。
他又望向營地,耐着性子清點人數。四十三人,外加八條狗。
他站起身,手持劍與弓。“準備出發!”
“又要轉移啊?”嘯寒的語氣充滿了不情願。
“不,是離開森林。我們在這打不了勝仗。該逃跑了。”
尹風扛着那把古老的劍,沒帶水壺,沒拿包裹,什麼補給也沒拿。
“兄弟,我希望還能聽見你唱歌,像在至高殿一樣。”
尹風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他走出幾步后,又站住了。“她的名字叫艾娜,燕將軍還吃過她做的飯。”他又說,“她死的時候肚子裏懷了我的孩子。”
他頭也不回,很快消失在森林裏。
小趾費了很大的勁兒和馴獸師齊宏解釋,齊宏眼含熱淚,最終還是同意放走了兩匹馬,要它們往北跑,從而誤導那些緊追不捨的獵人。
“太容易暴露行蹤了。”他說,“日靈關有馬,我敢肯定,魍魎需要最好的馴獸師。”
他決定先走西邊,再繞到北邊,以混淆追捕者的判斷。小趾和格桑點后,蒙因帶着嘯寒和一個叫楚憐的女孩探路,這個女孩耳聰目明,善於聆聽森林之音,像個獵人一般。他們在天黑前至少走了三十里,在森林裏已經算是不錯的行進速度。
營地里,眾人沉默無言,也不生火,擠在一起取暖。“不要動來動去的!”楚憐嘶聲呵斥嘯寒。
小趾坐在守門人身邊守夜,耳目全開。夏翎曾經說過,夜晚的森林貌似黑暗,虛空無限,其實相比白天,黑暗中的森林更生動。打消恐懼,視其為朋友,它就是你最好的守夜人。
樹梢上有隻貓頭鷹在叫喚,頗有節奏感。風中裹挾了森林的氣味,沒有人類的汗臭。月色中,不見鐵器的寒光。
“北邊是開闊地,”守門人姜耳說道,“要在走近二百里后,才能抵達日靈關,而且有一大段是岳州的地盤。”
“沒得選了。”
三天後的早晨,晨風帶來了新的氣息,是一種刺鼻的味道。楚憐背着弓爬到樹上,一直到最高點。
“火,”她回到地面彙報,“很多火。”
“哪裏?”格桑問。
“到處都是,四面八方。最大的在我們南邊。”
小趾跟第七殿姜耳交換了眼色。為了追捕他們,袁寧居然下令燒了森林?
“跑!”
小趾丟掉一切會拖累負重的東西,跑在最前面,而且每半個時辰休息一次。有些戰士實在跑不動了,累得趴在地上。
一路上,煙味越來越濃,透過樹冠的縫隙,他們甚至看到了一股濃煙直衝雲霄。眾人汗水淋漓,堅持到了傍晚。
日落時分,楚憐又爬上樹梢觀察情況,橙色的天空映出她纖細的身影。“現在只有南邊有大火。”
“大家排成一隊,別走散了,遇到濃煙就拉起手。”
很快,煙塵濃密到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只好匍匐前進,鼻孔貼近地面,以呼吸到相對乾淨的空氣。周圍的林木燒得噼啪作響,樹榦紛紛倒塌。這片森林快要沒有生機。
忽然有微風吹來,濃煙散開,前方出現了寬闊地帶,尚未着火。
“起來!”他大喊,拽起了姜耳,“我們要出去了!快跑!”
眾人亂作一團,一邊猛烈咳嗽,一邊跌跌撞撞往前沖,背後熱浪襲人,溫度還在升高。
衝出去之後,小趾發現有五人迷失在濃煙之中,未能歸隊。當他們向北行進時,花褲衩的後代鑽出了草叢,帶着幾隻同類。它一頭撞翻了小趾,親熱地舔着他的臉,嗚嗚直叫。“好小子。”小趾摸着它的毛皮。
小趾聽到遠處的軍號聲,蹄聲如雷,但未接近,不足為慮。
他們離開森林后又走了三十里,地勢由起伏的山丘變成了溪谷峭壁,便於藏身。
當晚,那個女人又出現在他的夢中。仍舊在海灘上,赤紅的天空下浪花翻卷。但這一次沒有孩子。
她一如既往站在海邊,頭也不回,猶如雕像般紋絲不動,唯有長發在風中亂舞。
他走到女人身邊,看着她的側臉。“太多了。”她目不轉睛地說,“比我們殺的還多,夫君。”
他望向海岸,只見浪花捲來了一具具死屍。海岸線無邊無際,屍體密密麻麻。
“這是我們乾的?”他問。
“不,”她微微一笑,歪着頭端詳他,握住他的手。“是你乾的,就在你殺了我之後。”
他終於看清了,不止海岸線。從海苔到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都是屍體。“怎麼回事?”
“我統治的是貪婪和慾望永無止境的時代,我是哀怨的女王,孤獨地向整個世界宣洩仇恨。因為你那時會離開我,在反抗者毫無勝算的最後一戰中陣亡。”
她笑了,與他十指緊扣,殘酷的神色消失無蹤。她動情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夫君。現在你我必須醒來了。”
“騎兵來了!”嘯寒使勁晃着他的胳膊。
小趾帶着他們爬上懸崖側面的一條小路,然後趴下觀望,果然看到了騎兵。對面有一隊天孫騎兵,前面的確實岳州騎兵,為首的是一個身披盔甲的高個子。隨着那人靠近,小趾感覺到嘯寒的身子僵住了。
“是你父親?”
男孩神色冷峻,面帶恨意。
騎兵們停在三百步外,獵人帶着狗走到前頭。很快,一隻獵犬衝著溪谷的方向吠叫起來。
“該跑了。”格桑說。
“真要追上來,我們肯定跑不掉。”姜耳說完,看向小趾的目光,“我不想跑了。”
第七殿姜耳站在懸崖外邊,雙手交握,與此同時,騎兵們向溪谷疾馳而來。小趾與嘯寒藏在溪谷的另一塊岩石後面。
領頭的騎士抬起手,示意全隊停下,然後獨自策馬來到姜耳面前點了點頭,並沒有下馬。
“他們在哪裏?”
姜耳搖了搖頭。
“叛徒袁寧!”小趾大喊一聲,引弓搭箭,走出藏身處,嘯寒手握長劍,站在他身邊。
騎兵們當即掉轉馬頭狂奔而來,卻忽略了身高體大的姜耳,這是一個重大失誤。
姜耳任由敵軍疾馳而過,然後走遠了些,轉身面向風化眼中的凹洞,高舉雙臂,十指張開。
一聲驚雷響徹溪谷,氣浪滾滾,大團紅雲騰空而起,裹住了天孫騎兵,戰馬在煙塵中揚蹄嘶鳴。
姜耳再退幾步,又一聲驚雷炸響,大地為之震顫,騎兵胯下的戰馬連連受驚,止步不前。
崖壁上的裂縫猶如蛛網,轉眼間蔓延開來。趁着眾人愣神,小趾一箭射向敵軍首領的腿部,箭頭扎進了防護薄弱的膝蓋。
騎士隨即從鞍上翻落。
崖壁仍在崩裂,驚天動地的聲響不僅淹沒了他的哀嚎,也震得小趾等人站立不穩。
岩石化作碎塊,滾落溪谷,震耳欲聾,人喊馬嘶幾不可聞。
煙塵漫天,遮沒了趴在地上不動的姜耳,倖存的敵兵亂作一團。小趾起身放箭,將一名騎兵射落馬下,與此同時,戰士們紛紛從兩側現身,弓弩爭鳴,箭如雨下。
小趾看到半數騎兵落馬,便扔下長弓,舉劍殺去,戰士們也發起衝鋒。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敵軍接連死於刀劍之下。
小趾發現姜耳正躺在旁邊,雙目半閉,七竅流血。
他蹲下來,按住姜耳的胳膊。姜耳的眼睛撲閃着睜開,鮮紅的淚水長流不止。他無言地端詳着小趾,彷彿想起了他們剛進入至高殿時的場景,隨後他笑了。他企圖說話,嘴裏卻嗆出血水。
小趾湊近,聽他嘶聲說道:“我想……我還是喜歡……沒有預言的生活。”
“導師……”
不管是第六殿的守門人,還是第七殿的長老,永遠不能回應了。
小趾走向俯卧在地的騎兵首領。那人掙紮起身,由於疼痛難忍,嘴巴在面罩里罵罵咧咧。
“我們是不是要先審問一番?”黑熊問。
“直接宰了這混蛋,兄弟。”蒙因說。
小趾掀開面罩,露出那人的面龐,他嘴唇染血,眼神驚慌不安。
“怎麼是你!”蒙因吃驚又鄙夷地說,並一腳踢向那人的膝蓋,對方一聲哀號。
“你認識這個人?”小趾說。
“秦溫,袁寧的家臣和馬屁精。就是他帶着岳州騎兵來抓我們,殺了我們不殺人,沒死的就交給了天孫人。”
“我——我對城主發過誓……”
“發你娘的誓,”蒙因一腳踏上秦溫的脖子,用力往下踩,“我的親戚那天全死光了!你這個人渣!”
小趾制止了蒙因,讓三十四號前來審問。
曾經的奴隸走到他身邊,以那種興味索然的目光打量着秦溫。
他們為姜耳建起了火葬堆,這時,格桑走上前來。
“我的族人害怕這種人,我們認為他竊取了格爾薩的天賦。但今日他的所作所為令我頓悟,我們錯了。”
小趾舉着火把上前,點燃了木柴,“再見,導師。”
火焰猝然騰起。
十天後,溪谷峭壁變成了起伏山陵,遠方驚雷滾滾,大地微微震顫。這是暴風雨的前兆。
大地的轟鳴聲越來越強,是騎兵!少說也有千人。
他翻身上馬,來到高地,佇立在馴獸師身邊,眾人向他們來靠攏,擺出錐形戰陣,然後紛紛抽出長劍,舉起弓弩。
幾分鐘后,第一批騎手現身。晨霧之中人影憧憧,二十米騎兵策馬狂奔而來。
沒有盔甲,是斥候?小趾心想。
那是一個中年人,身形瘦削,瞳色發灰,深藍色斗篷隨風舞動。
“放下武器!”小趾下馬,向前走去。對方扯住韁繩,立在不遠處。
“兄弟,”魍魎的聲音比以前更加嘶啞,“你們好像走錯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