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120章
戊寅年九月初九,重陽佳節傍晚,總兵府內為懷胎三年零六月的夫人生產忙得人仰馬翻,外有烏雲墜頂,妖霧瀰漫。
東南角的觀敵樓上,那鎮壓邪祟的乾坤弓上閃出道道紅芒,豈知這乾坤弓內另有乾坤?
卻原來早在西崑崙渡厄真人借這神弓來此鎮壓蚩尤殘魂之時,混沌便已算到封神之事,於是便以這弓為媒介,造就一方結界容納自己的一抹神識化身棲身。
那神識化身與混沌本人同思同想,有她一半能力,自棲身於乾坤弓中之後,常時將目光放在李府之中,觀他一家也還算是一派和樂。
雖然‘混沌’早就做好了待本源轉生之後,本世界天道會開始着手修正這因她倒來而脫離自然發展的那部分框架,但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在‘混沌’的注視下,李靖看都未曾看過一眼,便派人丟掉了新生兒,所幸她早有后招,而在青蓮的叮囑下,元始天尊也依樣照做,不曾生出什麼其他心思。
‘混沌’就在弓內的結界裏畫一方天幕瞧着,看着青玄這顆總被元始天尊吐槽長壞了的黑芝麻湯圓,將自己的轉世拉扯到七歲大小,教得她萬事俱懂氣息用法器掩藏之後,因躲避三災,而不得不把她一個人留在山上。
也就是這個時候,小哪吒因修行而下山到了水邊,拿着她的混天綾把東海那才滿十歲的小龍王自水晶里攪出來,‘混沌’倚在榻上瞧見那一幕時,怔住了——
因為她第一眼就認出那小龍王乃是應龍神君庚辰轉生而來。
雖然在意料之外,但這小龍王的出現,確實改變了她原本算好的事情,按照她二次推演的正常發展來說,哪吒在七歲時應該是去到海邊,被生父母認出,之後因擊殺一頭龍子,而被迫經歷受些皮肉之苦。
接下來不幾日,哪吒帶着那小龍王來到了陳塘關,確實遇着了生母,但並未相認,同日晚間,遇見生父,不僅沒有相認,反而起了口角,差點讓哪吒拿着自己的寶貝弓一箭射死李靖......
事情發生了變化,‘混沌’不是很能拿得準是本世界天道在暗中修正框架排斥自己,還是因為一直漏算了庚辰。不過總得來說,事情的發展變化還在她的可接受範圍之內,於是也就聽之任之。
‘混沌’在乾坤弓里待的安穩,直到哪吒十四歲時,一直苦尋她不得的魔王尋到了李靖家裏,把李靖惹來了這東南角樓,‘混沌’知曉一切事端,自然對李靖放不出什麼好臉色,若非他還有用,她甚至沒有出手相救的心思,但也因石記曾經跟隨蚩尤,她帶領無數隨從在此方作亂,也引得蚩尤殘魂蠢蠢欲動。
在弓內瞧着他被魔王狠狠羞辱了一番之後,‘混沌’這才現身趕走石記,將蚩尤殘魂重新踩回牢籠之中。
早知庚辰出現之後沒個安寧,‘混沌’在觀望哪吒的畫幕前又起一幅,卻是用來觀測那東海的小龍王。那小龍王為了哪吒做的事——
拔鱗、去皮,煉製寶物送到哪吒面前。
‘混沌’瞧着都替他覺着疼,偏他慘白着一張俊臉卻一言不發,在哪吒面前硬作沒事人。
哪吒十五歲生辰時,那小龍王發現了她女子扮男裝,做了一番準備后,跑到月老府里,求了一根紅線。
‘混沌’縱然是冷心冷情的,但見庚辰如此作為多年,多少還是有些心軟,念及他的死劫未過,於是使法兒點了月老一點,教他心感此人來日將有大殤,卻不能得知緣故為何。
最終,月老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況下,擇了一根具有靈性的紅線送給那小龍王,小龍王將那紅線一分為二,依照月老的叮囑,將其中的一半做發繩,系在了哪吒的頭上。
對於小龍王的小動作,‘混沌’覺着好笑,但一想到被綁紅繩的那個是自己的真身轉世,便又不那麼笑得出來。只能再次推演推演,一封信傳給青蓮,讓她告訴元始天尊,事情走向發生了些許變化,需得要多加註意封神一事。
當小龍王的小表妹出現在干元山時,‘混沌’擺弄着棋盤,瞧着她心上那顆魔物用來惑亂人心的隨心蠱,覺得一陣頭疼。
隨心蠱,蠱如其名,但卻會無數倍的放大心中惡念。
也許被下蠱的人本心只是想讓人摔一跤,瞧個熱鬧,可這一絲惡念被隨心蠱放大后,便會把惹人摔跤的心思變為挖掘陷阱,以圖把人活活摔死。
能被種下隨心蠱,則說明此人心中必定有欲,只是眼下未行惡事只是因為那隨心蠱還未得到陰暗情緒的養分,一旦隨心蠱感受到陰暗情緒,便會開始勾動人心中的欲。
但‘混沌’只是頭疼了一小會兒,便把這小表妹放到一邊去了,說來還是因這位小表妹實在太弱,弱的‘混沌’甚至不需要抬手,遠在千里之外也能憑心念碾殺了她。
但事情就是這樣突然,突然到那小龍女用一片龍鱗做了替身,在龍宮裏裝作父慈子孝,暗地裏與魔王勾結上,‘混沌’本不想理旁人家事,可那小龍女處處盯着哪吒,甚至利用着從魔王那裏學來的奇詭法術去將那小龍王困在陣里。
無奈之下,也只得一點寒光,將那龍鱗打回原形,逼得西海龍王不得設法把小龍女真身拘回龍宮。
不過也正是這件事,哪吒從北溟海里把‘混沌’鑄的無定四象劍給尋出來了,又一次送到了小龍王手裏。
當小龍王的生辰誕上,那被拘宮中不得自由假意溫馴的小表妹精心備了禮物,不料剛進龍宮便被拒了心意,於是一怒之下,跑到了魔王洞府之中,提出與魔王用哪吒換小龍王的交易。
此時此刻,‘混沌’瞧着在陳塘關內閑逛着的哪吒和小龍王,是真的覺着牙疼!
但是當庚辰小心翼翼地將那餘下的半根紅繩綁在哪吒的小指上,才走後不久,那龍女便孤身一人趁着夜色到了干元山下,百丈龍身,衝著山門前的一個點猛衝猛撞,雖然瞧着好像沒什麼作用,但是當她撞折了龍角,碰碎了鱗片后,那血跡染在結界上,結界莫名的沒有了那般穩固,甚至有些搖搖欲墜。
考慮到魔王,‘混沌’叫了哪吒,勾着她與自己的牽連,喚她到這角樓上來,然後縱起乾坤弓,一箭破西南,將那小龍釘在山壁之上,順帶阻隔了那隨心蠱與下蠱之人的感應。
可當哪吒與魔王一眾人斗得正酣,小龍王從東海的慶生宴上跑了出來,循着約定來到干元山,在千鈞一髮之際,毫不猶豫地擋住那傷人暗箭。
縱然不是乾坤弓所發,可震天箭始終是震天箭,這一箭穿了頸,又被抽去龍筋,‘混沌’是真的覺到了頭疼,她知道這小龍王死劫未過,可她只有真正的‘混沌’的一半能力,她推算不到這小龍王是死劫原是應在這裏。
哪吒將小龍王的魂魄封在軀殼裏,帶着他上了崑崙,無意中卻將那龍筋遺落,但‘混沌’此時顧不得太多,只能二次推演那小龍王生門何方,否則來日背起這人情債——
難還。
小龍王的軀體被帶離維持他魂魄不散的蓮池時,‘混沌’將他的殘餘的部分魂魄收走,暫時以弓內的乾坤之力將養着。
餘下那一魂一魄,在亡命之際,莫名進了他送給哪吒的那枚逆鱗打造的防身法器之中。
瞧着哪吒俯首屈膝,低聲下氣的求人時,她想,若是當時肯對庚辰和顏悅色一些,他應該不會偷偷跑下來。
瞧着哪吒被逼得退無可退,削肉剔骨還父母時,她想,這一場劫難總算走完一半,接下來青蓮要受苦了。
青蓮依照‘混沌’的吩咐,留下兩顆青蓮子在元始天尊處,同時在他心裏埋下一顆讓他不敢擅起別心的種子。
儘管青蓮知道乾坤弓里的‘混沌’並非是完整的混沌,但為了混沌,青蓮聽她的話,沒有想過後路,把自己拆的徹底,組成了哪吒三頭八臂的法身,從此棲息在她識海深處,等她的天道徹底回歸那一日。
哪吒以蓮華身醒來去追殺李靖時,只因他還有用,‘混沌’忽略着情緒,任由太乙真人去尋了燃燈佛祖借玲瓏塔來制約哪吒,救了李靖一命。
哪吒身陷玲瓏塔時,碧火佛光之中,青蓮在哪吒的識海中不動聲色地調動着‘混沌’之力,替她強化這副新的身軀。
碎骨之痛與佛火灼燒時,小龍王那一直避在鱗中的一魂一魄到底是沒忍住,明知曉自己解不了哪吒的痛,卻還是從鱗里出來,在她身前儘可能的阻隔着那侵襲而來的火焰。
那一刻,‘混沌’一向掛在臉上的漠然之色瓦解了些,化作一道紅芒劃過夜空。
五龍山下的時光凝滯,‘混沌’在文殊廣法天尊的眼皮底下,踏進塔里。她緩緩地蹲下身來,白皙的手背貼在小龍王的額心,輕聲嘆道:“真是個執着的小傢伙!罷了,圓你一世罷!眼下你魂體不全,又太孱弱,想來那百川會處的擎天柱,坐落於萬劫無移大地根上,養全你的魂魄,應是不難。”
拈指回眸間,指尖紅光逸散,裹挾着小龍王那脆弱的魂體向極東而去。
那山上有一塊巨石,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圍圓。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上有九孔八竅,按九宮八卦。四面無樹木遮陰,卻有芝蘭相襯。
此後,她一邊瞧着哪吒,一邊瞧着那塊巨石。
自小龍王徹底離開之後,哪吒變得沉穩許多,一切事宜也如計劃里那般按部就班的進行,再沒出過什麼意外,掃滅九十六路魔王時,她算出青獅白象日後有用,於是一封書送到西方世界,教文殊普賢去救了命。
哪吒官拜南天時,‘混沌’便該回歸本體之中,但她瞧着那塊在東方大地根上的巨石,想到那小龍王的身後劫,終究還是未動行。
時間一日一日流逝,一晃千餘年,哪吒在天上將自己埋進了公務堆里,偶爾受噩夢驚擾,再無旁事,而那極東之處的小龍王卻依舊無有破石而出的跡象。
直到某一日,石破天驚,一道綻綻金光衝破雲霄,將‘混沌’從淺眠中驚醒,她抬眼瞧向畫幕,不曾見着那小龍王,卻見着一隻機靈伶俐的小猴兒,在那裏拜天地四方。
‘混沌’就這樣看着,看着小猴兒每日不事其他,只顧歡歡喜喜地與山澗中的豺狼虎豹猿猴鹿一道耍頑,她調動畫幕,仔細掃視了那山,見有一水簾,簾下鐵板橋附近有一石碑,碑上寫: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
小猴兒與猴群打賭賽,闖進了那水簾里,贏了個大王來做,這一遭歡喜不足久,一隻年邁老猿在玩耍時壽命盡了,被黑白無常勾去魂魄。
此般情狀,使得小猴兒開始思考生與死,最終在洞中老猴兒們的建議下去求仙問道,訪一個不死長生回來。
說行即走,小猴兒當即教猴群們扎了筏子出海,東南風將他送上西北岸,到了南瞻部洲,學人禮、學人言,餐風露宿,一心求訪神佛。
‘混沌’便瞧着他在南瞻部洲游城走縣,待了八.九年之餘,思及南瞻部洲是個多殺多爭的是非惡海,待久了恐傷心性,於是‘混沌’設法引了他往西洋海去。
送他飄過了西海,到了西牛賀州后,引他上一座幽深山嶺,誘他入夢。
‘混沌’設法入了小猴兒的夢,小猴兒夢裏猶在睡着,於是‘混沌’變化了作一個樵夫,唱一卷《黃庭》打他身邊路過,將他驚醒。‘混沌’邊走邊唱,小猴兒隨着他聽,不多時,便近前攔她,叫道:“老神仙,弟子這廂稽首了。”
‘混沌’漠然放下肩上的柴,回身答禮:“我樵夫食不果腹,怎麼敢當‘神仙’二字?”
小猴兒揖手問道:“聽大哥靜唱《黃庭》,《黃庭》乃是道德真言,不是神仙又是哪個?”
‘混沌’笑道:“實不瞞你,這《黃庭》乃是一位老神仙教我。那神仙與我相鄰,見我整日煩惱,便教我在心下憂煩之時,靜誦幾卷《黃庭》。我方才思慮些不足之處,就念上一念,不曾想教你聽去。”
小猴兒問道:“你家與神仙相鄰,怎不從他學個不老長生?”
‘混沌’垂下頭,像模像樣地抹抹眼角:“我自幼孤苦,出生即被父母拋棄,蒙一老人收養,十七八歲時,那老爹爹也登天去了,只我一人,卻還有一位弟弟撫養,不敢拋了他去,如今田地荒蕪,只得伐些薪柴,向集市或賣或喚幾口吃食來供奉弟弟,所以不能修行。”
“你卻是一位大孝君子,來日必有好處。”小猴兒揖手拜一拜:“但望你與我指指那神仙住處,我也好處拜訪拜訪。”
“不遠!”‘混沌’四下里打量打量,心中稍作思慮,隨即指着一條小路說:“這山喚做靈台方寸山,中間有個斜月三星洞,那洞裏有一個老神仙,名喚做須菩提祖師。那祖師門下出去的徒弟不計其數,現如今也還有幾十個人隨他修行哩。你啊,順着這條小路前行幾里,就到了他家哩。”
辭了小猴兒,拐過一道彎兒,‘混沌’閃身至先前所指方位,將那山峰林木化作修竹翠柏,天幕布上霞光瑞彩,教鸞鳳遨遊,林中改做金獅白鹿,玉象玄猿,山澗盤天龍,溪中伏玄龜。
崖邊石牌上化出: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隨即轉進洞府,自外向內,是為貝闕仙宮,瓊樓仙台,幾十名聽經學者,又點草木之精化作童子。
一切安置妥當后,‘混沌’化作個仙風道骨的老道人,坐立在講桌前,靜等着小猴兒來,待小猴兒欣欣喜喜尋到此處時,與他問明來路,依着他此時的猢猻形貌替他取了孫姓,是謂嬰兒之本論,也正合他二次化生之後如孩童一般的純凈心性。
小猴兒聞言,伏首拜揖:“既有姓了,勞師父再賜個名吧,往來隨行,卻好呼喚。”
‘混沌’仔細得想了想:“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我門下有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十二個字,排到你,乃是第十輩,如此,我便與你取個法名叫作悟空,好么?”
“好好好,就叫孫悟空!”小猴兒得了姓名,情緒頗為怡然。
‘混沌’教人把他領出門外,教他學習進退周旋、言語禮儀、講經論道、習字焚香,閑時便就洒掃打雜,每日如此,狠是磋磨了一些時光。
約莫夢裏過了七八年,‘混沌’才開始與他開講,講一會道,說一會兒禪,三家配合,精妙萬法,直講得天華亂墜,惹得小猴兒眉開眼笑,手舞足蹈,少有停歇。
‘混沌’見狀,問道:“悟空,為何不聽我講?”
孫悟空停住動作,揖手拜道:“弟子誠心聽講,聽到妙處喜難自禁,故而歡欣,望師父寬恕。”
‘混沌’問道:“你既識得妙音,那我問你,你來此間多久了?”
孫悟空撓撓頭,有些羞怯地說:“弟子懵懂,不知年月,只知去山後打柴時見有一山好桃樹,在那裏吃過七回飽桃。”
‘混沌’算了一算,夢中七年,外頭不過三天,還需得再磨一磨性子才好,於是問他想學什麼,這猴兒口上說沾着道氣的隨祖師教,教什麼就學什麼。然而,‘混沌’與他說便了三百六十可得正果的旁門,卻是問過詳細之後樣樣不學。
“你這般不學,那般也不學,待要如何?”‘混沌’放冷了語氣,拿戒尺在他腦殼上連敲了三下,隨即背着手入了中門,且特地回身插上中門,將個小猴兒留給她化來的大眾問責如何氣走老師父。
夜半三更時,‘混沌’躺在榻邊,朝里躺着,聽得推門聲後有腳步來至榻邊,卻不敢驚動了她。
不多時,‘混沌’起身,見小猴兒跪在榻前,問道:“三更半夜,你不睡覺,來此作甚?”
小猴兒答道:“師父,昨日壇前教弟子於三更時分從後門入此傳我道法,弟子故此大膽跪候。此間絕無六耳,還望師父發散慈悲,傳弟子不老長生之法,弟子必永不忘恩!”
“既有緣法,我便說與你聽,你且上前傾聽此長生妙法:
顯密圓通真妙訣,惜修生命無他說。都來總是精氣神,瑾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里種金蓮。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
如此又過三年,‘混沌’與小猴兒講起了三災,又傳他一個七十二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