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3章 燕回
燕回知道,訓誡對她毫無作用,只要有一點點暗示,必然招來對方一頓冷嘲熱諷的辱罵。
他每次觸碰到她的思想時,血吟的調子總是凄婉悲涼,低沉刺耳。
有人摧毀了她的心智,強行將其改造成鐵石心腸的殺手。
他知道,這個十五六歲的故人之女,早晚有一天能感知到這一切。
在她覺醒之前,不知還要經歷多少歲月流逝、多少人的死亡。
“還有多遠?”柳奚跟在車隊後面步行。這句話每天都要問一遍。
“至少七天。”
她嗤之以鼻:“真搞不懂,你直接告訴我真刃之劍的位置不好嗎?”
“我們約定好的。另外,你的弓術很差。”
“前幾天我一個人射中一頭鹿,還不夠好?”
“除了弓,還有別的武器。”
她滿臉不情願,更想不通,明知自己要殺他,對方竟然還訓練自己。
“劍?你要教我劍術?”
“只要你願意,今晚就開始。”
柳奚本該高興,卻憤然跑向前,跳上了馬車尾部,然後爬到車頂上,盤腿坐下。
如他所料,她學起來很快。第一天就掌握了基礎的攻防招式。
第三天時,她已經可以使出魍魎最簡單的招式,動作很完美,兇狠凌厲。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用這個?”第四天訓練結束后,她指着那個粗布包。
“不能用。如果你再偷偷拿出來,我就不再教你了,明白嗎?”
她兩眼一瞪,質問道:“你又不用,又不讓我用,那你帶着它幹嗎?”
好問題!但是燕回不想解釋。
“艾娜再準備晚飯了。”
這一路上,戲班子的舞者態度一直不好。
舞者名叫艾娜,與尹風一直走南闖北很多年。
有一次,燕回看到她閉着眼睛,低吟膜拜,這讓他大為吃驚。
“這些年很多事情都變了,將軍。尤其是大梁……”尹風解釋道,“新皇登基一年後,廢除了所有對絕道者的刑律。割掉舌頭關進籠子這種事已經沒了。”
“太子……陛下為什麼這麼做?”燕回想起往事,連忙改口。
尹風壓低聲音,“陛下娶了皇后,有人說,皇后很喜歡絕道者做的那些事。”
“六殿對此沒有異議嗎?”
“神庭司當然反對,穆長老就此事發表了很多怨言。但是大戰之後的梁國一直不太平,我在影衛軍的最後李昂尼安,就是不停的鎮壓暴動和叛亂。大家都想過安穩的日子。”
......
次日,他們穿過雅庫河的那座橋。曾經的木橋已經被石橋替代,更加寬闊結實。
他們駛向太陽神草原集市。很多戲班子的馬車都已經到了,還有很多小販和手藝人。
燕回等到夜幕降臨才走出馬車,他拍了拍尹風肩膀,就此別過。
“將軍,您沒必要非進城。篡權者之戰後,梁國遷都至到此,您的熟人全部都在梁州城中。雖然百姓們歌頌您,但朝中沒人樂意看到您回來。”
“謝謝你尹風。不過,我還有事要辦。”
他最後一次捏了聶尹風的雙肩,提起粗布包,往城門走去。
在他孩提時代的印象中,父親的宅子莊嚴雄偉,堪比城堡,而他懷揣英雄之夢,不知疲憊地在庭院裏練劍,僕人們膽戰心驚,雞犬不寧。
他身邊沒有什麼朋友,大多都是僕人的兒女,每次玩一會兒,母親便會把他們都趕出去。
他後來意識到,母親故意不讓他和那些孩子親近,是因為等他加入至高殿時,友情會變得難以割捨。
“你在這裏長大?”柳奚頗為訝異。
城中開始下雨,密集的雨點不斷敲擊兩人的長袍兜帽。
“歌謠里說你是平民出身,在街巷長大,可這是宮殿啊。”
燕回沒有說話,邁步往前走去。
他走到正門前站住,敲門了好幾次,隨後門內傳來模糊不清的喊叫。
腳步聲越來越急,大門口走出一個年輕女人。
年輕女人看到他時頓時僵住,眼睛瞪得老大。
她雙手捂着臉,背靠着牆跌坐原地。
“妹妹,我可以進去嗎?”燕回說。
燕回扶着鄭清柔坐在椅子上,然後握住她顫抖不止的雙手。
她的目光從不曾離開他的臉龐。“我以為……你……我還以為你那時……”
她眼中噙滿淚水,忍不住眨了眨。
“對不起……”
“哥哥!”她撫摸着他的臉頰,淚珠滾落,卻笑顏如花。
那雙烏黑的眼珠真誠如故,和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在山林里遇見的小女孩一樣。
如今她已出落得楚楚動人。
“哥哥……我一直都知道……我從來沒懷疑過。”
哐當一聲,柳奚踢到了牆角的泔水桶。
“清柔,這是柳奚,我的…….朋友。”
“啊,你們肯定餓了,我……”
“我們不餓。”
鄭清柔端出許多剩菜剩飯,燕回與柳奚沒一會兒全吃光。
“我不會做飯,如果母親在就好了。”鄭清柔一口都沒吃。
“她……母親不在這裏嗎?”
鄭清柔搖了搖頭。“去年冬至后就走了,雪柔長老盡了一切努力…….”
“節哀,妹妹。”
“我去找個地方睡覺,你們好好聊吧。”柳奚說完便消失了,她懂得潛行,腳步輕不可聞。
“她是你的朋友?”鄭清柔問。
燕回苦笑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
“我父……燕蒼雲真的什麼都沒留給你?”
“這不是他的錯,他生病時,我們花錢如流水。他卸任第一將軍后,土地、俸祿全都沒了。他的朋友們,還有曾經並肩作戰的人,都不認他了。”
他看到妹妹眼神中有責難之意,但也在情理之中。
“這個家沒有我的位置。當他病入膏肓的時候,嘴裏一直念叨着你。”
樓上一聲悶響,有什麼東西摔在樓上,男人的驚叫聲隨之響起,繼而有人高吼,是柳奚。
燕回幾步衝上樓去,發現柳奚正騎跨在一個容貌英俊的年輕男子身上,小刀抵住了對方的喉嚨。
“有刺客闖進你妹妹家了。”
“紀修?”
“燕將軍!你……你不是……”
院子裏有一口水井,紀修坐在井邊喝酒。
燕回走過來從井裏提了桶水上來,“岐州烈酒?”
“現在改名叫血酒了。您過去的那幫士兵,有人閑不住,拿着撫恤金開了家酒廠,批量釀造軍隊愛喝的烈酒。”
“真不賴,你父親還好?”
“對你還是深惡痛絕…….不過現在又有了新的第一將軍。”
“是我認識的人嗎?”
“是你曾經的手下,風雷山丘之戰的英雄,齊雲。”
燕回想起那人在下野城時主張退兵,被他卸了軍銜的無能之輩。
“他立過大功?”
“篡權者之亂過後,梁國內沒有發生過真正的大戰。但他一直鎮壓各地的**。”
“明白了。我很高興你還活着,紀修。”
“我也很高興您能回來,將軍。不過……遷都以來,梁國朝野上下風聲鶴唳,您此刻回來,不一定是好事。”
“沒關係。我還有一個問題,上野城淪陷后,你是跟他們一起殺到碼頭的嗎?”
紀修垂着腦袋沒看他,抿了一口酒。“我一直緊跟着父親……”
“你為什麼會在我妹妹家?”
“保護她啊。”他瞟了一眼柳奚。“那些不要命的絕道者,還有那些守道者,動不動就來騷擾燕將軍的至親。”
燕回皺眉:“什麼守道者?”
“陛下廢除絕道者律法后,這幫人就出現了。他們自稱是道的守護者,神庭司的穆長老公開支持他們。”
柳奚抬起頭來,“有馬跑過來了。”
燕回盯着門口,血吟嘹亮,含着一絲警告,是故人。
院子裏,周羽勒住韁繩,翻身下馬。
他默然無言地打量了燕回片刻,然後伸開雙臂走上前來,露出燦爛的笑容。
周羽抱得很緊,胸膛微微顫抖。但血吟的警告依然如故……
他的臉龐越發消瘦,眼角生了皺紋,雙鬢夾雜了些許白髮。
“至高將?”燕回問。
“我現在是軍隊指揮。”周羽道。
“這麼說,我見到的是梁國之劍?”
“是的。”周羽並沒有特別自豪。
上一任梁國皇帝拋棄了下野城,陰謀家們的七州聯盟瀕臨破滅之時,燕回還記得他眼中的疑惑。
“沈浩然,”他開口道,“他那艘船的船長後來說,我們的大個子將軍威脅他,如果不把船開回去,就用斧子砍掉他的腦袋。等船到了淺灘,他跳下水,游上了岸。”
“你還知道什麼?”
周羽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潛伏者,真是沈浩然?”
看來他們已經告訴他了。
“不,只是寄居在他體內,浩然……在野外試煉時就死了。”
周羽閉上眼睛,低下頭,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那就只剩下我們倆了。”
燕回挑起了嘴角:“其實只剩下一個了,兄弟。”
周羽握緊他的手,誠懇地說:“古琳不在了,燕回。我對長老什麼都沒說……”
“我仍然深愛着古琳。”他張開手臂大聲喊道。
“燕回!”周羽噓聲制止,同時警惕四周。
“愛不是罪,更不是錯。在我最後一次效忠至高殿時,我棄她而去。你回去轉告長老,轉告整個梁國,我燕回,不再屬於至高殿,更不再追隨梁國之道。”
周羽低聲道:“我知道你被關了那麼多年,精神受損…….”
“不過是個謊言而已。你知道沈浩然體內的東西說了什麼嗎?”
“我不想知道。”
“它說沒了身體的靈魂,只是可憐而無用的……”
“別說了!”周羽氣得臉色蒼白,他後退兩步,“那是黑巫術的謬論,你竟然當真。”
“我只想知道真相,兄弟。”
“別叫我兄弟。如果你背棄至高殿之道,背棄梁國之道,那就是背棄了我。”
燕回冷冷地看着他,淡淡地說。“我們成為兄弟,不是因為它們。”
周羽瞪着他,眼中儘是憤怒和痛楚。走了幾步,他又站住,生硬地說:“長老想見你,這是請求,不是命令。”
“小趾還活着!你有他的消息嗎?”燕回在後面喊道。
周羽沒有回頭。
“去找長老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