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逍遙浪客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幽幽竹林深深處,青年卧於大石上,他醉意闌珊,吟嘯高歌。
不知哪裏來的野貓一躍而上,在他的肚子上踏着貓步,伸出粉嫩的舌頭,一門心思舔起他的酒葫蘆。
“貓老弟,識貨!”
青年哈哈大笑,隨手將葫蘆傾倒,方便野貓能喝到壺中瓊漿,另只手嫻熟地撓揉起它的下巴,直到醉醺醺的小貓呼嚕嚕躺下,四腳朝天翻起它的肚皮。
微風徐來,竹葉窸窣,他翹起二郎腿,哼起不成調的小曲,怡然自樂。
有酒喝,有貓擼,有塊石頭蒙頭大睡,對青年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生活。
有人求功名,有人追華夢,有人付痴情,太苦太累,他只想逍遙快活一世。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動,聽到遠處響起的琴音。
落弦重,提弦重,撥弦更重,震起金戈碰撞之聲。
三師弟又在練琴了。
青年搖了搖頭,三師弟性子急,偏偏剛入門就被師叔忽悠着繼承宗門快要失傳的琴聲,美曰其名修仙必先練心。
十年轉瞬而過,三師弟心倒的確修了出來,不過修出的是殺心。
高山流水在他指下化為秦王破陣,梁祝情深活活被他彈成十面埋伏。
胸口的小貓似乎也被琴中氣勢嚇到,全身炸毛,警惕地抬起頭,肉掌彈出的爪子死死扒住青年的麻布長衫。
青年又是順毛,又是逗弄,費了些功夫才將它安撫下來。
宗門裏總是不得清凈,他無奈地抱住貓咪,翻下巨石,拾起一旁的包裹,向竹林更深處走去。
靜謐的流水聲逐漸取代了嘈雜琴聲,他揮動手中的包裹,掃開幾片障目的竹葉,清澈的溪流躍然眼底。
“貓老弟,今日你我有緣,給你整條魚吃,如何?”
他說著,手中的包裹里應聲竄出一柄魚竿。
貓咪自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又或者沒興趣聽懂他在說什麼,它慵懶地伸了個懶腰,頭靠上他的大臂,爪子輕拍他的胸口,似乎在埋怨這個人類為何如此多話。
難得遇上同樣喜歡安靜的傢伙,青年莞爾一笑,席地坐在溪邊,往魚鉤上掛好餌料,拋竿入水。
古人云:六物者,竿也,綸也,浮也,沉也,鉤也,餌也。一不具而魚不可得。
然而青年的釣具其他五物皆備,卻獨獨缺了浮漂。
沒有浮漂,魚是否咬鉤幾乎全靠魚竿的震動來判斷。
於五感敏銳的修者而言,這其實並非難事,不過這浣溪里的魚與外面的魚不同,它們常年汲取天地靈氣,出落得個大而機靈,尋常釣者即便裝備齊全,少了耐心也難有收貨。
傳說數千年前,當時還鼎盛的悟淵宗里,就有一條生在浣溪里的鯉魚,靈氣使它啟迪靈智,之後它韜光養晦百年,覓得時機自浣溪游入宗門內湖,吃下了當時宗主在湖底栽種的靈藥,一躍衝破龍門,成為舉世知名的大妖。
當然,傳說終究是傳說,這裏的魚聰明是聰明,仍舊不至於真有靈性,食物在前,它們多試探了幾個回合后,還是改不了動物貪吃的本性,上前就要咬鉤。
說時遲那時快,魚嘴剛要碰到魚鉤,石頭般枯坐許久的青年忽然提起空鉤,提着魚竿運功向後飛退。
青年剛站定,一道勁氣就自下流而來,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逆流而上,席捲的勁氣彷彿狂暴的龍捲,將溪中大小魚類盡數震起,拋向天空。
不一會,勁氣消散,魚們大抵還沒想清楚自己怎麼突然長了翅膀,便重新落回水中。
溪流繼續靜悄悄流淌,彷彿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境。
“大師兄......”
青年望溪興嘆,他知道這是勤勉的大師兄又在練習拳法。
如果要用一個動物來形容大師兄,青年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黃牛。
每一個悟淵宗的弟子可能偶爾會在宗內找不到自己的師父,但絕對不可能找不到正在修鍊的大師兄。
一天有十二個時辰是人盡皆知的常識,大師兄卻能讓所有見過他的人誤以為他的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
用師叔的話說,大師兄的努力是沒有上限的,因為他是個受到多少期待便會努力回應多少期待的人。
師弟師妹們希望他在悟淵宗十年沒進過前十的九宗大比上贏得冠軍,大師兄便不吃不睡不休息,早上打拳,中午練字,晚上背棋譜,硬是文武雙冠,力壓群雄。
師父們希望他能在時局動蕩時保護好師弟師妹,他便主動放棄了和友人計劃好的遊歷,每日親力親為檢查宗門陣法,挨個記錄師弟師妹們的行程,就連出門採買的外門弟子他也親自護送。
可以說悟淵宗少了誰都不能少了大師兄,他不僅是師父們心中未來的希望,也是師弟師妹們前進路上最明亮的那個榜樣。
對青年來說更是如此,他從小和大師兄一起長大,大師兄對他來說不是親生兄弟,勝似親生兄弟,哪怕大師兄哪天入魔殺了自己,他也毫無怨言。
大師兄打完拳后,總會沿着造成的痕迹仔細觀察一遍,反思功法的不足之處,萬一他沿着浣溪看到自己在釣魚,八成會立刻鄭重道歉。
“貓老弟,這條魚你就將就一下,下次我再給你釣,哎,我們換個地方,我可不想折壽。”
青年運功震起一條離岸最近的小魚,遞到野貓嘴邊。
野貓睡眼惺忪地看了眼那條魚,緩緩張嘴將魚叼住。
青年趕緊把魚竿收回包裹,抱着它向別處走去。
睡也不行,釣魚也不行,青年摸摸光潔的下巴,半晌後有了主意。
竹林只佔後山一小部分,他腳踏流星,順山勢向上,不一會便爬到霧氣瀰漫的半山腰。
後山雖然叫做後山,其實不止一座山,而是一整個山脈,全稱險巉靈脈。
擁有一條完整的靈脈是頂級仙門的硬性標準,悟淵宗鼎盛時,這條靈脈是宗門的驕傲和底氣,但家道中落之後,這條靈脈就成了十足的禍患,引來一次又一次糾紛和衝突。
三代以來的宗主清晰認識到繼續把持這條靈脈純屬打腫臉充胖子,於宗門發展無益,一座座山頭要麼變賣,要麼作為贈禮。
直到今天,悟淵宗實際掌控的區域已經縮小到三四座用以維繫宗門大陣的山頭。
青年要去的地方就在兩山之間,萬丈深淵之上。
這裏只繫着一條長長的麻繩,供內門弟子在山間來往,也供外門考核使用,在這條麻繩上尿褲子也算是不少外門弟子晉陞內門后憶苦思甜的回憶之一。
青年輕巧地踩上麻繩,如履平地來到麻繩正中,坐了下來。
狂風在耳畔呼嘯,霧氣在眼前洶湧,他卻感覺到發自內心的寧靜。
懷中的貓似乎不害怕這樣的高處,它咽下那條小魚,威風凜凜地起身,順着青年的手臂爬上的肩膀,後腿猛地一蹬,跳到青年的頭頂,風中蓬亂的毛髮讓它看起來像只小獅子。
“這地方不錯吧。”
青年笑呵呵地說。
貓咪輕輕叫了一聲,彷彿在回應他。
“我以前就喜歡在這想事情,”青年出神地望向遠方,“下個月又要出門遊歷,又得忍氣吞聲和東萊宗的那群人打交道,真想時間過得慢些......貓老弟,要是我下輩子也變成只貓就好了,自由自在,瀟洒快活......人在宗門,註定還是不能什麼事都只順從自己的心意。”
他長嘆一聲,忽然垂下頭,看向自己的腳底。
正下方,鋒利的劍刃銀光乍現,劃破霧氣,向前疾馳。
他臉色一變,身子猛地向右一扭,一柄劍勢不可擋地擦着他的腰間飛過,朝前一柄劍追去。
頭頂的貓忽然跳回他的懷裏,青年亦有感應,仰頭看去。
兩道倩影在霧中纏鬥,她們出手快如閃電,招招不離對方要害,相似卻相斥的真氣反覆撞擊,四溢開來,有幾道正衝著青年而來。
青年念頭一動,包裹里的長劍已至腳邊。
他御劍在這場真氣雨里穿行,嘴上沒好氣地喊道:
“你們能不能換個地方打架?”
兩個少女視若無睹,她們惡狠狠地瞪着對方,動作愈發大開大合。
“左臉有痣的是四師妹,右臉有痣的是五師妹,她們是雙胞胎,腦子稍微有點問題。”
眼看阻止不了她們,青年一邊遠離戰場,一邊對懷中的貓咪說道。
他沒指望貓咪聽懂,他只是想說些刻薄的話,排解鬱悶。
四師妹和五師妹是師娘在後山撿到的,強盜洗劫了山下的村子,這對雙胞胎躲在枯井裏,僥倖逃了出來,沒想到來搭救她們的修士同樣不是好人,看小時候的姐妹倆長得不錯,就想把她們賣個好價錢。
然而修士顯然低估了姐妹倆,農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再加上家破人亡的變故,她們遠比外表看上去成熟,姐妹倆偷了修士藏起來的毒藥,下毒反殺了修士。
殺人之後的她們一路逃亡,這時她們想起村裡老人講過的故事,說山上有神仙,能進山裏的人會被神仙選中,當上仙人身邊的僕從。
走投無路的她們闖進後山,大概是否極泰來,師娘那天正和師父在後山幽會,結果兩個小姑娘誤打誤撞過了迷陣,一頭栽倒在他們面前。
按理來說,這樣的兩個人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大打出手。
實際上,她們大打出手的原因正是因為她們關係好——
為了報仇,兩個小姑娘瘋了般修鍊,為了不讓彼此有絲毫懈怠,她們約定每隔一年便以命相搏一次,活的人幫死的人報仇,如果一起活下去就一起報仇。
算算日子,現在確實到了這個時間。
青年露出苦笑,流年不利,看來老天不願看自己逍遙快活。
“貓老弟,我要回宗門了,你呢?”
他落在山巔,對貓咪說道。
貓咪像是又睡著了,閉目窩在他的懷裏,身體平穩地一起一伏。
“你不願回去?巧了,我也不願意,”青年自問自答,語氣有些消沉,“可是總得回去,也有誰在等你回去吧......”
他說著,慢慢往山下走。
沒走幾步,青年聽見有人在從不遠的地方喊自己的名字。
“二師兄......二師兄......越百川!”
沉睡的貓咪突然彈起來,沒等青年有所反應,它一溜煙鑽進旁邊的樹叢,越跑越遠。
越百川不禁扶額,來人不愧是他的災星。
他停下腳步,沉默地看着扎馬尾辮的少女火急火燎朝自己跑來,嬌小的她灰頭土臉,背後負着和她體型極不般配的巨大劍匣,遠處看去,彷彿是把一塊門板背在身後。
一看見越百川,少女氣喘吁吁地彎下腰,斷斷續續說道:
“二,二師兄,你怎麼跑這裏......跑這裏來了,我找你找了半天。”
“來這裏散散心。”
越百川敷衍地回答道,下意識想直接從她身邊走過。
少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興奮地反手卸下身後的劍匣,大聲說道:
“二師兄,你讓我找的劍我找到了,天外玄鐵、綠寶石、焱龍涎......你說的材料一個不差,何老整整錘了九十九天才做出來,這次不許你說不滿意!”
“小師妹,”越百川欲哭無淚地掃了眼劍匣,“為什麼你這麼執着?”
“因為二師叔你的劍短了兩寸!”
少女雙手叉腰,義正嚴詞地說。
越百川深吸一口涼氣,差點昏厥過去。
不怪他的反應如此大,自從師父收下這個小師妹,數十年的時間她從沒有一刻不忘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他練劍時,她如是說。
他吃飯時,她如是說。
他躲起來,她翻遍宗門找到他說。
他外出遊歷,她追尋千里繞着他說。
甚至就連他要和道侶討論人生大事,她也扒在門邊念個沒完。
拜他所賜,越百川這個二師叔在宗門裏多了一個諢號,就叫“短兩寸”。
作為主語的“劍”不知去向,大家叫這個外號的時候總會露出不懷好意的壞笑。
“我說過很多次,這把劍是父母給我的遺物,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可能換掉他。”
心情不佳的越百川徹底失去耐心,他甩開她的手,斬釘截鐵般說道。
換做平常,這個糾纏不休的小師妹只會沒事人般再次抓住他的手,滔滔不絕地和他講些諸如武器一寸長一寸強之類的歪理,死乞白賴也要讓他試試新劍。
但今天,她一反常態,沒作糾纏,愣愣地看着被越百川拍開的手。
眼淚?
越百川慌了神,他第一次見她流淚。
“二師兄,你確定不換?”
小師妹看向自己,那雙眸子裏五味雜陳,複雜得讓他陌生。
“對不起,剛剛是我心情不好,遷怒於你。”
越百川有些無措地道歉道。
“我要的不是道歉,師兄,道歉是最廉價的東西。”
她的語氣如此悲愴,彷彿世間再無任何希望。
越百川心亂如麻,他冥冥中覺得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為什麼你非要讓我換劍?”
這是他第無數次發問。
“二師兄,你有沒有隱藏實力?”
這一次,小師妹仍是沒有回答,她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隱藏實力?”
“二師兄,你有沒有在後山上遇見過什麼神秘老人?”
小師妹換了個問題。
“神秘老人?”
越百川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重複她的話。
“二師兄,你是不是轉世仙人?有沒有前世記憶?我們宗門山下會不會埋着某樣絕世神兵?”
小師妹連珠炮般發問,決堤的淚水怎麼也擦不幹,順着她的臉頰滑落,滲進泥土。
“我還是沒有辦到......”
一瞬間,她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氣,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越百川看師娘安慰過別人,此時或許該伸手摸摸她的頭。
他伸出手,迎接他的卻是一聲恐怖的巨響。
巨大的衝擊力迎面而來,鑽心的疼痛幾乎一瞬之間剝奪了他的五感。
眼前一片漆黑,他咬着牙,憑藉本能用出最後一絲力氣張開雙臂,把身旁的小師妹護在身下。
“二師兄,你的劍短了兩寸......”
意識消失前,他好像隱隱約約又聽到小師妹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