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願者,上鉤
春忙,眾多漁夫在淮水下游岔口撒網,收穫鱗鱗財富,一尾尾攪動細浪翻天。早前落了瑞雪,該是個好時節。
手頭不慌,連老婆的炕頭都暖和些,硬氣。
眾人可想不到,寂寥無人,只余山鳥走獸和小道行妖魅嬉戲的上游,兩個人痴獃似的釣着魚。
上游釣魚?鉤的分明是寂寞!
他們更不知道手中把玩青玉發簪,半褪朝服挑眉笑的浪蕩子弟,就是後來那個叫楚南渡的男人,一頭閻王。
屠敵十萬,證道浮沉。
他們更不想知道,此刻貌美如玉的年輕人正解去靴子,直接把大腳丫伸進淮水中,不時還拍打兩下,戲水怡然自樂。
“滾滾滾,楚南渡,你這小子欠削,老子忍你很久了,魚都被臭跑了!”
出聲的自然是對面一臉怒樣的麻衣老者,小溫溫的雞腿師父。
楚南渡笑的猖狂,拈起全白鬢角,完全沒有官場中人的心機樣。
美男子一笑,一汀杏花也得落下乘。
他大聲回話:“劍老,擱這釣魚,豈能上鉤,晚輩賠給你。”
說完,身子向後一仰,右手兩指併攏,向半空一抹。
山腰歷冬的翠竹林,直接被削掉一根一歲竹,瞬飛至楚南渡面前。他借勢回卷長袖,手指微彈在青竹皮上,如音似玉,靈氣縱橫。
蟬蛻皮聲從竹竿空心處傳出,露出幾許小孔,一縷極細極長的金光已經被白玉手雕成繡花線狀,自行穿入,繫緊,甩入水中。
片刻之後。
楚南渡雙眼微眯,突然手腕一提,一尾春鯉甩入劍老的菖蒲魚簍里,怕是要驚掉船夫們的眼珠,卻又不合時宜做了個撒線的動作,笑嘻嘻地看着劍老,好生放浪形骸,不愧是揚言要死在東都石榴裙下的狂客。
劍老聳聳肩,故作感嘆狀:“儒家浩然正氣用來釣魚到真有點小材大用,祭酒小子必須得和顏悅色獎勵你這東都花下客,南朝蘭陵兩戒尺啊,果真後生可畏。”
真以為劍仙只有手中劍?
至少眼前這位,唇槍舌劍耍的頂厲害。
人在江湖,讓大劍仙說兵甲戰神之類的“表揚話”,可就傷感情了啊,輩分還高,不必倚老賣老也是得罪不起的技術活。
回應表揚的是被拋入水中的竹竿,懂事。
不欺天,不欺地,只欺東流水。
楚南渡自覺姿勢有些屈身,換成雙手籠墊在後腦勺下,懸空,衣袂並不沾岸,只余腳在流水中涼快,不亦樂乎。
“那有什麼,找到劍老您,才是大事一樁。”他半開玩笑的說:“小子早想請教劍老的釣魚技巧,好附庸風雅學那姜太公的美聞,釣他個願者上鉤的美嬌妻,清唱一曲蘭陵破陣。”裝模作樣地捋着本不存在的鬍鬚。
波心晃悠,老人的釣線顯得有些波折。
聽到這些調侃話,劍老緩緩鬆開盤坐的雙腿道:“好一個願者上鉤,祭酒那老小兒告訴你我在這?”
山河幾人知吾藏身處。
江水瞬間感覺寒了幾分,楚南渡縮了縮腳。
鮮衣怒馬的年輕人不置不否,繼續弔兒郎當地說:“憑感覺的,聽說那個不講
(本章未完,請翻頁)
理的劍仙來過,畢竟是天上來客,祭酒叫我注意些。”頓了頓,笑着說:“更何況東都的姑娘們都說離淮的胭脂水嫩,非討要一份,難心啊。”
說完還摸摸胸口,看天。
醉卧美人膝不得,那醒掌天下權,又有何用?
確實是當下很憂傷的頭等大事。
劍老本想說些什麼。
誰料楚南渡又一笑:“當真不是,我只是跟在洛城白衣身後。仙人下凡,需得好好照顧。”
劍老卻直接啐上一口,高聲道:“別耍花腔,官場誆人那套就省一省。我知道是那小子,不就是想跟着許洛山查查老傢伙們。老夫有約,不會出劍。還有,告訴你身後那位,我還沒走。”
翻個白眼。
楚南渡無奈搖搖頭,好像對着遠方做個這可不怪我的古怪表情,晃兩下腳甩水,穿鞋就準備起身,沒由來地探頭問:“劍老,當真沒得談?你也知道……”
在手中釣竿晃動的剎那,老人哼了一聲。
頃刻之間,萬物都安靜下來,無聲之中,淮水兩岸間出現一條白線,橫貫江河,划流水為兩截,光滑如鏡。
旁人只會認為自己眼花,楚南渡臉色卻凝重起來,認真的浪子自古惹不得,然而藏在寬大衣袍里的手終究鬆開,斂氣凝神,江流復又滾滾向前,波濤依舊。
今日難談,心湖難平。
年輕人們還是只聽聞過老人們的故事,嘲笑他們不再年輕,便自以為猛虎暮年嗅不得鐵血之花,就該起座離席。
年輕人好意氣,老年人好意氣,都他娘是不用講理的年齡啊。
二兩才子氣,劍道浩然,捨我其誰?
也怨不得三十年前,某不講理的老油條站在洛陽古城牆上,收劍醉倒,勾斷鐵琵琶大笑:“取爾等項上狗頭,豈不辱平生三尺劍哉?”
那日,有人持劍登雲。
“天下舉盞,我來溫酒!”
據說更無賴一句的,是謝溫良說書時最喜歡的一句:“醉賒四萬八千劍,人間敢留下凡仙?!”
其實還有最後一句,只不過正史不敢記載,像條野狗只在野史里奔跑:“確實有點厲害啊。姜雲深,你這瘋丫頭,敢不敢和老子一起笑此人間?”
“沒得談,那今天就不談,可是遲早要談。”楚南渡捋開袖袍,彎腰拱手:“況且前線馬上要起烽火,劍老還是別北上了。大祭酒讓我跟您說,那些仙人還在雲端,過去的事,忍忍都可以的。”
再來一柄無形劍,可惜老人一生赴過太多鴻門宴。
再難過,也不過當年金陵。
三十年,還是一道坎。
刀光劍影,還是在杯底沉浮些好,飲盡拔劍,唯有飲者留其名,多盡興。
劍老的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彷彿回到了那年,完全停泊在淮水。
那年烽火耀九州,那年有人折劍。
可劍老恰恰不言語,左手桿尖剛好指向斷江的方向,規矩。
都過去了,今天是今天。
江湖到這種地步,不言語,規矩沒得談,有時候不在多好的酒局,而在桌底的長劍和跳動的人心。
“人間來一趟不容易,
(本章未完,請翻頁)
一粥一飯卻養百種人,要安分,要守己,甚至要做條夾起尾巴的喪家犬,可偏偏斷不得脊樑。”劍老輕輕說:“我不會為南朝出劍。我希望你知道,那時,你還是個孩子。”
吾只會為劍宗出劍。
雙方都沒有動,流水尤其顯得喧鬧,整整一柱香。
楚南渡緩緩轉身,輕聲說:“既然如此,聽晚輩一句勸,未登雲前,您是人間無敵,春風正得意,晚輩告辭。”
短短几步,人已無蹤,官服獵獵作響。
山間無聲,人亦無聲。
劍老扭頭看向魚簍,那條魚肚上鮮血淋漓。
在被釣起的一瞬間,楚南渡刻下一句話:“這是三十年後的江湖。”
輕狂。
劍老終歸無視年輕人的話:“祭酒小兒啊,佈局太小,三十年了還是臭棋簍子,想屠千里龍鬚倚萬里長劍啊。”
“前有許洛山,後有楚南渡,南北終需一戰,當真入了大世。”劍老有些諷刺地笑了笑:“真當在自己家割麥子呢,想折劍道一脈,都沒有許洛山看的遠啊,何況還有小良子呢,又怎能成事?”
又自言自語:“可惜老子棋品不高,一煩心,只怕掀了棋局。崢嶸,咱走一個?”
沒人回應,也不會再有人回應了。
劍老拿起隨身的酒壺,做仰頭痛飲狀,但好像……酒早沒了?!
年輕人不懂事啊,和老人家耍花槍,聊舊黃曆,也不知道帶壺酒來,不如溫溫,很不少年啊!
一說當年,便有些心煩。
劍老抬頭看向山腰。
動我的人?
隨即拋出釣竿,尾部恰好至手掌心處,只回握半寸,轉腕,桿頭已插上一尾新鮮亂蹦的過江鯉,鮮血淋漓。
過了規矩,楚南渡你小子越界了!
……
……
姜太公釣魚?老人可沒那耐心,太快的劍,收不住。
起身的老人伸個懶腰,根本不急。
他自然知道楚南渡沒走,不就是想讓他出手嗎,那就送回如意?
喪家犬和牆頭草,都不容易。
願者上鉤?無傷大雅。
徒弟,也沒沾過血的劍還是別出鞘了,為師教你的那兩張招只夠耍猴啊。
“想動許南禪,沒的商量。這個江湖,也該認識一下小良子了。”
劍老伸出手,虛握,此方天地之間,卻好像握住了凡塵帝王的玉璽,生死殺伐皆在手中,向山腰一揮,叱道:“滾!”
接着,左手也沒閑着,毫無仙家氣度地向雲端比個中指,翻白眼。
人間已有新劍仙。
劍道擔子可以讓小良子擔一會了。
有本事就來人間,那日四萬八千劍,你們不敢出天門;今日我無劍,可你們依舊不敢踏人間。
彼時還未披上鐵甲的楚南渡還不夠老道,還只是入世的小小書生,還不曾是那個南朝多情嘴臉無情閻王。
三十年前,天上皆敵;三十年後,人間無敵。
這就是老人們漸老的江湖,從來不曾閑雲野鶴,沒有瓜子和太陽。
我自咬鉤,君當然不敢提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