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命換命
岳家村的祠堂並不算如何富麗宏偉,其內除了受香火供奉的諸多靈位外,幾乎再無別物,饒是如此,也足以稱得上是村中最為高聳寬闊的建築,只是鑒於周朝民間往往對宗族祭祀等事極為看重,所以平日沒有多少人主動前來久駐。
孟忠順久歷戎馬,從牽馬執鐙做起,到現在身為統兵將校,早就練出了一副鐵腳板,徒步前行的速度和韌勁甚為出色,在周朝軍中甚至有所謂:‘烈虎舉足,三日五百,六日一千’的說法,可見其迅捷常超同儕。
但今時不同往日,這位昔時在行陣間從未甘願落於人后的將軍,此刻臉上帶着莊嚴肅穆,跟在年邁的岳景安身後亦步亦趨,絲毫沒有焦躁之態。
岳玄素本是小輩中人,自然更無輕浮顯耀的念頭,況他心中諸多疑難此來彼去,故而此刻的速度相比先前與敵國精銳對峙爭鬥時更是不啻天淵,僅較走在最後的孟家少年稍快罷了。
待到眾人進入祠堂、方甫站定后,岳景安目光轉處,略過擺放在廳中的靈位,投到牆角的一口木箱上,終於再次開口講話:
“小......孟將軍,記得當年你們送寧國等人回來的時候,曾經替大帥傳過話,說他們是光大門楣的有功將士,我們岳家村有這麼多後生灑血沙場,殊為不易,以後可以安享太平。
“那時節你們還說過,把《凌霄訣》書稿一併送到此地別無他意,只是因為這部典籍原是安國偶然所獲,理當歸屬在其名下,可從眼下的情形來看,恐怕當時的說法未必盡然,這套書稿定然有不為人知的來歷。
“按理說玄素是安國遺留的孩子,由他繼承書稿無可厚非,但老漢還記得,安國等人出村投軍前每人都是鮮活旺健,回來時卻都成了滿身血污、奄奄一息......就像今天折損在敵軍刀鋒下的那些後生們一樣。
“老漢明白,身為國朝子民、軍中將士,守衛疆土、平靖禍亂都屬分內之事,即便因此斷頭殞命,也沒什麼好埋怨,但我年紀大啦,說不準什麼時候便會壽終,孟將軍能否保證,我有生之年,不會再經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
蒼老的聲音回蕩在略顯空曠的祠堂,帶着幾分痛惜、幾分沉鬱,也包含着幾分不舍、幾分憤懣,直說得站在他身後的孟忠順不知如何答覆才好。
岳玄素從未想過,原來自己的身世里還隱藏着一段岳家村的陳年舊事,更未想到自己父母早已亡故的背後,竟是如此慘烈,難怪從前每當他主動問起雙親時,村子裏的長輩們總是顏色變更、語焉不詳,各自諱莫如深,縱然有想要據實相告者,也會被村長即刻制止。
以年代時間而論,岳景安提到的諸事早已過去十幾年,然而被孟忠順聽在耳中,思緒隨之飄忽不定,恍惚中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好像當年的那股縈繞在自己鼻端的血腥味始終沒有消散,哪怕直到今天,也能讓自己為之心旌動搖。
驀地舉目瞧了瞧那口牆角的箱子,又回頭看看自己身後的年輕人,孟忠順眼中痛惜和悔恨霍然閃過,等到他再次望向滿頭白髮的岳景安,還是微一咬牙,臉上神態變為堅毅和肯定,抱拳躬身道:“大伯,人總是要向前看,若是這次再出了意外,我就將這條命賠給您!”
孟忠順說得斬釘截鐵,但岳玄素卻仍覺得雲山霧罩,急欲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插口問道:“將軍,剛才村長提到的‘安國’......難道就是我未曾謀面的父親?那麼所謂的《凌霄訣》又是怎麼回事,我父母的生死存亡,怎麼又和這份書稿扯上了關係?”
雖然孟忠順早已不知多少次暗自設想過舊事重提的場景,但此刻面對着岳玄素提出的疑惑,終究還是難以抑制心潮洶湧,連帶着聲音都有些發顫:“孩子,這件事說來話長,你父母雙親的逝去,一半和我早年的少不更事有關,一半便是因為那份《凌霄訣》的書稿。
“那年我剛入軍中,做了為大帥執鞭墜蹬的親兵馬前卒,或許在很多人看來這份差事平平無奇,可我卻是頗為志得意滿,以為晉身有望。
“戰事頻仍,我跟着大帥東征西戰,也算是立下了薄有微功,就在二十一歲生日的前夜,大帥告訴我,他準備提拔我做個隊正。
“我自然倍覺歡欣,第二天途徑岳家村歇馬時,景安大伯親自勞軍,聽說恰逢我的生辰,說什麼也要叫人做一碗壽麵,而將這碗壽麵端給我的,就是你父親岳安國。
“他比我大兩歲,當時已經娶妻,孩子即將出生,因為機緣巧合得到並修習了《凌霄訣》,所以交談間便透露出想以此建功立業、甚至封妻蔭子的念頭。
“世間諸事,大多知易行難,可那時的我們沒有切身體會過其中苦澀,他欲投軍從戎,我正值新官上任,正是兩相其便,當下便去尋了官長,將安國兄長和十幾位岳家村中的青壯一同收入營中。
“不怕你笑話,那時我的本領還差得很,更沒有管帶他人作戰的經驗,剛剛離開岳家村沒過幾天,便在和敵軍的戰鬥中沖得太猛,陷入包圍。
“危難之際,安國兄長等人沒有棄我而去,反倒是迎着十倍於己的敵人衝鋒,終於將我從死地中搶了出來,可是也正因用的是這般以命換命的打法,他們這十幾位剛從軍幾日的青壯,不是戰死疆場,便是身負重傷。
“那一仗雙方都損失不小,我軍雖然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但也只能說是慘勝,等到戰後我帶人把他們送回岳家村時,就連那幾位重傷的兄弟,都僅剩下了最後的一口氣。
“記得景安大伯當時問‘這些都是岳家村中最為出挑的男子漢,平日就算遇上豺狼虎豹,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現在都是怎麼了?’我腦中空白,神思混沌,什麼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