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姑娘,我瞧着咱們這位陛下可是溫和體貼,您莫不是真的動心了?”自靜影回來之後便一直茶飯不思,魂不守舍的,阿香還以為靜影和自稱為宇文韶的宇文溫打過了幾次交道之後,便為他所動心,於是忍不住打趣道。
靜影冷冷瞥了她一眼,開始卸自己的耳環。
每日頂着一頭珠翠到處行走當真是勞累至極,十幾年了,她始終都沒有真正習慣。
靜影任由青絲散亂在腦後,窗外已經開始有蟬鳴了,在這時節叫得人心煩意亂的。
“他一定有更大的陰謀,只是我怎麼看都看不出來,他究竟想利用我做什麼?”阿香兩手捧着臉,幾乎困得要整個人都趴在梳妝枱上,一聽靜影又念叨這些自己根本聽不懂的話,不免困意更深。
“他好像知道我很想留在宮中。可......我身上有什麼是值得他利用的。”縱然宇文溫自己的處境也並不太妙,可靜影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幾乎可以稱作是一無所有,那麼宇文溫是為何要籠絡於她。
“靜影,你想好要做什麼抉擇了么?朕可是拭目以待呢。”桓槊,終於要回來了。
他為什麼不死在蜀川呢?靜影捏着手帕,閉上雙眼,明明......就差那麼一點,為什麼匪徒刺中的不是桓槊的心臟,而只是他的肋間?
宮人說他就像魏國的神明,他真的是神明嗎?
神明不是該慈悲為懷,保護世人的嗎,可是為何桓槊殺人如麻還能夠這樣肆意暢快地活在這世間,為何總是好人就該去死,而壞人可以盡情地活着?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靜影忍不住質問出聲,倒將悶頭栽倒的阿香給嚇得一激靈,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張着一雙惺忪的睡眼,雙目迷離地問道:“發生何事了,姑娘?”
靜影轉過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柔聲道:“我沒事。”便叫阿香回房睡去了,屋外自有伺候的宮人,不用阿香再像原來在桓府那樣守着夜了。
阿香打了個哈欠,將門闔上,看見屋子裏原來亮着的蠟燭被吹熄了,她才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房間睡覺。
第二日流水的賞賜便送到了“蒲葦居”。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蒲葦居的含義便出自於此,原本是讚頌男女間情比金堅,如今看來倒頗顯諷刺。
她對桓槊,可沒有半點堅貞。
“哇!姑娘你快來看這手釧,是南海的珊瑚手釧,陛下可真是大手筆,這手釧放到市集上,可是千金難得的!”阿香看這些寶物看得目不暇接,每看到一件寶物便忍不住大聲讚歎,吵得靜影頭疼。
靜影曾貴為陳國公主,見識過世間大多好物,所以宇文溫送來的這些東西並不在她眼中。
“姑娘這......這枚金絲攢珠鳳冠好美!”阿香翻開上面的寶物,一眼便瞧見那閃閃發光的鳳冠,只一眼,靜影見了那鳳冠便衝到阿香面前奪過那枚鳳冠,而後小心翼翼地將其捧於手心。
“它怎麼會在此處?”靜影不敢置信,然而一想到當初是魏軍血洗陳都,一路直搗,便又覺得並不奇怪。
士兵們搶掠了好東西大多會自留一些,然而當朝皇后的鳳冠,卻是沒人敢私藏的。
這頂鳳冠,乃是母后初嫁之時所戴,是父皇親自設計的式樣,廣搜天下美珠鑲嵌,又找能工巧匠打造之,可謂是費時費力,是母后一生之中最珍愛之物。
然而世間好物不堅固,父王母后的當初固然美好,可一旦容顏不再,君王的愛意便也隨之遠去。
這鳳冠,靜影只看見母后悄悄拿出來幾次。
每一次,都是母后最傷心的時候。
只有看到這頂鳳冠,母后才能回想起曾經父皇的鐘愛,才能在寂寂的陳宮中支撐着,度過自己的下半生。
“姑娘,這鳳冠好看是好看,只是樣式看起來有些老氣。”阿香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沒有注意到靜影的異常。
宇文溫怎麼會將這頂鳳冠當作賞賜給她?
懷疑的種子一旦生根,便始終如影隨形。
從最初見面,她便覺得此人並不簡單,直到昨天宇文溫終於撕下他的面具。
“阿香,你去告訴送來賞賜的公公,你讓他回復陛下,就說無論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只要陛下願意留我在宮中。”落子無悔。
——
“哦?她真這麼說?”宇文溫對着沈菀的畫像,頭也沒回。
送賞賜的薛公公的嗓音頗尖利,像是要打鳴的公雞:“桓小姐是這麼說的,奴婢也不曉得是什麼意思。”話里話外有打探之意。
宇文溫笑了笑:“這個桓小姐,說話真是雲裏霧裏阿。”
——
終於回到了桓府。
一路風塵僕僕,桓槊的傷口在半路數度崩開,他卻輕描淡寫地將傷口上的布扯得更緊了些,然後又繼續加快行速。
桓槊回到府上時,傷口已將裏衣都染紅了,好在他穿的盔甲和深衣,那些兵甲看不出來,只是傷口和衣裳黏在一塊,脫下來的時候想來是要受些罪了。
不過這都是小事罷了。
以前在前線殺敵時,再苦再難的境況他也遇見過,這不算什麼。
“靜影呢?”桓槊忍着怒意,質問管家。
可憐桓府管家幾乎被主人的氣勢嚇了個半死,自從知道靜姑娘失蹤之後,老管家每日都睡不着覺,想到自家大人對靜姑娘的看重,老管家恨不得立刻便自裁謝罪,但必須先給大人一個交代。
“你是我桓府的老人,本大人是信任你才將一府的職權下交於你,可你竟連一個大活人都看不住!”桓槊氣急攻心,猛地一腳踹在老管家心窩處,將人踹得一丈遠。
老管家幾乎昏死在原地,口角也溢出了血跡,看着老管家花白的鬍子直顫悠,桓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還不滾出去派人找!”
念在老管家上了年紀,勞苦功高,桓槊這才放了他一馬。
“桓大人接旨!”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宮裏來的,這彷彿被掐了脖子的公鴨嗓子,桓槊聽了便不耐煩,但無論如何總要給宇文溫一些面子,於是他忍着脾氣,板著臉命人將宣旨的公公請進來。
那公公見了一張冷臉的桓槊,心裏也有些發怵,直嘀咕着,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得罪了桓大人,並一邊祈求着桓大人可千萬別把氣撒在自己身上。
“桓大人不必多禮,咱家只是來傳個口諭,陛下只是想召您進宮商量一些事情。喲,桓大人傷得不輕,咱家這就去回陛下說您需要靜養......”姚公公見桓槊面色蒼白,脫下盔甲的衣裳上隱約能瞧見粘稠的濕跡,立即討好似的要替桓槊回來陛下的邀請。
不料卻被桓槊一口回絕:“公公的好意,桓某心領啦,只是桓某正好有些事情想請陛下幫忙,公公請。”
於是桓槊才剛下馬,便又駕馬前往內宮。
宇文溫坐在摘星樓中,左手與右手對弈,見桓槊來了,也不管他行禮了沒有,便拉着桓槊坐在自己對面,笑道:“桓卿,你可算來了,朕有件大好事要與你共享!”
桓槊拱手行禮:“陛下,禮不可廢。”仍然執意叩拜,如今他功高蓋主,在朝堂中一人獨大,縱然他並不畏懼朝臣門蜚語流言,但為了少一些麻煩,面子功夫,總還是要做的。
宇文溫很少見桓槊比自己虛弱的時候。
他們相識頗早,年歲又相當,曾經是不可多得的知己,然而終歸是越走越遠。
“桓卿此去可還順利?”宇文溫落下一白字,狀似無意地問道。
桓槊牽起嘴角:“幸不辱命,亂臣賊子已盡數被誅殺。”劍南道靠蜀地邊緣,長年有匪徒流竄,而匪徒又和周邊不臣小國勾結,在蜀地狼狽為奸,肆意殺害朝廷命官。
此次宇文溫派新臣上任,囑咐桓槊暗中相護此為其一,第二便是殺這些匪徒一個措手不及。
“如今匪徒清繳乾淨,小李大人便可以安心管轄劍南道了。”提起這個小李大人,桓槊只覺得好笑,他不知宇文溫何時這樣眼瞎,竟看中了他去管轄如此兇悍的劍南道。
須知蜀地民風彪悍,李成璧這樣的文弱書生去,只有送死的命,且他似乎還是個頭腦愛發熱的蠢貨。
不止身體羸弱,理智也不行。
初到劍南道之時,他不知發了什麼瘋竟然妄想刺殺自己,口中還一直喊着“桓槊你這小人,你怎能如此對她!”如此狂吼亂叫,吵得桓槊幾乎下令讓樂游直接送他歸西。
不過好在最後理智佔據了上風,這個人,還不值得自己那麼做。
話又說回來,自己和他很熟么,怎麼聽他言語之中,好似自己虧欠他頗多似的。
李成璧......李......成璧,陛下未賜姓之前,他叫作什麼來着?成......璧?
桓槊忽然福至心靈,張口詢問對面之人:“陛下可知浮光躍金後面是什麼?”
宇文溫笑道:“自然是‘靜影沉璧’阿,桓卿的學問可一向不錯,怎麼會問起這個?桓卿不會是忘了吧......”
“靜影......成璧。”原來如此,他喃喃念着,目光之下逐漸凝聚起一片嘲諷。
宇文溫又落下一枚白子,笑道:“桓卿你輸了。”只不過一步大意,便滿盤皆輸,敗局來得如此之快。
桓槊才回過神來,看宇文溫嘴角掛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問道:“陛下有什麼高興的事要告訴臣?”
宇文溫蹙起了眉頭:“朕喜歡上一女子。”
倒是個新鮮事,桓槊的眉頭微挑,他想像不到,宇文溫這輩子竟然還能說出這幾個字。
“長得頗似仙去的貴妃。”那便能說得通了,桓槊一向知道宇文溫對沈貴妃情深無比,但這也還不值得宇文溫如此歡喜。
“朕疑心她是貴妃化身,來解朕相思之苦的。”此話聽來可笑至極,但從宇文溫口中說出,卻又顯得不那麼荒謬。
因為宇文溫追求極樂與重生,已達癲狂之境,可以說宇文溫最大的軟肋便是沈貴妃,只要與沈貴妃有關,他便會毫不設防。
桓槊並沒有疑心於他。
“朕喜歡她,想納她為妃,可又不願意委屈了她,桓卿,你說怎麼辦?”宇文溫的表情很是苦惱,似乎真的毫無辦法,想讓桓槊拿個主意。
桓槊笑了笑,遂道:“這再簡單不過,就讓那姑娘自稱是臣的義妹,這樣的身份,已是夠了,不論陛下是想封美人還是封充媛,都足夠了。”
宇文溫聽完桓槊所言,立馬喜形於色,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果然還是桓卿最知朕意!吩咐下去,賞桓大人良田百畝,珠寶兩箱!”
桓槊將棋盤上的黑子全都收籠回缽,面上笑意淺淺。無論宇文溫喜歡誰都好,他永遠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