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榻上策》青春版
門幾乎是被撞開的,咣當一聲,嚇得柴旺一激靈,手裏的羊腿都掉落在地上,待回身看清來人,他乾嚎一聲,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大郎呢?!”郭榮急不可耐,厲聲喝問道。
柴旺抽抽噎噎還未答上,郭宜哥便挑開裏間的門帘,走了出來。
“阿耶。”郭宜哥拱手行禮。
郭榮跟隨郭威,常年領兵在外,家眷都質在東京,算起來他也有三四年未見父親,此刻藉著門外泄進的月光,他細細打量起郭榮。
郭榮身形頗為壯碩,身長六尺有餘,蓄着短須,濃眉虎目,相貌堂堂。
一身武官常戎打扮,頭上包的玄色襆頭,穿着件紫色蜀綿盤龍缺跨袍,腰系黑鞓白玉蹀躞帶,懸一柄青玉素裝長劍,腳蹬烏尖六合靴,器貌奇偉,威儀有度。
郭榮見裏間晃出個半大琢玉郎,辯認半刻,突然乾嚎道:“我兒,真的是我兒!”
當下也顧不得儀態,一把摟住郭宜哥,嚎啕不已。
柴旺本已止住的哭聲,此刻又被帶動,跟着痛哭起來,一時間,小小廂房內,是此起彼伏,哭聲震天。
門外的王敏與曹翰對視一眼,默默關上了房門,帶着一眾侍衛離得稍遠一些等待。
父子二人抱頭哭了好一會兒,郭榮才擦着眼淚,稍稍放開郭宜哥,身子離得遠些,上上下下看了半晌,仍覺得不夠,拉着他來至燈下亮處,這才笑罵道:“好小子,長這麼大了。”
郭宜哥咧嘴道:“阿耶不也蓄起須了。”
郭榮哈哈大笑:“竟來打趣你老子。”
柴旺跪在一旁,見父子二人情意融洽,也不由得嘿嘿笑出了聲。
郭榮這才想起他,溫言道:“還跪着作甚?起來罷。”
嚅了嚅嘴,性急的郭榮想問問兒子是如何脫險,但又怕戳到他傷心處,只好忍住,轉而嘆道:“兒子受苦啦,如今回到阿耶身邊,當無慮矣。”
郭宜哥聞言神色一黯,低聲道:“阿耶與阿翁更苦。”
聲音雖小,但郭榮近在咫尺,還是聽得分明,眼淚奪眶而出,他不禁老懷大慰:“吾兒明事矣。”
是夜,郭榮要拉着郭宜哥同寢,郭宜哥極不情願,但見阿耶滿臉希冀,也不忍掃他的興,捏着鼻子答應了。
月至當空,夜色已濃,萬賴伏靜。銀輝月華鋪了半張床榻,父子倆正一人一頭躺着。
郭榮心情亢奮,毫無困意,躺了一會兒,他忽然道:“去歲陛下在追封時,給你們都賜了名,你叫宗誼,二郎名宗誠,三郎名宗諴,以後你便以此為大名吧。”
“好。”郭宗誼應了一聲,便又安靜下去。
郭榮沉默片刻,又問道:“你今後有何打算?”
郭宗誼心中微訝,居然問起他的意見來了。印象中他父親的性子可沒這麼隨和,是個脾氣峻急,說一不二的嚴父形象,當年頑劣,可沒少挨他的棍子。
莫不是遭此大難,轉了性了?
心中想着,郭宗誼嘴上卻乖乖答道:“全憑阿耶做主。”
郭榮滿意的嗯了一聲,才侃侃說來:“曾經我只想你做個樞密、節度,但如今我等俱是皇子皇孫,未來封王都是平常,豈止於這區區使相、人下之臣。你是我的嫡長子,不管我未來能不能承繼大寶,你都要接我的位子,所以我想讓你跟在我身邊,學學如何治軍理政。我如今開府建衙,麾下人才濟濟,卓眾者有掌書記王朴、觀察支使王著等,俱是進士出身,早有文名,皆上輔之器,你可以向他們多多請教,你意下如何?”
郭宗誼沉默不答,郭榮又勸道:“這些年我隨你阿翁在外征戰,一家人聚少離多,又遭此劫難,百十口的家僅剩我們三人苦苦相依,我更該好好陪伱教你,讓你成才成器……”
“不是我不願與阿耶親近。”郭宜誼急道,語氣有些不耐。
郭榮一愣,心中微惱,但很快消散,柔聲道:“你繼續說。”
“阿耶恕罪。”郭宗誼語氣歉然,他道:“我也想呆在阿耶身側,但如今形勢,恐怕沒有時間讓我跟在您身邊慢慢學習了。”
“哦?”郭榮來了興緻,自己印象中那整日架鷹走犬、舞刀弄棒的野小子,開始關心起朝堂局勢了,莫不是遭此大難,轉了性了?
他直身坐起,興緻勃勃道:“你且說與我聽。”
郭宗誼亦也起身,略作思考,他反問道:“敢問阿耶,平日可讀史書?”
“自然讀的。”郭榮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道。他為一鎮節帥,平日裏哪有什麼時間讀書。
“兒這一年,也讀了不少。”郭宗誼也一臉平淡,扯起謊來。
他養傷這一年,壓根沒看過史書,都是夢中看的。
乾佑事變時他身受重傷,昏迷旬日卻一夢千年,自己成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一名普通國人,醒來后,夢中那個自己的意識與記憶,與原本郭宜哥的融合交織,令他很長一段時間,分不清自己是誰。
幸好給他施醫的陳摶老道發現端倪,說他這是堪破了胎中之迷,出現的神智混亂,於是一得閑便要與他講道辯法,以道君聖言、自然道理循循開導,他的神智這才慢慢恢復。
“大郎想說什麼?”郭榮見他不似沉思,卻像走神,出言問道。
郭宗誼回過神來,感慨道:“史書卷帙浩繁,廣如煙海,數不盡的風流人物、英雄壯舉,但在兒子看來,史書其實就寫了四個字、一件事。”
“哪四個字?哪一件事?”郭榮忙不迭問道。
“爭當皇帝!”郭宗誼輕聲吐露,卻如大地春雷,將郭榮震得失神。
是啊!古往今來,天下興亡,其實全在皇帝一人耳!自成湯伐桀起,至如今群雄割據,兩千五百年來,分分合合,大家爭的,不就是個天下共主嗎?
郭榮微微嘆息,神色複雜,他抬頭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月色下他的臉龐看不太清,但一雙眼睛分外明亮,灼灼有神,好似西北天狼,讓他覺得很遙遠,很陌生。
“阿耶為何嘆氣?”郭宗誼疑道,“莫不是孩兒說的不對?”
郭榮擺擺手:“你說的很對,你繼續說。”
郭宗誼左右看了看,傾倒半身,壓着嗓子低聲道:“如今阿翁年事已高,親子皆亡,父親您作為唯一的養子,難道不想克繼大統,爭那皇帝之位嗎?”
郭榮悚然一驚,隨即勃然大怒:“豎子!你居然想造你阿翁的反!”
郭宗誼被吼得一愣,見郭榮雙目噴火,呼氣如牛,不禁回想起他那些年裏挨揍的日子,下意識的就掀被下床,一步蹦得老遠,才回敬道:“我什麼時候說我要造反了?”
郭榮這才回過味來,兒子只是勸自己上進,好像也沒提造反的事。
咂咂嘴,郭榮面露尷尬,嘴上卻斥道:“那你弄那麼神秘作甚!”
“行事不秘,必有禍事。”郭宗誼不咸不淡的回敬了一句,郭榮啞口無言。
郭宗誼回想起剛剛父親的反應,心中疑惑,他反應那麼激烈,莫不是真想過造反?
“上來吧,可別凍着了。”郭榮見兒子一襲內單,拍拍床榻道。
郭宗誼磨磨蹭蹭的上了床,捲起被子裹緊,才繼續道:“如今您領鎮在外,但對手李重進、張永德二人卻位居中樞執掌禁兵,俗話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兒的想法,是自己進京,侍奉在阿翁左右,京中若有風吹草動,我也好給您通稟。”
雖然歷史上的郭榮確實平穩接過了政權,但那是史書。
現在他身處其中,根本不敢放鬆,畢竟這等大事,一點岔子都出不得,還是要未雨綢繆,以免生變。
郭榮想了想,覺得可行,雖然他清楚,郭威心裏是屬意由他即位的,但自朱溫篡唐以來,短短四十五年,已歷五朝十一帝,如此亂世,光憑皇帝的一道詔書是登不上皇位的,還是要有兵馬在手,方能問鼎九五。
“也好,有你在京中照應,屆時若事有變,你我父子裏應外合……”郭榮說著說著就覺得不對味,怎麼總覺得像是在密謀造反。
乾咳兩聲,郭榮轉而道:“明日我修書一封送往你阿翁,他得知你還在世,必會詔你入京覲見,只是到時,你怎麼才能留在他身邊?”
“他是我阿翁,我是他孫子,我一個未及冠的皇孫留在他身邊還需要找借口嗎?”郭宗誼疑道。
郭榮搖搖頭,嘆道:“唉,你有所不知,朝中樞密使王峻輔你阿翁登極,立下頭功,如今既總樞機,又兼宰相,日益驕縱。此人歌伶出身,氣量極窄,且貪權妒賢,害怕我被委以朝政,分了他的權,所以總是阻攔我進京,甚至有一次我偷偷入京覲見,他在外辦差,聽聞后居然連夜趕回,要我回鎮。若是父親這次召你入京,只怕他又會橫加阻攔,向父親諫言,更不用說讓你留在身邊了。”
郭宗誼恍然,記憶中是有這麼個居功自傲,以下犯上的人,也就是郭威為人厚道,一忍再忍。不過此人最終還是在廣順三年初,被郭威貶官商州司馬,死在了上任的路上。郭威甚至沒有動用一兵一卒,只是上朝時將其軟禁於偏殿,訴其罪於百官,就輕輕鬆鬆將這權臣拿下了,實在不值一提,在郭宗宜的籌謀計劃中,也就沒有想他太多。
只是如今看來,王峻權威勢重,總攬軍政,在廟堂算得上是隻手遮天,連有兵有將的獨苗皇子都敢惹,看來還要是先解決此人,這盤棋才能活。
沉吟片刻,郭宗誼已有主意,他先問道:“以阿耶度之,那王峻當以何理由攔我?”
“我信一旦入京,恐怕他就會知道,他應該會主動請奏,在我麾下,給你封個節度屬官,這也是常制,父為節度使,子便為牙內都指揮使。若是成功,就能以公事相迫,堂湟之言,你阿翁也不好拒絕,他數次阻我,俱是用的此法。”郭榮答道。
郭宗誼聞言心中很不是滋味,這對父子也確實仁厚,一個皇帝,一個皇子,均是一代雄主,都被底下的人欺負成啥樣了,也不知道反抗一下。
想了想,他道:“不如阿耶明日修書時,就言要與我一同進京覲見,一家團圓,過那上元節,他若一心想阻攔您,便會放棄我。”
郭榮略作思量,點頭讚許:“嗯,此計可行,他若連你一個孺子都不放過,便顯得欺之過甚,會落人口實,他並不蠢,應該懂得取捨。”
“若是不讓那更好不過,此人包藏禍心,越早暴露,他死的就越快。”郭宗誼惡狠狠道。
郭榮擺手不聊此事,憂道:“話說回來,你去是不難,但要長留怕是要費一番心思了。”
“屆時找阿翁要個實職差遣,便名正言順。”郭宗誼沉聲道,他尚年幼,肯定會賜個衛、羽將軍之類的虛職,品高而無實事,若是能得個差遣,便再無虞,且還能培植出自己的班底勢力。
郭榮面色一喜,訝然道:“不錯,與我所想略同。”
“只是你身份不同,高不成低不就,想找個怡當的差事,怕是很難。”
郭宗誼沒有回答,反問道:“我聽聞去歲幽薊等地來了不少流民,有數十萬之眾,散於河北各州縣居住,可有此事?”
郭榮凝重點頭:“確有此事,就在去年冬月的時候,便是澶州也來了數千人。”
郭宗誼聽他坐實,便試探性的問道:“以阿耶度之,這些人散在各蕃,真的好嗎?”
“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跟你老子還賣什麼關子?”郭榮頗為不悅道。
郭宗誼哈哈一笑:“阿耶勿急,且聽兒慢慢道來。”
“契丹與我,乃是死敵,幽薊十六州於中原,乃是屏障,且雁門關也在偽漢境內,此兩地盡落契丹之手,中原以北已無險塹可守,蕃族騎兵隨時能長馳直下,兵圍開封,或借道雁門關,直取關洛,阿耶若有雄志,當先取此兩地。”
郭榮點頭不答,示意他繼續說。
“偽漢國力弱小,靠着契丹才能苟延殘喘,我們暫且不論,單說契丹。去歲契丹內亂,耶律阮被弒,他從弟耶律璟平叛后即位,大肆屠殺異已,以致於蕃邦上下臣佐均是提心弔膽。我在路上亦有聽聞,此人殘忍嗜殺,極好酷刑,雙十年紀便想長生不老,居然取童男膽配藥,數月間已殺近百人,遠近均不親。雖不好色,卻是不能人道,但視酒如命,每日豪飲九次,睡醒便要狩獵殺人,朝政日漸荒廢,我觀此人不似人主,遲早會落得與那耶律阮同樣命運。”
“值此敵述律之怠,乃我不可失之機。廟堂當推行善政,對北地來的百姓官員,寬簡以待,恩撫厚賞,如此數年彼消我長,屆時領一大軍討之,可一戰而定!”
郭宗誼一番話說的慷慨激昂,煞有其事,郭榮琢磨着,眼睛愈發明亮,他問道:“這些是你自己想的,還是聽別人說的?”
“自然是我自己想到的,這等謀國之論,哪裏能隨便聽到。”郭宗誼不滿道。
郭榮將信將疑,但細想也是,如今契丹佔據地利,乃是中原皇朝之大敵,對付契丹,光靠打可不行,需得數年甚至十數年的功夫,慢慢消耗,最後覓一可趁之機,舉大軍征討,放能平之。
朝野內外,能看到這一點的人並不多,只知契丹國力蒸蒸日上,且善騎善射,兵鋒正盛,極為棘手,便總想着要苟安一隅。
而他這未及冠的兒子,卻銳意進取,明辯強弱,說起來敵我態勢來鞭辟入裏,頭頭是道,說是謀國之論尚未可及,但確實也沾了邊了。
突然,他想起剛才所問的流民之事,心有所悟,便問道:“你想招撫北地的流民?”
郭宗誼點頭:“正是,百姓丁口乃是國之基石,若能得到撫流民的差遣,一來可為廟堂分憂,二來可建新軍,日後若要攻取幽薊,這些人當是先鋒。”
郭榮摸着自己的短須,沉吟半晌,才釋然一笑,他感慨道:“吾兒壯矣,你儘管施為,萬事有為父在。”
郭宗誼心中感動,連忙下拜:“謝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