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夜磕糖

第5章 雪夜磕糖

靖國公府正廳的簾籠一掀,風雪裹着白清梧將她送了進來,羅老夫人忙叫侍女上去扶住了長媳,又叫人拿棉拍子來為她拍身上的雪粒子。

“……方才在廊下拍了拍雪,怕把涼氣兒帶進來。”白清梧被侍女們服侍着好一陣兒折騰,這才脫了外頭的大襖,坐在椅上,“可真是開天闢地頭一回,竟能等來聖上的回禮。”

她捧着熱茶,飲了一口,方才緩下氣兒,一樣一樣地同婆母說,“一桌九葷六素三冷菜的宮宴,六筐子柑橘、另有遼東的鹿肉、豬羊、海鮮等年貨,林林總總的總共拉來了一小車,還有一列兵書策論,星兒瞧見該高興了。”

羅老夫人聞言,只覺咋舌,“……咱們家世代的勛貴,年年冬至節都能接到宮裏的賞賜也不稀奇。可今兒不年不節的,怎麼宮裏頭賞下這麼老些好東西?老大媳婦,你想想你方才清點的,這些豬啊魚啊,倘或不提是宮裏頭送來的,像不像是……”

她壓低了聲音,“走親戚的?”

白清梧心裏倒不是沒有數,她略想了一想,笑着回婆母,“宮裏人說了,這是聖上替公主賜下的回禮,兒媳原想着,是不是這回參加這次生辰宴的人家,都收到了,豈料那內官公公說了,只咱們家有。”

“前兒天使來頒太娘娘的懿旨,言稱着咱們家星兒為駙馬爺,今日聖上又賜下了這樣家常的禮物,我尋摸着,大約是真瞧中咱們家星兒了。”羅老夫人琢磨着說道。

老夫人的想法不無道理,白清梧笑着說是,“星兒一心想同他父親一般,提槍守邊,把莽古哈人打回老家去。從前他年紀小,兒媳尚能摁得住他,如今他大了,個子越來越高,本事越來越大,又是個有志向的,兒媳是再也管不住了。倘或他真有幸得尚公主,說不得能叫他安穩幾年。”

羅老夫人嘆了一口氣,“你公爹和你四叔都死在遼東,如今家裏頭這一輩的男人們又往北境去了,外頭看咱們,不知道的艷羨一句鐘鳴鼎食、簪纓世家,知根知底的,誰不知道咱們家的辛酸苦楚?若是星兒當真尚了公主,才是咱們家的幸事。”

她年紀大了,說著說著便老淚縱橫,“總不能一家子男丁,一個兩個的,全填到北境去!”

白清梧連忙上前為老夫人拍背,哄着她說道,“如今您膝下五個孫兒、三個孫女,個個都活潑可愛的,二叔如今又回來了,家中的庶務往後有二叔打理着,又能常伴您身邊兒,豈不是比往前兒舒坦些?您可別哭了,叫人瞧了,還以為又是我氣您呢!”

一句話將羅老夫人說的笑起來。

她這大兒媳出身渝州城,性子潑辣,彼時她千里迢迢嫁到帝京來,洞房那一晚傳來了老靖國公戰死的消息,白清梧的夫婿顧長夙的喜服都沒脫,便趕去了北境。

那時候家裏人老的少的全慌作一團,連羅老夫人都一口氣沒上來暈厥了過去,一家子都全然沒了主意。也就是在這個當口,這新入門的長媳白清梧蓋頭一掀,摘了滿頭的珠釵,坐上了正廳,吩咐東西,收拾山河,把這一大家子都安置的妥妥噹噹。

她一向脾氣潑辣爽利,常常把羅老夫人噎了個胸悶,才有了如今這個笑話。

玩鬧歸玩鬧,白清梧哄好了老封君,還是正正經經地坐下來同她說著自己的想法。

“聖心不可妄自揣摩,咱們說什麼都不算。哎呀您可是不知道,公主殿下生的那叫一個玉雪可愛,冬至夜那天夜裏頭,她栽了個小跟頭,趴在地上跟個下凡的玉兔似的,我把她抱在膝上哄,她一口一個嬢嬢,直叫得兒媳心軟如棉,恨不得當時就抱回家來。”

羅老夫人最是知道自家長媳拼女兒的執念,說句不好聽的,世子下頭兩個弟弟,全是她拼女兒失敗的成果。

“那可是金枝玉葉,你還想抱回家?發什麼春秋大夢呢!”

白清梧笑着聽婆母打趣她,也不着惱,只故作無奈地攤攤手,“反正沒有女兒,兒媳這輩子算是廢了。”

婆媳兩個正說著話,白清梧身邊的婢女卉木掀簾進來,輕聲回事。

“回夫人的話,二夫人往宮裏打聽了一下,只說是咱們府上世子爺為公主準備的禮物委實用心,聖上龍心大悅,才賜了賞。”

白清梧怔了怔,琢磨着說道:“禮是我備下的,是一樣和田玉製成的擺件,的確是用心,可不至於令陛下龍心大悅吧?”

卉木瞧着老夫人和夫人滿臉疑惑,連忙將后話說出來,“世子爺又單送了一樣,是一朵凍在寒冰里的山茶花,用琉璃碗盛着,公主愛不釋手,陛下才高興的。”

羅老夫人同白清梧默默地對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地道了聲,“去請世子。”

兩人話音剛落,簾籠忽的被掀開了半邊,顧景星由外頭的風雪世界走進來,肩頭落了些新雪,一入這暖融融的世界,便倏地消融了。

他躬身向祖母、母親問安,聲線不緊不慢,明明九歲多的年紀,卻有着超出年紀的沉穩。

“孩兒摘了母親的一朵‘十八學士’,特意給您賠罪來了。”他言罷,頓了頓,“是連根兒拔的,剪了一截放在冰鑒裏帶到了慶州。”

這時候白清梧哪兒還顧得上心疼自己辛苦培育的花兒,只略過去這截,笑着試探兒子,“如何這般用心?可也是覺得小公主可愛?”

顧景星微怔,抬眼見祖母同母親一臉希冀地望着他,他道一聲是,“不過兒子並非因公主可愛,而送這一份兒禮。”

他在祖母和母親的疑惑目光下有些不自然,清咳了一聲掩飾,“六千將士為國盡忠,親眷哀慟欲絕,父親為這這六十萬兩撫恤金上下奔走……幸有鎮國公主破局,孩兒之所以用心備禮,緣由在這裏。”

白清梧理了理頭緒,只覺得今日哪裏怪怪的,她拿指節抵了抵太陽穴,忽的抬起頭來,銳利一眼望過去。

“平日裏,娘說十句你能說一句不錯了,如何這會兒娘還沒問,你就滔滔不絕起來?”

應娘的,還能看不出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兒什麼樣?白清梧似有些瞭然了,倒也不拆穿他,只笑着同羅老夫人對了個眼色,揮手叫他下去。

“行了,母親明白你的意思了。方才我往宮裏遞了帖子,明兒一大早你同母親一道進宮謝恩去。”

到底是不到十歲的孩子,顧景星聞言一怔,將將想拒絕,卻見母親一眼瞪過來,“明兒是一定要去的,別費功夫找借口了。”

少年被噎了回去,倒也不分辨了,只頷首應了聲是,告了退。

又是一夜風雪肆虐,到了第二日晌午,整個帝京城的銀裝素裹又多了幾分厚重,靖國公府的馬車駛出去,闊大而沉重的車輪攆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白清梧今日尤其的神清氣爽,腳步輕快地走在宮苑內,倒是隨在身後的靖國公世子,步履深穩,比自家娘親還要更穩重些。

宮娥依着太後娘娘的意思,引着二人入了仁壽宮,將將踏進了宮門,白清梧依舊像從前每回進宮一般恭謹垂首,冷不防一個雪糰子就一顆炮彈似得衝過來,一下子就撲在了白清梧的懷裏。

“靖國公夫人!不對,是嬢嬢,聽說你要來瞧我,我做了好些好吃的。”乘月睜着烏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白清梧,盛情邀請,“你要不要去我的小屋做客?那裏可以染指甲,做糖果,還能給娃娃梳妝打扮呢!”

白清梧被這一雙明凈無邪的大眼睛望着,心就一寸一寸地軟下去,她蹲下身,將雪糰子攬在懷裏抱了一抱,旋即哄着她。

“您那兒可有搗花的臼?我帶了兩朵緋扇月季給您,一時我拜見過了太後娘娘,同您一道兒搗月季花,染指甲?”

她說著話,果真從袖袋裏取出了兩朵嬌艷欲滴的緋扇月季花,遞在了乘月的手裏。

乘月只見過現成的花泥,自己上手搗花可是頭一回,她無比興奮地接過花兒,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那你快去見我祖母,我就在這兒等你來。”

白清梧就輕聲囑咐身後的顧景星,“你在這兒陪殿下玩一會兒,母親去去就來。”

乘月這才瞧見顧景星,濃睫忽閃了一下,去牽顧景星的手,“哥哥陪我玩兒過家家!”

說著,她就要牽着顧景星旋身往自己那一片玩鬧的小天地走過去,顧景星的手被軟乎乎的一隻小手牽着,回身以眼神向母親求救,白清梧卻拿手在自家脖子上一抹,無聲地威脅他好好的。

顧景星轉過身,只得耐下性子隨着乘月走。

仁壽宮的偏殿專圈了個地方給小公主玩兒,這裏有木頭蓋得矮屋子,木製的灶房、陶制的小碗小碟,再有小小的桌椅板凳,對坐了一對兒布娃娃,簡直像一個縮小的家。

乘月往鋪了地衣的地上一坐,仰頭招呼顧景星,“哥哥,咱們過家家好不好?我是娘親,你是小娃兒,你下了學回來,問我要飯吃,可以不可以……”

顧景星的面色一僵,拒絕了她的提議。

乘月撅起嘴巴來,“那玩什麼?”

她冥思苦想,忽然有了主意,叫雲遮把她製糖的模子和一碗凝固的糖漿拿過來,展示給顧景星看。

“哥哥,我們開糖果鋪子呀!”她拿過一隻小魚形狀的模具,拿小勺挖了點五色糖漿放進去,使勁兒在小桌上一壓一磕,就做好了一隻糖果,“你瞧,我把這些糖果冰一冰,一時就擺在貨架上賣。”

她最愛做糖果,偏殿裏有她小小的糖果鋪子,上頭還是陛下御筆提的字:雪兔糖鋪子。

小女兒一團孩子氣,說話間已經開始念念有詞地壓糖果了。

顧景星打從會走路起,就沒有玩過過家家的遊戲,這一時眉頭不自覺就蹙起來了。

可惜母親才進去一時,也不知道多會兒才能出來,他往小公主那裏看一眼,不哭的小公主少了幾分可憐,嬌憨又可愛,這會兒正拿小胖手磕一枚白桃形的糖,大約是糖漿有些軟了,竟磕不出來。

小公主磕不出白桃糖,正急得冒汗,手裏那隻模具就被拿了過去,她抬頭一瞧,哥哥正半蹲在她面前,將那小白桃往桌上一磕,一粒白桃糖就滾了出來。

乘月驚喜極了,豎起大拇指往顧景星的面頰上點了一下,“哥哥可真厲害!”

她的手指軟乎乎地,像是雲朵輕輕撞過來,顧景星怔了一怔,旋即低下頭,同乘月一道磕糖。

有了哥哥的幫忙,乘月眼前的小托盤裏沒一時便磕出了花花綠綠的小糖果,她心裏高興,越性兒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托着腮望着托盤裏各式各樣的小糖果,再瞧了瞧一旁坐着的顧景星,越看越滿意。

靖國公夫人生的美,她的孩兒也不差,皮膚白白的,鼻樑高高的,除了手涼了點兒,就沒什麼缺點了!

前兒夜裏,他給自己洗手,還背着自己出了琉璃房子,她原本因為爹爹不來正傷心,可是看見他來了,好像她的傷心不高興就全都一掃而空了。

乘月美滋滋地盯着顧景星看,只覺得滿意極了:多適合做我的駙馬呀,到時候和駙馬一道兒,在靖國公夫人的懷裏撒嬌,想想就覺得很開心。

雲遮瞧着公主趴在地上,偏殿沒生地龍,她生怕公主受涼,這便輕輕走過去,彎下身子正要說話,卻見小公主美滋滋地撿了一顆糖果,展示給雲遮看。

“今天是本公主同他大婚的日子……”乘月突發奇想,說出了心裏話。

顧景星在一旁忽聽到這句話,皺着眉頭輕聲打斷她,“說什麼胡話呢?”

他這一句下意識的話脫口而出,卻在下一刻瞧見公主癟了癟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顧景星心裏沒來由地一慌,端起了盛糖果的托盤,遞給了雲遮。

“這位姑姑,請你吃我們的喜糖。”

雲遮聞言,先是一愣,接着便笑眼彎彎地接過了顧景星手裏的糖果盤。

顧景星後知後覺,往托着腮正望着他的小公主看一眼,小女兒眼睛彎成了月牙,唇邊笑出了一隻淺淺的小渦,些許得逞后的小小狡黠。

他蹙眉,眼中湧入幾分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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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公主乃是人間小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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