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第9章 第9章

朱漆想了想,才回答她:“是呢。”

東山桓氏,已經許久無人提及了。

桓府祠堂,雕樑畫棟,四隻白玉小獅子駐守在門前,淡金色琉璃瓦在陽光照射下格外耀眼,硃色的牆掩映在層層綠意中,門楣中央高懸着四個燙金大字“桓氏家祠”,兩壁書寫“忠孝有聲天地老,古今無數子孫賢”。

祠堂正中懸挂着桓氏先祖的畫像,那畫幅甚巨,畫中人長須髯,慈眉善目,兩耳耳垂頗厚,民間相師言說是厚道有福之相。

桓槊手捻三柱清香,朝正中牌位默默鞠了一躬,眼見青煙裊裊,方才將手中的香插在香爐中,而正中牌位上的名字是,桓玄。

他退卻兩步后,抬頭注視着牌位,四周的楹聯被風吹得飄蕩起來,祠堂本就是陰氣重的地方,這下更添幾分陰冷,可桓槊卻早已習慣,這祠堂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同從前沒什麼兩樣。

只是高樓再起,賓客重至,這衰敗的桓氏門庭,終又叫他振興回來。

“可是義父,您可曾後悔過?”後頭的話深緘於口,桓槊將袖袍背於身後,重又看了牌位一眼,藏青色蟒袍下的手似是想伸到前面去,卻又止步於原地,再沒動靜,登雲靴寸步未進。

祠堂中皆是刻着桓氏姓名的牌位,它們如一雙雙夜梟之眼,死死將他盯住。每個名字,都是對他無盡的嘲諷。

今日天氣甚好,冬日漸去,草木還春,正是欣欣向榮之意,桓槊將官服上的褶皺拍打平整,對空中喚了聲“樂游”,便立時有個人從樹影間縱身躍下,而後半跪於桓槊面前,畢恭畢敬道:“大人。”

他與松奇都是體格強健,只是與松奇不同的是,樂游的目光要暗沉許多,臉上還有一道縱橫的疤痕,大約是積年累月,那疤痕雖當時翻得厲害,但如今已被新長的皮肉覆蓋,只留下一個痕迹,但饒是痕迹,也可怖得很。

他緊衣窄袖,玄色袖臂上還綁了袖箭,腰間更是跨了兩柄長短不一的刀。

“樂游,姜氏還有人活着么。”他目含探究,視線凝聚在樂游頭頂。

當年陳都王城被攻破,太子殉城,陳帝被殺,後宮妃子和公主王子皆被陳帝事先勒死,一夜之間,滿城流血漂櫓,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

樂游回答得斬釘截鐵:“絕無可能有人生還。”

桓槊點了點頭,拍了下樂游的肩,問他道:“就如同桓氏那般?”

樂游猛得抬起了頭,桓氏......桓氏......大人為何忽然提起桓氏,他低垂着頭,將方才未曾屈膝的那條腿也跪在地上,而後將腰間的一柄刀抽出,雙手奉至桓槊面前:“屬下對大人之心,唯此刀可鑒。”

桓槊突然笑道:“我只是隨口問問,不必緊張。”說著將樂游奉上的刀握在手中,對着身側的樹身隨意筆畫了兩下,滿樹的葉子便紛紛往下掉。

“下去吧。”他如此說,並且轉過了身,背對着樂游,似乎在欣賞園中的景色。

樂游將刀放回刀鞘,抱拳道:“若大人有一日不再需要屬下,便請大人用此雙刀殺了屬下。”他說罷,便離開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像被刀砍下的葉子,有的即使一時未曾落下,可終歸是有了脫落的跡象。

桓槊閉上眼,彷彿回到了那個血氣翻湧的晚上。

“槊兒,當真要如此么?你可知你走的乃是一條不歸路。”所有人不屑、不解、不看好他,可桓槊知道唯有刀劍在手,人才有掌控之力。

樂游鮮少出現在桓府,所以桓府的下人並不認得他的臉,又因為他面上醜陋可怖的疤痕,導致下人們皆不敢靠近,都紛紛繞着他走。

樂游也不曉得自己今日為何要這般光明正大的行走在桓府,也許是因為松奇不在,也許是因為他藏在黑暗下實在是太久了,從記事以來,他便是一柄刀,為主人殺掉所有不該活在這世間的人。

可那嬌俏的聲音若粉蝶一般,穿牆而來,樂游忍不住飛上牆頭,看向院牆裏。

原來是大人的妹妹,思飛小姐。

其實他們很早就認識了,只不過思飛小姐不認得他罷了,在思飛小姐八九歲的時候,樂游就跟在大人身邊了,從那時起,他便再未見過光明,夜色是他的保護色。

思飛盪鞦韆也盪得累了,冷不丁瞧見牆頭趴着個人,連忙叫來寒枝,為怕打草驚蛇,她還特意控制住自己看向牆頭的目光,她悄聲說:“寒枝,你看牆頭趴着個人呢。寒枝不要看他,你悄悄過去,我們圍住他!”

寒枝點點頭,裝作漫不經心的向外頭走去,思飛繼續盪她的鞦韆。

哥哥給她下了禁足的命令,松奇這兩日不知在忙些什麼,整日不在府上,她實在無聊。

粉色的裙子隨着鞦韆一起一落翻飛不已,淡金色的陽光落在思飛的臉上,連帶着她的臉頰都帶了一絲聖潔的光芒,若是“她”還在的話,應當也是這樣無拘無束,生機盎然吧。

樂游有些發獃,是以沒有注意到自己被人“瓮中捉了鱉”,他看着朝自己走來的少女,連忙捂住自己的臉,意圖使個輕功逃走,卻不料被寒枝抱住了雙腿。

寒枝大喊道:“小姐,偷看的小賊捉到了!”

桓思飛頭頂的蓮花金冠有些歪了,緩緩朝他走來,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笑意,樂游下意識迴避,卻不忘行禮:“小人見過大小姐。”

思飛突然道:“我認得你,你是大哥的人。”

寒枝“啊?”了一聲,有些不滿的看向桓思飛:“小姐,他不是什麼小賊啊!”

桓思飛掩嘴輕笑:“大哥的府邸,哪個小賊不要命敢擅闖。”

寒枝摸了摸後腦勺,恍然大悟道:“說的也是。”

“松奇不在么,鮮少看見你,你叫什麼名字?看起來很受大哥信任呢。”她一連問了許多個問題,問得人手足無措,樂游一時竟不知該先回答哪個問題,於是硬着頭皮道:“松奇有公事要辦,我一直都在大人身邊。”

桓思飛恍然大悟:“難怪我總覺得有人在窺視我。”

寒枝生氣叉腰:“大小姐也是你們能窺視的!”

眼見樂游一幅茫然無措的表情,桓思飛突然笑了出來:“寒枝,你叫他好生無措。”

樂游忙態度恭敬,拱手解釋道:“自老大人在世時,桓府主子身邊便一直有暗衛來往,朝堂暗流涌動,波雲詭譎,狼子野心之人不在少數,大人壯志未酬,更要顧惜己身,不可身陷險境。是以小姐所言窺視乃是不恰當之詞。”

寒枝想了想道:“說打底你們是真的在監視大小姐咯。”、

話糙理不糙,樂游一時無言以對,只得硬着頭皮道:“並非監視,只是大人擔心小姐的暗衛,又不想小姐覺得拘束,所以派了人在暗中保護。”

寒枝還想再理論,卻被桓思飛一個眼神制止:“寒枝,他說得沒錯。”而後她轉頭問他:“不知大人叫什麼名字。”

“樂游。”他如實回答。

“我知道你左臉有一道疤,不必遮。”她淡淡道:“我小時候得罪了大姐姐,她生氣要抽我鞭子,是你幫我擋了,我這人記性比較好。”只是想起來舊事,心中難免悵惘。

“陳年舊事,大小姐不必再放在心上。”樂游也未曾想過,她竟會將這件事記住,說到底,不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舊事罷了,僕人救下主子,天經地義,他並未想過以此挾恩圖報。

“若是大姐姐還在,現下應當連孩子都有了吧,而這桓府也輪不到我與大哥來住。只是一晃經年,桓氏竟只剩下了我與大哥,可嘆得很。”

“是桓家人無福,大小姐不必傷懷。”樂游寬慰道。

只是他也沒想到自己的寬慰用錯了地方,桓思飛冷笑一聲:“可我也是桓家人呢。也許有朝一日,哥哥也會......”毫不猶豫的拋棄她,哥哥自小便是如此,冷血無情,莫說是對旁人,就連對自家人都一樣冷血。

甚至連父親也......

“不說這些了,你忙你的去吧,哦對了大哥身邊的新人,你須得好好盯着,莫讓她傷害大哥。”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海誓山盟,都化作一場空了。誰又來寬慰自己呢?樂游摸了摸雙刀的刀柄,飛上屋檐,再度隱匿在了尋常人的視線之中。

三月中旬,左雲山七七已過,魏帝思量再三決定升李成溫作宰相,滿朝嘩然,一時間風向巨變,阿諛奉承者如過江之鯽,傾數湧向了李府,而大冢宰府便不免有些門庭冷落的意味。

畢竟誰不曉得,原先大冢宰桓槊是最受陛下信任的,所有人都以為陛下會將宰相之位給予桓槊,可現如今卻給了一個降臣,這意味着什麼,是否意味着桓府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大為削減?

“這李府可不得了,李大人原是外朝太傅,後來棄暗投明投向我朝,為我朝立下了汗馬功勞,陛下還特賜了‘李’這一姓以示重視。如今外頭的人見風使舵得厲害,咱們府上的姑姑出門買菜都不免受到些冷嘲熱諷,這是瞧着大人不如往昔,忙着落井下石呢。”朱漆本就是市井女子,雖做了桓府奴婢,但終歸改不下從前的一些習氣。

從前還以為這位靜姑娘必然十分矯情難伺候,可日子一久,朱漆顯然發現了靜姑娘是個好相與的,這些日子裏桓大人並不常來靜姑娘處,靜姑娘也不哭不鬧,而大人來過之後也都乖乖吃藥,儼然十足的貞靜良善。

此刻靜影正坐在書桌前摹着華嚴經的字帖。

她的字體偏瘦,同尋常姑娘家的字體不大一樣,北魏講究珠圓玉潤,而在南朝,卻以瘦弱為美,因此靜影的字也帶了些纖瘦。

“世人只願見自己想見到的,而百姓又大多愚昧,最好煽動。”她恬然笑了笑,看着筆下的字一個個列在紙上,生出一股滿意之感。也不知是怎的,似乎自己許久不曾握筆了,初初握筆時,手竟抖得很,下筆也不似往昔那般斬釘截鐵,將筆控得很好了。

今日這字倒是寫得不錯。

桓槊恰好下朝,正欲掀開書齋外的氈毯,不料恰好聽見靜影說了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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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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