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超生
傍晚開始,村子停電了。太陽的最後一絲光輝灑在天邊,染紅雲層。地面上,周遭由灰濛濛一點點陷入黑暗
大人們把常備的蠟燭拿出,放在客廳的桌子中間點燃,屋裏就亮堂了
入夜之後,孩子們在村子裏跑着,這是玩捉迷藏的絕佳時機,大人並不去管教,他們拿着扇子坐在自家門前,跟偶爾過路的人聊着家常,要不然就是安靜坐着,扇子不停拍打着腿
男人的兩個女兒跑出去了,門口就剩男人自己坐着。他不跟人聊天,只是干坐着,眼睛一直望着屋裏。燭光閃爍,牆壁上的黑影忽大忽小,跳動不停。不會熱壞了吧,嘀咕着,他走到井邊打了一桶水提進屋裏
一個女人正躺在房間的床上,手上的扇子揮舞的很快
一層小平層曬足一天的太陽,此刻悶熱無比,加上窗帘緊閉着,屋內熱氣散的慢,空氣不對流,男人一踏進房間身上就冒出細密的汗珠
“來,擦擦吧”男人把脖子間的毛巾抽下浸水打濕,遞給女人。女人接過男人遞來的毛巾,艱難的挪動一下腰身,把毛巾一端從衣服後面的衣擺塞進去,從領口又拉出來。一時間後背涼快了許多
男人坐在床邊,看着女人的動作,手不自覺拂上了女人的肚子:“快了,等他出生了,你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女人看着男人,沒有搭話。因為不斷隆起的肚子,她已經很久沒有跨出過房間、家門,屋外路過的人每有提及她,男人總是以回娘家了這一拙劣的借口搪塞過去。每有人檢查,她都要躲到昏暗逼仄的閣樓。就連兩個女兒,男人也每天叮囑她們:不要在外面說媽媽在家,更不要跟別人說媽媽的肚子變大了。
這樣大的犧牲、冒着風險,不過是因為家裏還缺少一個男丁。可是,他倆都無法確定、保證肚子裏的就是男孩
隨着肚子越來越大,女人越發恐懼,生下二女兒時的情景終日浮現在腦海。她無法再忍受一遍那樣的語言和態度
“好了,出去涼快吧,屋裏熱”女人輕輕把男人的手推開,擰乾毛巾,把身前手臂細細擦一遍
“是啊,你先出去吧,我來照顧她”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男人回頭望去,站了起來:“媽”
女人擦拭的動作一僵,低聲也跟着喊了一聲媽
矮小女人走進屋裏,在男人原先的位置坐下,伸手拿過女人手裏的毛巾,浸濕又擰乾,毛巾裹着食指和中指,輕輕在女人肚皮上摩梭
矮小女人嘴角帶着笑容,輕聲細語:“我的乖孫兒,涼快不涼快呀,乖乖的,早點出來,奶奶還等着抱你呢!”
女人身形僵硬,不敢動彈,生怕打擾了婆婆跟她孫兒的相處
在肚皮的位置擦拭了七八分鐘之後,矮小女人終於停下,把毛巾遞迴給女人,轉身出門,但臨跨出去將要關門的瞬間,她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跟女人說:“顧好身體,好好休息”
女人連聲回應,長舒口氣,重新靠回床頭。確認老公和婆婆都離開后,她偷偷扯起窗帘的一角,把頭湊過去,貪婪的呼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氣
窗外是自家的菜地,再往外是一片長滿荒草的積水低洼處,然後再是其他人家
他們把她安排在這間房間,就是為了避免被發現。可儘管如此,一天裏二十四小時,窗帘都不能拉開,女人就更不可能偷偷探出頭去。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嚴防死守,只是到最近,她才偷摸有這樣的機會
女人重新坐回床上后,
心裏有一陣莫名的失落
第二天,男人吩咐好女兒管好嘴巴后就出門去了。婆婆把煮好的粥添上幾大勺酸菜端到女人床頭,又親手給女人剝好一個雞蛋,隨後才拎着水往菜地去
女人苦笑着端起碗,把酸菜撥到一旁,慢慢喝着碗裏的粥。假裝的口味偏好是瞞不過口味和本心的。等到婆婆打水的時候,她急忙揮手叫來女兒,把多的酸菜夾到女兒碗裏
人小鬼大的女兒說:“媽媽,我今早叫爸爸買腐乳了,辣的,明天給你夾”
女人笑着摸了摸女兒的頭,又伸出手噓了一聲,女兒明白,轉身出了房間,邊走邊大口嚼着酸菜
女人深深嘆了口氣,越發無法掩飾的口味成了她心裏不安的來源,這孩子要是真的生下來……女人不敢細想
窗邊傳來水聲和聊天聲,婆婆已經打好水拎到菜地了
“我看你這房間的窗帘怎麼一直拉着,不開窗通風不行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這菜園子澆完肥太臭,開了窗房間都睡不了人”婆婆的聲音,她在解釋
“那也沒有天天澆肥的啊,我可看着幾個月都沒拉開過窗帘”
“小飛蟲什麼的也怕嘛,飛進家裏那可太煩人了”
“原來是這樣”女人應和一句,不再開口
窗戶被敲響,婆婆的聲音響起:“快躲閣樓去,死八婆,肯定偷偷告狀去了!”
女人聞言,艱難的起身,偷摸着走出房間
閣樓是在通往屋頂樓梯的拐角加砌的一個空間,平時用來儲物,蓋稻穀的巨大防水布、不常用的農用工具,通通塞在這裏,後來為了讓女人隱藏其中不被發現,於是做了一些遮蔽
女人挪開擋在門口的雜物,拉開門,矮身擠進去,坐在防水布上抱着雙臂。女兒幫她把門關好,把雜物推回原處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密閉空間,她每個月都要待上幾次,這是僅次於語言和態度的第二等煎熬
許久之後,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天台的門被打開,又被關上,婆婆的聲音傳來:“說了沒有,還來查,看多少次都是一樣的”沒有人回應她,只有匆匆的腳步不斷響起
那天她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衣服濕透,嘴唇乾裂,頭髮緊貼着額頭。重新坐回床上,她似乎下定了決心
一家人在廚房吃着飯,只有女人自己在房間裏。她端起碗,把酸菜扒拉開,狠狠咽下幾口白飯,隨後把窗帘拉開了
一直盯着這邊的農婦看見這一幕欣喜若狂:我就知道我猜的沒錯!
她撒腿就跑,一下子消失不見
女人重新把窗帘拉好,又吃了幾口白飯,等待着解脫
吃完飯,男人把特意挑出來的瘦肉留在碗裏想端給女人,剛走出廚房,看見家門口的路邊停下一輛轎車
他突然反應過來,邊叫嚷着“媽,攔住他們”邊趕忙跑進屋裏
房間內,女人穿好鞋坐在床邊。看着男人驚慌失措的跑進來,拉起她的手,帶着她從後門跑出去,她沒有反抗,畢竟她不想讓他發現真相,“意外”被抓的話,對她最有利
後面的人被婆婆攔了一程,失去最佳時機后並沒有放棄,他們窮追不捨,還一直威脅着前面的兩人
剛跑出田間不多遠,村子裏一下全部暗下來,又停電了
男人大喜,扶着女人的肚子,速度驟然加快
過了農田、池塘,又攀到山上,後面的人少了,但還是有能跟上的
兩個人喘氣不止,女人扶着腰,汗水不斷滴落。數月來,她一直卧床,沒有運動勞作過,這會的奔逃,已經接近她的極限
男人安撫女人,還沒甩掉,再堅持一下
女人搖頭,我不行了,跑不下去了
男人沒有停,牽着女人的胳膊還是朝山上去
那時的林子不是太密,村子裏的人常有上山拾柴火、採集,朦朧月影下,兩個人的身影還是依稀可辨。男人埋頭往前:“上到山腰就可以停了,那裏林子密一些,可以躲人”
說著,也不給女人拒絕的機會
又走出十幾分鐘,男人終於停下。他扶女人到一塊平整的石頭上休息,而他朝四周警戒着
女人面無血色,嘴唇發白,這跟她計劃的完全不一樣,她低估了男人對她肚子裏胎兒的重視程度。女人俯身嘔吐着,想起自己打算的跑出不遠被抓住帶去墮胎的天真想法,一陣搖頭
蹲坐在一旁的男人沒有注意到,女人長裙之下,緩緩流出一抹鮮紅。一個異物出現在女人雙腿之間,女人一陣皺眉,下身發力,異物感消失。她俯身去看,一個紅彤彤的東西出現在她身下,雙腿正對着她
是個男孩
女人驚恐的大叫,引來一旁的男人:“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女人撲到他身上哭着說:“孩子,我們的孩子”
男人驚覺女人的肚子已經癟下去,於是趕忙湊到地上。那紅彤彤皺巴巴的東西,那一家子的希望,此刻靜靜躺在石頭上,無聲無息