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他年紀既輕,又是空手對敵,且其素常修行的武技確實算不上精深,若與周、燕兩軍中真正慣熟行陣的猛士比較,所差自然不可以道里計。
話說回來,岳玄素現今能夠在敵國精銳的攻擊下留存一條性命,已算得是難能可貴,畢竟他這等能為,放到如今在場的岳家村中諸人里,足稱得起‘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八個字,唯其如此,他先前才能保得自身毫髮無損。
饒是僅與迎面衝鋒而來的燕國軍官只交換了一招,岳玄素亦是不由得在心中暗道好險,若非自己往昔曾着實下過數年苦功,修為根基扎得甚牢,想來早就斷頭灑血、魂歸九泉了。
相形之下,另外幾位踴躍向前的青壯,時下遭遇便與岳玄素大相逕庭,或被斬下六陽魁首、命喪郊野;或被劈斷肢體、接連嘶聲慘叫;更有甚者,被疾奔倏至的馬匹撞翻、踩踏,雖然尚未身死人手,可骨折筋斷的他們只能躺卧在地,再難復起。
血花噴涌飛濺,燕國北院兵將們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很是滿意,也許在他們看來,所謂的‘精銳’便應如此,鐵蹄所到、刀鋒所向,都該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主動攔阻。
岳玄素並非不知道,想要單憑一人之力阻擋燕國精兵,那是難如登天,據常理而言,便應退卻逃避,實在不該繼續做一隻主動伸臂擋車的螳螂。
但他和大多數來歷普通的年輕人不同,自幼父母亡故,這些年來全憑村中父老善加撫養才有今日,故而許多時候心中都要想要早點報答往日恩惠。
也正因如此,當雜亂而又接連不斷的哀嚎聲傳到耳中,他哪裏還能壓得住心中那份惶恐郁怒的急切情感?
很多時候,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並不相通,瞧着岳玄素臉上那副睚眥欲裂的神情,端坐在馬背上的燕國將校倒是顯得不甚在意,先對他點了點頭,復又對他搖了搖頭,倏然微微一笑,沉聲道:“能赤手空拳地在我方才的一刀下全身而退,也算得不凡,你要不要跟了我去?”
對於正在爭先恐後突奔向前的兵將們而言,這種提議原是再正常不過,蓋因彼等和別處民眾不同,燕國中人大多自幼便尊奉‘慕強’之說,尤其是在北院精銳看來更是理所當然——這些周國鄉民既然沒有抵禦攻勢的力量,那就應該儘快表示臣服和歸順。
可他們中誰也沒有想到,聞聽此言后的岳玄素認為對方意在侮辱自己,原本頗有些清秀文雅的模樣陡然生變,眉目間恨意昭然,再也忍耐不得,斷喝道:“你們這幫動輒屠戮平人的畜生,原來不光是要砍掉我們的頭顱,還要打斷我們的脊樑,踩着我們的身子,那可不成!”
其實假若眼下只是自己孤身一人獨面強敵,岳玄素未必不會生出暫且虛與委蛇,騙取信任的念頭,以求讓對手罷手止戰,好先保證安全,再謀退兵之策。
然而他心中明白,答應敵國將校方才的提議不難,但這樣一來,無疑是主動將身後的諸位鄉親置於不顧,況如此行事的把握並不大,說得再直白些,自己和敵國中人素無來往,又怎麼能確保對方的提議當真可信?
就在岳玄素腦中念頭此來彼去、心裏思緒疾轉的同時,諸多燕國戰騎並未對其餘村民手下留情,更沒有給這些老幼良賤主動選擇的機會,紛紛再次驅馳馬匹、亮出刀鋒,所過之處帶起無不重新帶起噴涌的鮮血和凄厲的呼喊。
被裹在人群中的岳家村村長年近八旬,早已是鬚髮皆白,自從目睹敵國兵將動如脫兔、行如疾風,更兼憑藉著快馬輕刀,狠辣兇殘,直到現在才方甫擺脫了驚懼悚然的情緒,回過神來,顫抖着聲音叫道:“大......大家快......快分......分頭逃命去罷!”
這句話若是在敵軍未至近前時言講,倒還真有可能讓心無旁騖、行動靈便的村民謀得一條生路,奈何事已至此,即令周圍眾人想要按照他的提議行事,卻也沒了脫離險境的機會。
橫身擋在眾位鄉親眼前的岳玄素當然曉得村長在說些什麼,但他聽聞此語后,年輕的面龐上只是充斥着苦澀之意,暗自思忖:“情況已經如此,形格勢禁,還能輕易脫身么?”
依據常理而論,實際發生的事情不會因為個人的悲怒憂樂而驟然變化,可說時遲那時快,岳玄素此刻心念方轉,便聽得遠處竟再次響起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凝神細辨,倒似是還有一部兵馬正在迅速地向這裏趕來,不由得微微楞怔。
從遠處傳來的聲音逐漸越來越大,毫無停駐之意,側馬佇立於岳玄素麵前的那位燕國軍官同樣因此心神微分,側耳傾聽。而當他隱約認出來人數量絕不在少,且還似有成建制徒步行進者為其後援,臉上神情即從最初輕鬆變為嚴肅。
蓋因天下馬種,各地均有不同,以馬蹄聲音而論亦是如此,今日來到岳家村中的兵馬既是燕國北院精銳,自然對個中詳情知之甚詳,不等軍中官長出言發令,便已驚覺來者是敵非友,陸續停下了衝突傷人之舉,彼此對視。
目光掃探,岳玄素望見敵國兵馬人眾臉上顏色變幻,當即推知這回來得多半是本朝邊防駐軍,心中既頓覺如釋重負之餘,又有些悲怒交加——假使今日這些兵馬能夠來得再早些、快些,方才殞命在敵國北院精銳手下的鄉親,想來大半不至性命傾危。
顧不得好整以暇地深思熟慮,少年原已逐漸消退的勇決再次倏然湧起,岳玄素右手猛然探出,趁距離自己較近的一名敵軍並未對他多加註意,跳步縱身,將其腰間懸挂的戰刀連鞘奪過,順勢抽拔而出。
兵刃在手,膽氣更壯,他轉向曾對自己口出招攬言語的那位燕國軍官,揚眉喝道:“兀那賊子,剛才在我手無寸鐵,都沒被你傷到分毫,如今我利器在握,你不妨再來試試,看能否讓我心悅誠服地歸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