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一)

餘生(一)

第1章

一九九五年八月七日,這年我十六歲,那時候是我第一次留長發。

我小心地走在泥土路上,生怕踩到泥坑。路上遇到不少人想載我一程,他們好像認識我一樣,可我並不認識他們。我想,這些人我父親一定都認識。

也不知道我那個賭鬼父親跑到哪去了。他這個人以賭博為生,養活了我們一家人。

天蒙蒙亮,鎮上已經出現了不少小轎車。

我走到鎮上的十字路口,打量着那家早餐店排隊的人少。在我右手邊是新開的包子店,味道很普通,胡辣湯還行。對街的那家老店口碑很好就是人現在太多了,現在想吃也沒位置。算了,邊上正好還有賣抄牌的小販。

“抄牌怎麼賣的?”

“一毛一張。”老人貼着抄牌頭也不抬地說著。

“來兩塊錢的。”

“吃得完嗎?”老人打趣道。

“家裏人口多,也就一人兩張。”

“你先等着,這些都是別人的。”

“不急,我也沒事。就看着你做。”

我看着老人將一張張抄牌貼滿在爐子內。等着等着太陽終於爬上來了,朝霞和晚霞沒有平常那麼刺眼。

我拎着兩大包抄牌在路上走的很慢很慢。一個女人向我打招呼。“呦,陳余。那麼早就來買抄牌。”

“嗯。”我禮貌性地回應着。她也就沒繼續說什麼。

我跟這個女人不太熟,但是我和她女兒李小燕倒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我和小燕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說好聽點就是青梅竹馬。她那可愛的臉蛋我親了不止一兩回。她每次露出笑容時,我都想親上去,欣賞着她赤裸的身體。有天我信口開河,向她兜售如何如何帶她外出遊玩的計劃。我當初情緒激昂,說的也是真心實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慮以後會是怎樣。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娶她。

吃完飯後,我散步到地里轉悠,田地里棉花已被收起,幾個包着頭巾的女人正將棉桿拔出來,她們一聲不吭地勞作着。我撿起地上不知是誰落下的草帽戴在了頭上。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我躲在陰涼地下,枕着雙手在樹蔭里閉上了眼。

這位比現在年輕三十歲的我,躺在樹蔭下睡了一個小時。期間有幾隻蟲子爬到了我的身上,打擾了我的美夢。我起身後聽到一陣吆喝聲,看到近旁田裏一個老人正在開導老牛。聽聲音好像是我姥太。

犁田的老牛或許已經深感疲倦,它低頭佇立在那裏,後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對老牛的消極態度似乎不滿,我聽到他嗓音響亮地對牛說道:“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只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嘛,走嘛。”

疲倦的老牛聽到老人的吆喝后,彷彿知錯般地抬起了頭,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沒記錯的話,我姥太今年應該九十有五了。

隨後,我聽到老人用粗獷的嗓音唱起了舊日的歌謠,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着出現兩句歌詞——望老天,啊哈啊伊伊呀,多許一更,奴和潘郎宵蘇酒,宵宿久,象牙床上任你游,任你游,啊呀呀。任你游呀。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失聲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腳步,老人又唱起來。

我好奇地走到田邊,不出意外應該就是我姥太。“我姥太?”老人扶住犁站下來,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后問:“你是陳余?”“是的。”我點點頭。老人得意起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自從你去城裏上學,我看你是見一面少一面。”

我說:“這牛和你一樣干不動咯。”姥太回答:“這牛跟我十幾年了,是個有靈性的種。”

“您今年九十五了吧。”“噢——好像是吧。”老人黝黑的臉上掛着一層泥水。

姥太後來和我一起坐在一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七十多年前,姥太常在這裏走來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後,他出門時常對下人說:“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姥太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幹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老爺。”姥太走到了城裏,城裏人見了都叫他先生。看來姥太是很有身份的人。姥太說,每天到了傍晚的時候,他打着飽嗝那聲響和青蛙叫喚差不多。那時姥太喜歡看着天色慢慢黑下來,罩住他的田地。現在他耕的田都還是別人租給他的。

在我姥太口中得知,我們陳家以前有一百多畝地,從這裏一直到那邊的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們陳家的。我們家個個都是遠近聞名的闊姥爺和闊少爺。早在四幾年的時候,姥太便把家中所有財產敗光。姥太喜歡在青樓賭博,常玩的是麻將,牌九和骰子。他可以說是逢賭必輸,要是我早就不玩了。直到我爸這一輩才開始好起來。一直到解放以後,我姥太才明白過來是賭場老闆和贏家一起做了手腳。難怪他老輸不贏,人家那是挖了個坑讓他往裏跳。那時候賭場老闆還是沈老闆。

姥太仍不停地說著——小日本投降前一年,贏家李四來了,李四說話時南腔北調,光聽他的口音,就知道這個不簡單,是闖蕩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面的人。李四在賭場只穿件背心,搖着畫扇喝着茶。賭場裏的老油條剛見到李四時都以為他和陳斌一樣,無非只是個紈絝子弟。那年沈老闆和李四的賭局實在是太精彩了。青樓的賭廳里擠滿了人,沈老闆當時只和李四一個人賭。起先李四一直輸,他看上去滿不在乎,但他後面的看家倒沉不住氣了,一個個罵罵咧咧唉聲嘆氣地。沈老闆一直贏,可臉上一點贏的意思都沒有,沈老闆皺着眉頭,像是輸了很多似的。他拖着腮,眼睛卻跟釘子似的直直的盯着李四的手上。沈老闆年紀大了,兩個時辰賭下來,就開始喘粗氣,額頭上汗水滲了出來,沈老闆說:

“一局定勝負吧。”

李四從盤子裏取出最後一塊毛巾,擦着汗說:

“行啊。”

他們把所有錢都壓在了賭桌上,賭桌差不多被錢佔滿了,中間只留個空。每人發了五張牌,亮出四張后,李四很后的看家立刻泄氣了,“完啦,你又輸了。”

李四趕緊說:“那可不一定。”說著李四亮出最後那張牌,是黑桃a。沈老闆愣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說:“一副好牌被張黑桃a給攪和了。”

李四的黑桃a和沈老闆的都是從袖管里換出來的,一副牌里不能有兩張黑桃a,被李四搶了先,沈老闆心裏明白也只能認輸。那是姥太他們第一次看到沈老闆輸,沈老闆手推桌子站起來,向李四作了個揖,轉過身來往外走,走到門口自言自語笑着說:“看了是我老了。”

後來人們很少在賭場看到沈老闆。

沈老闆一走,李四成了這裏的賭博師傅。李四和沈老闆不一樣,沈老闆是只贏不輸,李四是賭注小常輸,賭注大就沒見他輸過了。我在青樓常和李四他們賭,反觀我贏的都是小錢,輸掉的倒是大錢,我還蒙在鼓裏,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去,姥太的故事還沒講完。他孤身一人,現在每天還在下地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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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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