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昨夜新下的雨,路邊的花木沐了天公的恩澤都變得更加茂盛,雨滴從花葉上滑落下來,鑽往更深的泥土裏。
不過一日之前,宸妃還是後宮品級最高的女人,而一夜之後,卻如同凋零的花朵,只能零落成泥。甚至連一抔新泥也撈不着。
不勝唏噓。
靜影問阿香:“今日陛下可要過來用膳?”進宮這些時日,宇文溫已經明確要納靜影為宮妃,可他卻至今都......不曾碰過自己,不免令人生疑。
若非為了美色與慾望,宇文溫又何必執意封她為妃,除非......宇文溫背後還有更大的陰謀。
桓氏一族有能力者居族長之位,如今桓氏散落於各地,數年前一場大火將魏都的桓氏族人燒了個精光,從前是桓槊的義父為族長,現在是桓槊。
而桓槊竟向宇文溫請旨,冊封靜影為魏國貴妃。
手中捧著書冊,面上卻恍着神,阿香輕聲喚道:“姑娘,姑娘,今日陛下身子不適,說是不來用膳了。”往日十日有九日裏,宇文溫都會來陪她用膳,以此將“恩寵”坐實,但今日前朝並無什麼事,他卻說不來......
其實倒也不難理解,畢竟宇文溫昨日才處決了一個宮妃。
誰知白日裏說著不來的宇文溫竟然漏夜前來,靜影正卸去拆環準備上榻歇息,宇文溫派太監詢問:“靜姑娘可睡下了?”現下因為名分未定,所以宮內稱呼頗為尷尬,有些宮人為討靜影歡心刻意早早的便稱呼她為娘娘,而在宇文溫面前,卻還是規矩地喚着“靜姑娘”。
陳章站在一旁,宇文溫側身多瞧了他兩眼,這樣挺拔板正的內侍,倒是不多見,但也未過多糾結。
靜影將房門打開,宇文溫牽着靜影的手便往裏走,拉着她坐在榻上。
今夜無月,因此屋內昏暗曖昧,燭光映照在靜影面上,她有些惶然,瞧着這架勢,接下來便該是為宇文溫侍寢,可是......靜影還沒有做好十足的準備。
宇文溫的吻落在她面頰之上,格外的輕柔,宛若蜻蜓點水,和往日桓槊的暴戾簡直是天差地別,她將雙眼緊緊閉着,等待着宇文溫接下來的動作。
他的吻下移,又在脖頸間試探,靜影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宇文溫停了下來,好奇地問道:“很冷嗎?”雖說昨夜下了那麼大的雨,今日晨起溫度略有降低,可白日的太陽很毒,晚上並不算涼,何止於冷到發抖。
靜影睜開眼,強牽出一個笑容,對着宇文溫道:“妾只是......只是......”她想着自己該撒怎樣的謊才能打消宇文溫的疑心,正在快速思考中,宇文溫卻淺笑了一下,摸了摸靜影的髮鬢,道:“朕知道你還沒有準備好,畢竟這並不是咱們的大婚之夜,靜兒必是想將自己最寶貴留待大婚之夜對嗎?”
看着宇文溫那雙溫柔的眼睛,靜影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宇文一姓,算得上是陳姜的仇人,可靜影在面對宇文溫時,竟生不出一點恨意來,也許是因為他生來孱弱,惹人憐惜,又或者他總是一幅溫潤如玉,待人親和的模樣,讓人難以將他和陳國的滅頂之災聯繫在一起。
全是桓槊的錯。
靜影閉了眼,在心內告誡自己。
在桓槊和宇文溫之間,若只能挑一個人去恨,那麼靜影情願那個人是桓槊。
在北相國寺的山路中,宇文溫就曾透露過,桓槊才是陳魏戰事的罪魁禍首,也是桓槊,下令誅殺陳國皇室。
所以,她只需要痛恨桓槊一人便夠了。
她張開眼,面上復又露出溫和柔婉的笑,這一笑足有七八分像沈貴妃,倒叫宇文溫有些迷茫,不知面前之人究竟是自己可以利用的棋子,還是逝去的沈菀的化身。
他搖了搖頭,將這些荒誕的念頭趕出腦內——鬼神之說不過是用來迷惑敵人的手段罷了,若是世間真有鬼神,那麼為何阿菀從不入他的夢?
“靜兒,是想家了嗎?”見她面有戚戚,宇文溫趁勢問道:“大冢宰說雖然你身為女子入不得桓氏族譜,但因為茲事體大,事涉後宮,未免被那些世家貴族詬病,所以要請桓氏的宗族耆老為你做個見證,以此向世家證明你的身份,好叫旁人不敢欺負於你。”
他頓了頓,見靜影面上露出不願的神情,又繼續道:“桓大人說單單隻是封妃不夠,他說桓家大女子該是後宮中最尊貴的女人,可朕早已發誓不再立皇后,因此你若嫁與朕,會是貴妃之尊。”
宇文溫撩了撩靜影額前的碎發,將碎發撥到耳後去,眼看着靜影的神情由茫然轉到震驚。
縱觀魏國上下,至今還未有女子能夠一入宮便登上貴妃之位的,就連沈貴妃最初進宮的時候也只是一介美人,慢慢升到了貴妃之位。
靜影驚愕不已。
一是為桓槊驚世駭俗的舉措,二是為宇文溫的坦然和接受。
這對君臣並不和睦,可在面對靜影封妃的問題時,竟然達成了高度的一致。事出反常必有妖,桓槊背後必然沒有憋好心思。
靜影婉拒道:“妾聽聞桓家大小姐至今還未尋回,大冢宰若是耗費太多心力在妾之一事上,妾當真是過意不去,妾並不求什麼榮華富貴,也無需貴妃這樣尊貴的稱號,只要能留在陛下身邊,妾便心滿意足了。”她淚眼汪汪的看着宇文溫,似乎隨時都會落下淚來。
其實宇文溫從未與她說過桓大小姐失蹤一事,靜影只是猜想,若是桓槊知曉事情的全部,象必不會那麼冷靜,也不知他是否發現了那件事......
宇文溫卻擺擺手,道:“靜兒不必擔憂,桓大小姐昨夜已經歸家了。只是靜兒是如何發現桓思飛離家的呢?”他一雙墨色瞳仁,暗含着笑意,等着靜影回答自己的話。
靜影愣了愣,復又笑起來:“陛下忘了,妾與桓小姐乃是閨中密友,最是了解她的性子的,思飛素來不受拘束,她犯了錯,自然怕被桓大人責罰,所以逃離桓家也是可以想見到。”這話說得頗為小心,既解釋了自己和桓思飛的關係,又把自己給摘了出來,若是宇文溫以為自己仗着和桓槊的義親關係在宮內肆無忌憚的見面可就不好了。
宇文溫笑道:“你不必解釋什麼,朕曉得你的為人,從北相國寺的初見朕便知道了。”事實上,比那更早之前,自己便一直在默默關注着靜影。
他摸了摸靜影的後腦,像安撫小孩子一般:“比起思飛,朕知道你更能擔當大任。”當然,她才是自己親手選下的人,要在日後......於靜影目光無法觸及之地,宇文溫的神情越發堅毅,每一次撫摸都像是一次宣告。
夜色濃重如墨,他囑咐道:“好好休息,三日之後朕送你回桓家。”
一顆心瞬間提吊起來,靜影本以為今生今世都不用再回桓府,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着了桓槊的算計,但眼下也毫無辦法,只能先努力應付過去這次危機。
靜影盡量不讓宇文溫瞧出來自己眼中的勉強,將語氣提振了些,顯得有些激動:“真的嗎,那妾可以再回到桓家看看以前住過的屋子了!”言語間似乎滿是興奮。
宇文溫看破不說破,嘴角微微牽起,附和道:“是啊,可得好好的看一看。”一入宮門深似海,再想回到過去,怕是不能了。
這個道理,想必靜影也很懂得,畢竟她曾是陳國的公主。
這個秘密,總會有見諸世人的一天,宇文溫竟有些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宇文溫並沒有留宿,而是回到了摘星殿。更深露重,宇文溫在路上受了風寒,坐下來時咳喘不已,王內官急忙端上止咳凝神的湯藥,送到宇文溫眼前,勸道:“陛下快用了這湯藥,不至於受這些苦楚。”
一想到宇文溫孱弱的身子,王內官便忍不住垂淚,可他知道越是這個時候便越是不能在陛下面前露出傷心之情,以免陛下觸景生情,更傷己身。
宇文溫的墨發散落在肩膀周圍,頭因無可緩解的乏力感而垂了下來,他偏頭看向沈貴妃畫像,默念道:“阿菀,快了,就快了。只是還差一點,我現在還不能去見你......”阿菀一定是着急了,所以自己的身子才會如此明顯的每況愈下。
微風徐來,將沈貴妃畫像吹得飄來盪去,可那明眸含笑,一直溫溫柔柔地瞧着宇文溫,恍若阿菀還在世一般。
宇文溫感覺到畫像上的目光,挺直了脊樑,朝着畫像所在的地方微笑道:“阿菀,再耐心一些,至少一年的時間......”
王內官不敢看宇文溫。為免朝內外的臣子窺視宇文家的江山,宇文溫一直命信得過的御醫暗中診脈,所以就連桓槊都不曉得宇文溫目前的真實狀況。
“朕雖看着還中用,其實內里早已千瘡百孔。王公不必勸慰朕,至多不過兩年,這把龍椅便要換新主了,朕如今當真算得上是強弩之末。”他以玩笑的口吻來調侃自己所剩無幾的性命,聽來簡直令人落淚。
王公,陛下已經很久沒這麼叫過他了。
王內官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待轉過身面對宇文溫的時候,面上又恢復了笑容:“御醫不是也曾說過,只要陛下好好調養,不那麼操勞,還是......”
“大廈將傾,風雨飄搖,朕如何放得下心呢。唉。”宇文溫長嘆一聲。
三日後本該是宇文溫與靜影一同回桓府,但由於宇文溫感染了風寒,卧榻不能起身,所以只有靜影回去。
馬車顛簸,路遇鬧市,靜影忽然想起那日與成璧再見,他拚命攔在自己馬車前,於是掀起車帘子,果然瞧見那日二人會面的酒樓。
只是如今繁華依舊,故人卻不知飄零去往何方。
成璧他......應當一切安好吧。
靜影放下車簾,心卻猶如擂鼓砰砰亂跳個不停。桓家於她而言,無異於虎狼窩,如今她要再投身到那虎狼窩去,也不知桓槊會否大逆不道,作出什麼悖逆之事來......靜影拿不準主意,先前有宇文溫陪着還少些焦慮,但現在宇文溫在摘星樓養病,自己心中難免忐忑不安。
主弱臣強,難保桓槊不會生出些什麼心思來。
這樣一路想着,不知不覺竟已到了桓府門口,阿香小聲提醒道:“姑娘,咱們到了。”
阿香心中也滿是忐忑,當初為了搏一命選擇和靜姑娘一同去往宮中,原想着今生今世死都不要再回來了,可是造化弄人,今日竟又重遊故地,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阿香攙扶着靜影,能夠感受到靜影整個人都處於一種繃緊的狀態,桓府管家上回是吃了板杖,不知這次......
二人走到桓府門口,迎接她們的仍然是原先那個管家,只是目光下移,卻發現管家的一條腿已然瘸了,且瞧着樣子,應當屬於新傷。
靜影搭着阿香臂膀的手忍不住抓緊了香的手臂。
與此同時,阿香也有些恍神。
聽聞這管家是從桓大人未發跡時便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算得上勞苦功高,竟就這麼將他打瘸了一條腿,那麼其他人呢......
靜影跟在老管家身後,他步履頗慢,靜影跟着他走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敢問管事,從前伺候我都那些婢女呢。”
老管家緩慢而又吃力地轉過身子,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似乎全然不將自己的狼狽模樣放在心上,答道:“姑娘說的可是小院的那些人?”
靜影點了點頭。
老管家先是嘆了一口氣,靜影的一顆心瞬間被提吊起來,老管家緊跟着搖了搖頭:“大人的手段姑娘是一貫曉得的,那些人也算是可憐,下場竟連朱漆都不如。”話至此處,老管家便不願意再說下去,靜影已然料到。
朱漆被發賣到不知何地,那些人的下場......靜影不敢深想下去。
“這是何地?”眼見着越走越偏僻,老管家躬身恭敬道:“請貴人更衣,阿香你與我先下去,待貴人沐浴更衣完畢自會有奴婢領路。”
入了夏,長廊上滿是藤蔓葉子,原先本是沒有的,因為靜影一句喜歡,桓槊命人連夜培植,初開始時看不出繁盛茂密的樣子,待她走後藤蔓才像瘋了似的攀爬上來,竟也亭亭如蓋矣,已能為人遮陰了。
細數來,不過就是這一二月間的事。
阿香不放心靜影一個人呆在此處,不肯跟老管家下去,靜影卻知道,若是桓槊真正想要懲處一個人,那麼無論怎樣都一定會如她所願,而自己和阿香不過是擋在馬車前的螳螂,妄自可笑罷了。
她輕聲道:“阿香你隨管家下去吧,不必擔憂於我,大人與我關係親厚,不會為難於我的。”她在賭,賭桓槊不屑對她如何。
宇文溫放心將自己送回桓家,便已表示對桓府的信任,若是自己在此遭遇不測,那麼君臣之間必然分崩離析。
本來二人之間的關係便可說是危若累卵,不堪重負,桓槊在等一個機會,而宇文溫,又何嘗不是在等一個一擊即中的機會呢?
她大方地站在廊上,很快有婢女低着頭將她領到一間房內。
這房間瞧着有些熟悉,正當靜影回憶之時,身後的房門倏得一聲被人關上。
自屏風后緩慢走出一個人影。
數日不見,桓槊竟憔悴了許多。也是,在蜀地時他遭遇刺殺,肋間被人刺了一劍,那時便失血不少,如今面色不好也是理所當然的。
“桓大人這是作什麼?”他不說話,靜影便主動發問。
他的影子緩慢地靠近,卻在距離靜影一尺的時候停住了腳步。
他的身量頗高,所以每每凝視靜影時總有居高臨下之意,他沒有回答靜影方才的問題,而是問道:“那日我對你的承諾,今日仍然......”那日的承諾?
靜影凝神想了想,究竟桓槊曾許諾過自己什麼。自己與他最後一次相見應當是在宮內的宴會之上,那時他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