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滄桑新頁
缺月斜照,滿山靜默。
高崖古木之間,一個矯捷身影急急攀援而下。這人腰懸二尺短劍,一身輕功,在樹藤與矮木叢間夭矯趨避。
此處僻處湘西,山水雄奇秀麗,但危崖也是奇險,他縱躍其上,恍如行走平地。然而靜夜之中微聞喘息之聲,顯是心意慌亂,卻與其功夫不稱。
這是個十七八歲的靛衫少年。此刻他背上、肋間、乃至四肢處處劇痛,好似要撕裂開來一般,心中念頭雜沓:“我不要給他看到我的狼狽模樣,但…但我行跡已露,現下不留一句話便去,他日又去哪裏找這奸賊?…若是他一劍將我殺了,又待如何?
我兩代都死在他手下?若是…若是我一年內武功勝不得他,我又如何?……
這少年生長在天寬地闊的吐蕃地界,月余前自鳳翔趕來,幾曾見過這裏的山明水秀、溫軟風光?
然而未曾有心賞玩,便趕上這寶鳳山來,探得仇人確是在此間“翻疑庄”隱居,正要留下戰書,身上劇毒卻發作,而行蹤已被庄內那人知覺。
他急縱而出,不循山路,憑着輕身功夫,便徑向山下躍去。
他念頭一多,似乎更引動身上疼痛,氣息便更急促起來。
他暗暗自責:“殷遲啊殷遲,你出道以來多少次身入險地,月余之前,連岐王宮裏『西旌』的大賊頭也叫你殺了。怎地臨到報大仇的關頭,便這般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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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前,關中大地西角的鳳翔府,七月十五的三更,滿月銀華灑遍了岐國宮殿的檐瓦。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大步走過重重宮闕,散去親隨,昂然直入東首一座偏殿。這男子濃眉細目,鼻樑極挺,上唇留有黑硬短須,是十足十關中漢子的相貌;
他腰間佩劍與矯健腳步顯現他練有功夫,儘管也許不精,但基本的格鬥之技是練得很熟的。他穿的是便裝,看不出文武官職,但那龍行虎步的態勢,已道出了他武將的本色。
——而且,是慣於指點江山的那一類人。
因為這是岐王李茂貞義子,靖難鎮節帥李繼徽。
岐王所建的宮殿,他自然相當熟悉。這夜他披星戴月趕回,要見的、要論的,是極機密的人與事,因此他沿途將親隨遣散。
但這一落宮殿又並非皇宮,仍叫做岐王府。當中雕樑畫棟,飲食與儀仗早與皇宮無異。晚唐最末的二十年中,就屬岐王勢力最雄,氣焰最熾,曾派將領火燒宮門,曾劫留大唐天子到鳳翔城一年有餘。
然而唐亡以來,岐王所佔城寨被大梁與大蜀等軍閥勢力逐步侵去,他倚賴的是長期經營關中,地方實權在手,儼然自成一國。
李繼徽來到殿中的一座大廳,裏頭已有三個人在等着他。一見他站到廳口,當即起身肅立,拱手道:“李公子。”並不以“節帥”稱呼他。
李繼徽做了大半輩子的節帥,而今仍領着靖難節度使的頭銜,只是靖難軍所鎮守的邠寧二州早已失去。
晚唐藩鎮爭地,往往先封了自家人地方軍銜,再去爭奪所屬州縣。
他這個靖難軍節度的封號,從前便是義父擅自授與,他再將邠、寧搶到手中,名實相符。
屋中那三人雖均較李繼徽年長,但全穿着布衣平民的服色,毫無功名,照說不應如此僭越地稱呼。
但李繼徽全不介懷,微笑拱手答禮,招呼道:“王師傅請坐,兩位師傅也請坐。”
四人相對揖讓着,在陳列酒水的矮几旁坐下。他待那三個中年人不但客氣,簡直有些恭敬。
雖是亂臣,雖在亂世,四人均着李唐衣冠,殿外把守的親兵,穿的也仍是大唐戎裝,宮殿內外一無岐國本身的徽號。因為岐王奉的是大唐年號。
不錯,昔年目中無君、數度逼得天子逃出京師的頭號逆臣,直到天下再也沒有一位唐朝皇帝的當兒,卻甘心自命為大唐的一個地方藩王。
憑李茂貞的實力,加上昔日軍威,臨老偏安稱個帝號也不為過,他卻始終未曾登基。他不是關中人,但鳳翔是他發跡之地,晚年的岐王逐鹿問鼎不成,又退回了最早讓他立穩腳跟的鳳翔府。
他和義子們曾經從這兒揮軍起行,八方征討,教朝廷與各地藩鎮聞之膽寒;如今又在這兒起造了有實無名的皇宮,將餘生再也無法實現的野心牢牢地封存起來。
這是大梁龍德二年,眼下在位的是大梁第二個皇帝。
這一年的中土,除軍閥朱溫生前建立的大梁皇朝外,尚有盤據關中一隅的岐王,憑地勢固守兩川的蜀帝,以及廣占河北、逼得大梁沿河力拒的晉王李存勖。
而在江南,唐朝餘下的各地藩鎮紛紛稱帝,割據更細。岐國東面是大梁,西南面是蜀國,近年更有河東的晉王李存勖勢如破竹,連大梁也爭他不過,岐王疆土已然日漸窮蹙。
這刻在這便宴之中的三位布衣,以一名手拿算籌的最得李繼徽敬重。
那人便是“王師傅”,李繼徽偶爾稱他全名“王渡師傅”。
那人貌不驚人,又瘦又皺的臉上兩撇鼠須,還透着猥瑣,特異的是一支算籌總不離手,面前席子上也擺了幾支,彷佛他生來便是要解算題的。
即便此時不解算題,計議要事時也要將一二支算籌拈在手中,心思才能通達。另外二人位份明顯較低,但得能參與議事,也不會是等閑之人。
李繼徽舉觴自飲,瞥見王渡手中算籌,順口開他玩笑:“王師傅還握着算籌,是不是想計一計,這一隻青銅酒觴,與府中的越瓷酒碗相比,所盛的酒量各是若干?”
王渡一怔,放下了算籌,笑道:“總之是不夠李公子喝的。公子笑王某笑了幾十年,還沒有取笑夠么?王某這痴迷於雜學的脾氣,也是改不了啦。”
李繼徽正色道:“若無王師傅的妙算本領,咱們‘西旌’不知要損失了多少直搗敵窩的機會。王師傅總說算學是雜學,但我既命你為‘西旌’的大頭目,你的本領便是西旌的命脈之一。”
王渡低首答謝,敬了李繼徽一次。再抬起頭來時,長年思索算題的皺紋面龐上,已多了幾分慨嘆,“那一年,‘西旌’飲酒結盟,王某還年輕着,與眾位武功高強的師傅相見時,也是在解着算題。那時公子你是個英武的少年……而那日看着我解算題的那麼多位,知遙兄和宋晏思兄弟都不在了,而老呂、老文那些……”
說到此處,廳中寂然,霎時間,連杯盤相碰的聲音也無。
王渡沒有將話說完的意思,李繼徽亦沒有詢問之意。
四人均知大頭目王渡欲言未言的是甚麼事,那是“西旌”絕大的禁忌,唯有幾名至高頭目與頂頭上司李繼徽之間,才能稍稍提起一二。
“西旌”是岐王麾下、專事諜探與刺殺的一隊機密死士,刺探朝廷與各方節鎮的秘事軍情,更曾在長安匿名落戶。
唐昭宗為朱溫弒殺當年,西旌發生了首次與唯一的大分裂,專務刺殺的“青派”被當年的川西節度使、蜀王王建所收買,入蜀投奔,王建於三年後稱帝。
同時,專養探子的“赤派”卻不減忠心,留在了李繼徽身邊。
朱溫隨而進一步屠殺親王貴族,在長安大肆焚掠。屋宇為之盡毀,長安百姓被驅趕着往洛陽遷徙,連拆下的木材也從渭水漂走,運到了他日後稱帝的東都洛陽。
西旌在京師潛居的院落也遭到拆毀,赤派便轉回鳳翔安身。
長安廣廈如雲的風光已經過去,因為那座獨佔風流的城市已變了廢墟,寫史的人很少再為它多添筆墨了,有些人卻仍在長安西面的鳳翔,悠悠地東望回憶中的繁華,與此生未竟的霸業。
李繼徽初率西旌時僅十八歲,是個小小的衙前兵馬使,眾人為防走漏風聲,在外邊都稱他李公子。
王渡便是西旌開山祖之一,李繼徽敬重於他,和他相見時,仍如青年結交時脫略形跡,不要他稱自己的軍銜。
王渡口中的“知遙兄”、“宋晏思兄弟”,那是在一場變故中犧牲了的同僚,李繼徽是時常與西旌之人追思的。但“老呂”、“老文”一干人等,卻不該提。
也許是秋風惹得年老的王渡管不住愁緒,他到底還是提了。李繼徽握着酒觴,望着廳外飛旋的黃葉。一陣靜寂過後,西旌的三人連忙將話頭岔開。
甚麼老呂、老文,以及一眾青派殺手,全是叛徒,入蜀已十八年。西旌對叛徒的追尋與處置,向來決絕殘忍,可偏偏動不了那數十個青派之人。
不是因為那批人武功比赤派的探子高,而是他們躲在蜀國的庇蔭下,在勢是決計奈何不了!
王渡立即轉回正題,稟報道:“成都的蛛網探得,青派已得知李存勖蠢蠢欲動——”
李繼徽便即回神,道:“年前他不是弄了一方玉璽?稱帝怕就在一年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